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二卷 六、摔罐成親 · 3 線上閱讀

格蘭古瓦看見性命難保,原已開始聽天由命,這麼一個建議對他起了什麼作用,那是不難想見的。於是,他死勁抓住不放,說道:

「那個當然,願意之至!」

克洛班又說:「你同意加入咱們好漢幫(73)?」

(73)原文作「屬於薄刀的人」,但不是我國舊社會的那種「薄刀黨」。

「正是,加入好漢幫!」格蘭古瓦回答說。

「你承認自己是自由市民(74)的一員?」屠納王又問。

(74)「自由市民」,是當時的切口,指不守王法的那種人,又有「盜賊」、「騙子」等等意思。

「自由市民的一員。」

「黑話王國的子民?」

「黑話王國的子民。」

「無賴漢?」

「無賴漢。」

「連心裡都是?」

「連心裡都是。」

「我要告訴你,就是這樣,也還是要把你吊死!」

「活見鬼!」詩人說。

克洛班毫不介意地又說:「只是,可以待會兒再吊,儀式搞隆重些,由老實的巴黎城出錢,使用漂亮的石頭絞刑架,派正派人把你吊起來。這當然對你是很大的安慰。」

「但願如您所說,」格蘭古瓦回答。

「還有別的好處哩。作為自由市民,你無需給清潔費、窮苦捐、燈籠稅,而巴黎一般市民是必須出這些錢的。」

「但願如此,」詩人說,「我就當無賴漢,黑話分子,自由市民,加入好漢幫,您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其實我早就是,屠納王陛下,因為我是哲學家:et omnia in philosophia,omnes in philosophocontinentur(75),您知道。」

(75)拉丁文,哲學中包含一切,一切人都包括在哲學家中。

屠納王皺皺眉頭,說道:

「你把我看成了什麼,朋友?你這是說的什麼匈牙利猶太人的黑話?我可不是希伯來人。做強盜,就不當猶太人。我甚至不偷盜了,我早已超過了,我現在殺人。割喉管,干;割錢包,不干!」

他越說越生氣,這篇短短的演說也就越來越斷斷續續,格蘭古瓦好不容易才插進話去表示抱歉:「請原諒,陛下,這不是希伯來文,是拉丁文。」

克洛班勃然大怒,叫道:「我告訴你,我不是猶太人,我要把你吊死,猶太人的肚子!還有站在你身邊的那個猶大,那個賣劣貨的小鬼頭,我真希望看見他多咱給釘死在櫃檯上,就跟一枚假錢似的,他本來就是假錢嘛!」

他邊說,邊指着那個滿臉鬍子的小個子匈牙利猶太人,就是先前對格蘭古瓦說facitote caritatem的那個人。他聽不懂其他語言,只好乾瞪眼,瞅着屠納王這樣大發雷霆。

克洛班陛下終於平靜下來,又對詩人說:

「小子!這麼說,你願意當無賴漢?」

「當然!」詩人回說。

「光是願意還不行,」乖戾的克洛班又說,「願意,並不能給湯里增加一絲一毫佐料,只是對進天堂有點用處;而天堂和黑話幫是兩碼事。要想吸收進黑話幫,你得證明自己不是窩囊廢,為此你得摸假人的錢包。」

格蘭古瓦說:「您要我摸什麼都行呀!」

克洛班手一揮,幾個偷兒離隊而出,不一會就回來了,搬來兩根樁子,下端都裝着一個木頭十字架,這樣埋在地里才好生根,兩邊上端之間綁上一根橫樑,於是,一個可以移動的非常出色的絞刑架就製作成功了。格蘭古瓦看見一眨眼的工夫就在他面前豎好了,不由得十分滿意。什麼都齊全,甚至絞索也不缺:它正在橫樑下面以優美的姿態晃來晃去。

「他們還要搞到哪一步呢?」格蘭古瓦心裡納悶,有點着急。恰好這時聽見一陣鈴響,他也就不必再着急了:原來搬來了一個假人,無賴漢們用繩索捆住它的脖子,把它吊了起來。這玩藝兒有點像嚇唬麻雀的稻草人,它穿着紅衣服,身上儘是大小鈴鐺,就是給十隻加斯第騾子(76)披掛也夠用了。這無數的鈴鐺隨着吊索的擺動,響了好一陣子,然後聲音漸漸小下去,終於沒有了聲息,同時那個假人也寂然不動了:順從了那已經取代滴漏計和沙時計的鐘擺的規律。

(76)加斯第是西班牙的區劃名。西班牙人喜歡趕騾子,鈴鐺掛得很多。

於是,克洛班指指假人腳下的一隻歪歪倒倒的破舊小凳子,對格蘭古瓦說:「站上去!」

「要死呀!」格蘭古瓦表示反對:「我會把脖子摔折的。您這個凳子的腳就跟馬西雅的六八詩格一樣跛,一隻六韻腳,另一隻八韻腳(77)。」

(77)馬西雅(43—104),拉丁詩人。六八詩格是一種「跛韻」,因為一行是六韻腳的,下一行就是八韻腳的。

「上去!」克洛班又說。

格蘭古瓦站上去,腦袋晃動,手臂搖擺,才保持了平衡。

屠納王又說:「現在,你把右腳勾住左腿,踮起左腳!」

格蘭古瓦說:「陛下,這麼說,您是一定要我摔折胳臂、扭斷腿囉?」

克洛班搖搖頭,說道:

