巴黎聖母院:第三卷 二、巴黎鳥瞰 · 5 線上閱讀

這樣,市民住宅這廣闊的一片,即古羅馬人所謂的insula(68),左右各有一大群宮殿,一邊以盧浮宮為首,另一邊以小塔宮為冠,北邊是長長一帶寺院和田園。一眼望去盡為混沌一團。這無數建築物的屋頂有瓦蓋的,也有石板鋪的,層層交疊,構成無盡系列的古怪形式。在這些建築的上面則是右岸四十四座教堂的鐘樓,刺花文身,密紋細鏤。數萬街道縱橫交錯,一邊的界限是方塔高牆(大學城的牆垣上則是圓塔),另一邊以塞納河為界。一座座橋樑下面無數舟楫穿行不絕。——這就是十五世紀的外城。

(68)拉丁文,島。

城牆外面,城門口附近有幾處關廂市鎮,但數量少於大學城那邊,也比那邊分散。巴士底城堡後面,有二十來棟簡陋房屋環繞着福班十字架教堂的那些奇特雕塑和田園聖安東尼教堂的扶壁拱架;還有波潘庫爾鎮,隱沒在小麥地里;庫爾提伊那快樂的小村莊,到處是小酒店;聖洛朗鎮,它那教堂的鐘樓,遠遠望去,好像和聖馬丁門的那些尖塔連成一氣;還有聖德尼關廂和寬廣的聖拉德爾田園;蒙馬特爾門過去,是白牆環繞的穀倉女舟子修道院;修道院後面,蒙馬特爾山的石灰石山坡上當時教堂的數量大致與磨坊的數量相當,以後只剩下了磨坊,因為現今社會只需要肉體的糧食。從盧浮宮再往前看,在草場上伸展着聖奧諾瑞關廂,當時已經頗具規模;還有那小布列塔尼園林鬱鬱蔥蔥;還有小豬市,市場中心矗立着可怕的大鑊,是用來煮死製造偽幣者的。在庫爾提伊和聖洛朗之間,你已經注意到,荒涼平原上有一座矮矮的土丘,頂上有個好似建築物的東西,遠遠看去,好像一座柱廊傾頹在坍陷的屋基上。這不是巴特儂神廟,也不是奧林匹亞山朱庇特殿堂。這是鷹山。

這麼許多建築,我們一一簡單介紹,也就逐漸勾勒出了舊巴黎的輪廓。如果這還不足以在讀者心目中毀壞它的形象,那麼就再來囉嗦兩句,予以概括。中央是城島,形狀活像一隻烏龜,覆蓋着瓦頂的橋樑好似它的腳爪從灰色屋頂龜殼裡伸出來。左邊是大學城不等邊四邊形,整整一大塊,結結實實,密集,擁塞,毛髮橫七豎八。右邊是外城,這廣闊的半圓形裡面的花園和歷史性建築比城島和大學城都多得多。這三大塊——內城、大學城和外城——都有無數街道縱橫交錯。流經全境的是塞納河——按照杜勒勃耳神父的說法,那是「塞納乳娘」,——一座座沙洲、橋樑,一艘艘船舶擁塞。巴黎四周是廣闊的平原,無數田園、許多美麗村莊星羅棋布。左邊有伊席、旺夫爾、蒙盧日,既有圓塔又有方塔的讓提伊等等;右邊是其他二十來個村莊,從孔弗朗直至主教城。天邊山巒環抱,好似一個大盆的邊緣。遠處東邊是樊尚和它那七座四角塔,南邊是比塞特和那些小尖塔,西邊是聖克盧和它的主樓,北邊是聖德尼和它的尖頂。這就是一四八二年的烏鴉棲落在聖母院鐘樓頂端時所見的巴黎。

然而,這樣的一座城市,伏爾泰卻說:「在路易十四以前,只有四座美麗的建築」:索爾朋的圓頂、神恩谷教堂、現代式樣的盧浮宮和現已不可考的另一座,也許是盧森堡宮吧。幸好,伏爾泰儘管如此,還是創作了《康迪德》(69),仍然是無盡世代中唯一最善於發出惡魔般冷笑的人。不過,這也正好證明:可以身為絕世奇才,卻不一定懂得自己並無天資的某種藝術。莫里哀稱拉斐爾和米凱朗琪羅為「他們時代的矯揉造作者」,不是自認為很恭維他們嗎?

