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二卷 七、新婚之夜 · 2 線上閱讀

她沉思了一會,隨後表情古怪地說:「不久我就會知道了。」

「為什麼不能是今晚?」詩人又滿懷柔情地追問:「怎麼不能是我呢?」

「我只能愛一個能保護我的男人。」

格蘭古瓦臉紅了,但也只好認了。顯然,姑娘指的是兩個鐘頭以前在危急關頭他未能給她多大的救助。這一夜的其他險遇已經把這一情節沖淡,這時才又想了起來。他拍拍額頭,又說:

「順帶說一句,小姐,還真應該從那件事談起哩。我七扯八拉說了許多廢話,請您原諒。那麼,您是怎樣逃脫卡席莫多的魔掌的呢?」

吉卜賽女郎聽到這個問題,打了個寒噤。

「呀,可怕的駝子!」她雙手捂住臉,說道。渾身直顫,好像冷得不得了。

「確實可怕!」格蘭古瓦說,毫不鬆勁,追問下去:「您到底是怎樣逃脫的?」

愛斯美臘達笑笑,嘆了口氣,默然不語。

「您知道他為什麼跟着您麼?」格蘭古瓦想迂迴地提出問題。

「不知道,」姑娘說,緊接着又說,「不過,您也跟着的,您為什麼跟着我?」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格蘭古瓦回答。

沉默了一會,格蘭古瓦用餐刀刻斲着桌子,姑娘微笑着,仿佛透過牆壁在瞧着什麼。忽然,她以含糊不清的聲調唱了起來:

Quando las pintadas aves

Mudas estan,y la tierra…(83)

(83)西班牙文,當五顏六色羽毛的小鳥,疲倦了,而大地……

她又戛然止住,撫弄着佳利。

「您這隻羊挺可愛,」格蘭古瓦說。

「這是我的妹妹,」她說。

「人們為什麼叫您『愛斯美臘達』?」詩人問道。

「我也不知道。」

「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她從胸襟里掏出一個用念珠樹(84)種子串鏈吊在頸子上的長方形小香囊。這個小香囊發出強烈的樟腦味。外面用綠綢子裹着,荷包中間有顆仿翡翠玻璃大綠珠子。

「也許是因為這個東西吧。(85)」她說。

(84)念珠樹(adrézarach或azédarach),又名印度丁香,出產於印度、伊朗一帶的果樹,其果實可用作念珠或製作項鍊。

(85)「愛斯美臘達」是émeraude(祖母綠,或訛為翡翠)的訛音。前有冠詞,她可以叫做「翡翠姑娘」。今從俗,仍音譯。

格蘭古瓦想接過小荷包。她往後一退,說道:「別碰!這是護身符,你會損壞它的法力的,再不,就是你被它的法力蠱住。」

詩人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烈了。

「是誰給您的?」

她把一隻手指放在嘴唇上,把護身符依舊揣進胸襟。他想問些別的問題,可是她愛理不理的。

「『愛斯美臘達』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她說。

「是什麼語言的?」

「是埃及語吧,我想。」

「我早有這種推測,」格蘭古瓦說,「您不是法國人?」

「不知道。」

「您有父母嗎?」

她唱起一支古老的民謠:

我的父親是只雄鳥,

我的母親是只雌鳥,

我過河不用小舟,

我過河不用小船, 

我的父親是只雄鳥, 

我的母親是只雌鳥。

「這支歌真好聽,」格蘭古瓦說,「您是幾歲到法國的?」

「很小的時候。」

「到巴黎呢?」

「是去年。我們從教皇門進城的時候,我看見蘆葦里黃道眉飛上天空,那是八月底,我就說:『冬天會很冷的。』」

「去年是很冷,」格蘭古瓦說,終於交談起來,高興得不得了:「一冬天我都往指頭上哈氣。這麼說,您天生能未卜先知?」

她又不愛答理了。

「不。」

「你們稱作埃及公爵的那個人是你們部落的頭人?」

「是的。」

「可是,是他給我們主持婚禮的呀,」詩人怯生生地指明。

她又作了個慣常的嬌態:「你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哩。」

「我的名字?您想知道的話,我叫彼埃爾·格蘭古瓦。」

「我知道有個名字更美麗,」她說。

「您可真壞!」詩人說,「不過,也沒什麼,我是不會生您的氣的。呃,您以後進一步了解我了,也許就會愛我的。還有,您那麼信任我,把您的身世告訴我,那我也得稍稍談談我的情況。您知道,我名叫彼埃爾·格蘭古瓦。我再告訴您:我是戈奈斯公證所佃農的兒子。二十年前巴黎圍城的時候,我父親被布爾戈尼人絞死了,母親被皮卡迪人剖肚開膛。所以,我六歲就成了孤兒,腳上的鞋也就是巴黎的碎石路面。從六歲到十六歲是怎麼挨過來的,自己也不知道。這兒一個水果商給我一個杏子吃,那兒一個糕餅店老闆給我一塊麵包皮;夜裡就讓巡查的把我抓進監牢,牢房裡就有稻草睡了。儘管這樣,我還是長大了,長成了您看見的這樣瘦精精的。冬天就躲在桑斯府邸門廊下曬太陽;我覺得,聖約翰教堂的火非得三伏天才生,真荒唐。十六歲的時候,我想找個職業乾乾,前前後後什麼都試了試。我當過兵,可是我勇敢差點兒。我當過修士,可是我又不夠虔誠,況且,我喝酒的本領也不到家。沒法子,只好去大伐木場當大木工的學徒,可是身體不行。我比較適合當小學教員,當然我那時不識字,不過這倒不礙事。過了一段時間,我終於發現自己幹什麼都差點東西。既然我什麼都幹不了,我就完全自願當了個詩人,謅兩句韻文。這種職業,只要是流浪漢,誰都隨時幹得,總比偷東西強吧,——還真有幾個朋友的強盜兒子勸我去偷去搶哩。有一天算我走運,碰見了聖母院副主教克洛德·弗羅洛神父先生。承他關照,多加勉勵,我現在才說得上知書明理,懂得了拉丁文,從西塞羅的演說詞到神父的解罪經,我是無所不曉,只要不是野蠻文字,不是經院哲學,不是談詩學的,談韻律學的,談鍊金術這種科學之科學的。在下就是今天在司法宮,大廳里擠滿了人,大家搶着聽,大獲成功的那出聖跡劇的作者。我還寫了一本書,印出來足足會有六百頁,講的是一四六五年的那顆大彗星——就是使得一個人發了瘋的那顆。我還有其他成就。因為我多少懂點製造大炮的木工活,我參加了製造若望·莫格的那座大炮,您知道,就是試放的那天,在夏朗通橋上爆炸,炸死了二十四看熱鬧的(86)。您看,我當婚姻配偶還是不壞的。我會好些有趣的戲法,可以教給您的山羊,比方說,摹仿巴黎主教,那該死的偽君子,他那些水磨,誰打水磨橋上過,都得濺一身水。還有,我的聖跡劇,要是他們給我報酬的話,可以賺一大筆實實在在的現洋。況且,我完全聽您差遣,我本人,還有我的心智、學識、文才,樂意跟您一同生活,小姐,如果您覺得合適,就作為夫妻;如果您覺得作兄妹更合適,就作為兄妹。」

(86)至此,雨果所寫有點像著名的費加羅獨白。

格蘭古瓦不說了,等候着這番說詞對於姑娘起了什麼作用。她眼睛盯着地面。

「孚比斯,」她輕輕說道。然後轉向詩人:「『孚比斯』是什麼意思?」

格蘭古瓦不太明白他那番演說和姑娘的這個問題之間有什麼聯繫。但是,能有炫耀自己博學的機會還是很高興的。他得意洋洋地回答:

「這是一個拉丁詞,意思是『太陽』。」

「太陽!」她複述道。

「這是一個很英俊的弓手、一個神的名字。」

「神!」埃及姑娘說,語調中有沉思、激情的意味。

這時,恰好她的一隻手鐲脫落,掉在地上。格蘭古瓦趕緊彎腰去撿。等他抬起身來,姑娘和山羊都不見了。他聽見門鎖一聲響:是那扇大概通向鄰室的房門從外面反鎖上了。

「她至少總留下了一張床吧?」我們的哲學家說。

他在室內繞行一圈。並沒有適合於睡覺的家具,只有一口相當大的木箱,但箱子蓋是雕了花的,格蘭古瓦睡上去,那個感覺就跟米克羅梅加斯舒展身子躺在阿爾卑斯山頂上差不多(87)。

「算了,」他說,一面盡最大努力將就睡下去,「總得安命吧。不過,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新婚之夜。真遺憾!摔罐成親,我先還以為相當率真、饒有古風、頗為有趣哩。」

(87)米克羅梅加斯(小巨人)是伏爾泰同名小說的主人公。伏爾泰借這個巨人的遊歷諷刺了一些社會現象並嘲弄了他所不贊成的某些哲學家。巨人躺在阿爾卑斯山上舒展身子,借喻長人格蘭古瓦只好睡在山似的凹凸不平的木箱上,並不是該小說中的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