言歸正傳,再來談談十五世紀的巴黎。

(69)即伏爾泰的小說《老實人》的音譯。

當時的巴黎不單單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它是結構單一的一座城市,是中世紀建築藝術和中世紀歷史的產物,是凝聚為石頭的編年史。是一座僅僅由兩層構成的城市:羅曼層和峨特層,因為羅馬層早已絕跡,只剩下朱利安的公共澡堂穿透厚厚的中世紀殼蓋冒了出來。至於凱爾特層,即使鑽井鑽下去,也找不到樣品。

五十年後,文藝復興興起,巴黎那樣嚴謹、卻又那樣豐富多彩的單一性中摻入了光輝奪目的新因素,閃耀着文藝復興時代的奇想,表現出種種體系,羅馬式開闊穹隆、希臘式圓柱、峨特式低矮圓拱無一不嶄露頭角,雕塑是那樣細緻而富於理想,蔓藤花紋和莨菪葉飾情趣超俗,而路德式當代建築藝術又是那樣富於異教情調。這樣,巴黎雖然一眼看去不那麼和諧了,但也許更加美麗了。但是,這一光輝燦爛的時期並不長久。文藝復興並不是無所偏頗的,它並不滿足於建設,它還要破壞。確實,文藝復興需要地盤發展。因此,峨特式巴黎完整無缺的時間只是一剎那。屠宰場聖雅各教堂幾乎還未及完成,就開始拆毀老盧浮宮了。

從此以後,這座偉大的城市日益改觀。曾經抹去羅曼巴黎的峨特巴黎,到頭來自己也被抹去了。可是,又有誰說得上代替它的是怎樣的巴黎呢?

在杜伊勒里宮,那是卡特琳·德·梅迪奇斯的巴黎(70);在市政廳,那是亨利二世(71)的巴黎,那兩座建築至今仍然是趣味高雅的;在王宮廣場,是亨利四世的巴黎(72),門臉兒是磚砌的,邊角是石壘的,屋頂是石板鋪的,還有三色的房屋;在神恩谷教堂,是路易十三(73)的巴黎,這是一種矮墩墩的建築藝術,穹隆好似有提手的籃子,圓柱鼓着肚子,圓頂駝着背,真叫人莫名其妙;在殘廢軍人院,是路易十四(74)的巴黎,宏大、華麗、金光燦爛而冷冰冰;在聖絮皮斯修道院,是路易十五的巴黎:渦卷,飄帶繫結,雲朵,細穗,菊萵苣葉飾,這一切全是石刻的;在先賢祠,是路易十六(75)的巴黎:羅馬聖彼得教堂的拙劣翻版,建築笨拙地縮成一團,也不能補救線條的難看;在醫學院,是共和的巴黎:可憐的仿希臘-羅馬風格,摹仿羅馬大競技場和雅典巴特儂神廟,仿佛是共和三年憲法摹仿米諾斯法典,建築藝術上被稱為「獲月(76)風格」;在旺多姆廣場,是拿破崙的巴黎:用大炮鑄成一根銅柱,這個巴黎倒也挺了不起;在交易所廣場,是王政復辟時代的巴黎:雪白的廊柱支撐着平滑的飾帶,總體呈正方形的,花費了兩千萬。

(70)我們既痛苦而又憤慨地看見:人們打算擴建、改造、重組,也就是說,摧毀這座卓越的宮殿。今日的建築師粗手笨腳,根本不夠資格去碰一碰文藝復興時代的這些精緻傑作。我們始終希望他們不這樣干。況且,拆毀杜伊勒里宮如今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粗暴行為,連喝醉酒的汪達爾人也會覺得羞愧,而是一種背叛。杜伊勒里宮不單純是十六世紀藝術的珍品,它還是十九世紀歷史的一頁。這座宮殿不再屬於國王,它屬於人民。讓它就像如今這樣吧!我們的革命已經兩次在它臉上打下烙印。在它那兩座門面上,一座挨過八月十日的炮彈,一座遭受過7月29日的轟擊。這座宮殿是神聖的。——一八三一年四月七日於巴黎(雨果第五版原注)*1792年,法國人民強行要求廢黜國王,宣布共和,完成1789年革命未竟事業。為背叛祖國的國王和大資產階級當政者所激怒,1792年8月10日晨,巴黎的革命人民在資產階級左派市政府領導下,攻占這座王宮。國王狼狽逃竄,終被逮捕,次年被送上斷頭台處決。從此開始了法國革命資產階級的激進專政。1830年,查理十世頒布一系列反動敕令。巴黎和全國各地革命人民再次發出「打倒波旁王朝」、「建立共和」的口號。7月29日,起義群眾和一部分國民自衛軍攻占杜伊勒里宮,國王倉皇出奔英國。但是,7月革命的勝利果實為金融貴族等等反動勢力所篡奪,共和制未得建立,卻建立了波旁支系(即奧爾良宗室)的七月王朝。曾經成為反動復辟堡壘的杜伊勒里宮本身並不是神聖的,只是由於人民革命的烙印,它才是神聖的。當然,杜伊勒里宮雖已蕩然無存(1871年遭火焚,1882年拆除),它的建築藝術仍是不朽的。——譯註

(71)亨利二世(1519—1559):1547至1559年為法國國王。

(72)1624年,紅衣主教黎希留着手興建王宮建築群,原是在亨利四世時代若干建築物的基礎之上。

(73)路易十三,亨利四世的兒子(1601—1643),1610至1643年為法國國王。

(74)路易十四(1638—1715),路易十三之子,太陽王,1643至1715年為法國國王。

(75)路易十六(1754—1793),路易十五之孫,1774年始為法國國王,1793年被斬首。

(76)獲月:共和曆法的第9月,相當於公曆6月19(或20)日至7月19(或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