「你聽着,朋友,你太囉嗦了。兩句話就給你說清楚了。你照我說的踮着腳站,這樣才夠得着假人的衣服口袋,你就掏他的衣兜,掏出裡面的一個錢包。你做到了,而且聽不見鈴響,就合格了,那就收你為無賴漢。今後就只用揍你八天了。」

「上帝的肚子!我盡力而為吧。要是碰響了鈴鐺呢?」

「那就吊死你。聽明白了嗎?」

「一點也不明白,」格蘭古瓦答道。

「你再聽一遍。要你摸假人的衣袋,把他的錢包掏出來,只要有一聲鈴響,就把你吊死,明白了嗎?」

「是囉,」格蘭古瓦說,「我明白了。還有呢?」

「你要是掏出錢包,我們聽不見鈴響,就收你為無賴漢,然後就連續揍你八天。現在你明白了吧?」

「不,陛下,還是不明白。能占到什麼便宜呢?一種情況是吊死,另一種情況是挨揍……」

「還當無賴漢,」克洛班說,「當無賴漢!這還不上算麼?揍你是為你好,讓你經得起打。」

「太謝謝了,」詩人回說。

「行了,快點!」王上用腳敲擊酒桶,敲大鼓似的,「蓬蓬」響。他說:「快摸,快干快了!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只要聽見一聲鈴響,就該你去代替假人。」

對克洛班的話,那一大幫子黑話分子大為喝彩。他們圍着絞刑架站成一圈,毫不憐憫地哈哈大笑,於是格蘭古瓦明白了:他使他們太高興了,因而不能不對他們恐懼萬分。所以,他再也沒有任何希望,只能心存僥倖,指望自己被強迫乾的那個可怕動作能夠順利做到。他決心冒險一試,當然難免先對他要偷的那個假人熱誠祈禱一番,因為它或許比無賴漢們容易受感動哩。那無數的鈴鐺有着無數的小銅舌,在他看來,就像毒蛇張開大口,隨時要嘶嘶發聲,咬他。

他心中暗想:「啊!我的性命難道就取決於這些鈴鐺中間的任何一個稍稍抖動一下嗎?」他合起雙手,默禱:「啊,小鈴鐺呀!你別響!小鈴鐺呀,你別晃!小鈴鐺呀,你別顫抖!」

他再次企圖打動特魯伊甫:

「萬一有風呢?」他問道。

「一樣吊死你!」對方毫不猶豫地回答。

既然毫無退路,也沒有緩刑,又滑不過去,他就毅然決然下了決心。他把右腳勾住左腿,踮起左腳,伸出一隻胳臂。可是,正當他手指碰着假人的時候,只有一隻腳支撐着的身子,在只有三條腿支撐着的小凳子上一晃;他下意識地想把假人拽住,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同時,只見那假人吃不住他手掌一推,打了個旋轉,然後在兩邊支柱中間十分威嚴地搖來晃去,身上的無數鈴鐺也就要命似的響成了一片,震得格蘭古瓦腦子發昏。

「該死!」他喊着摔下去,趴在地上像死了似的。

同時他也聽見頭頂上可怕的鈴聲轟響,乞丐惡魔般地哄堂大笑,還有特魯伊甫的聲音:「把這個混蛋給我拽起來,立刻吊上去!」

他爬起來。他們已經解下假人,給他讓位。

黑話分子們把他放到小凳子上。克洛班過來,把繩子套上他的脖子,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再見吧,朋友!你再也逃不掉了,哪怕你狡猾得跟教皇一樣!」

格蘭古瓦几几乎喊出「饒命!」他舉目四望,一點希望也沒有:他們都在哈哈大笑。

「星星的貝勒維尼,」屠納王叫喊一個胖乞丐,他應聲出列,「你爬到橫樑上去!」

星星的貝勒維尼敏捷地爬了上去。不一會兒,格蘭古瓦抬眼一望,只見他坐在頭頂上的橫樑上面,不由得心裡直發毛。

特魯伊甫又說:「現在,我一拍手,紅面孔安德里,你就拱膝蓋把凳子拱倒;弗朗索瓦·向特普呂納,你就抱住這小子的腿往下拽;你們三個人同時動作,聽清楚了嗎?」

格蘭古瓦一陣哆嗦。

「準備好了嗎?」克洛班·特魯伊甫對他們三人說。這三個黑話分子都準備衝上去,像三隻蜘蛛撲向一隻蒼蠅。這可憐的受刑者還得有一陣子可怕的等待,這時克洛班不慌不忙用足尖踢踢火堆里還沒有燃起來的枯枝。

「好了嗎?」他又問,張開兩手預備擊掌。再過一秒鐘就全完了。

可是,他止住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

「等一等,」他說,「我倒忘了!……我們有個規矩:要把一個男人吊死,總得先問問有沒有哪個女人要他。——夥計,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不跟女無賴結婚,就得跟絞索結婚。」

這條吉卜賽法律,讀者也許覺得奇怪,其實,今天依然原原本本記載在古老的英國宗教法典里。請諸位參閱《柏林頓的註疏》。

格蘭古瓦吁了一口氣。這是他半小時之內第二次死裡逃生。因此,他不敢奢望。

克洛班重新爬上他的大桶,叫道:「喂,餵!女人們,娘兒們,無論是女巫,還是女巫的雌貓,凡是母的,你們中間有哪一個騷娘兒們要這個臭爺們的!喂,科萊特·夏洛納!伊麗莎白·特魯凡!西蒙娜·若杜因!瑪麗·皮埃德布!托娜·龍格!貝臘德·發努埃!蜜歇勒·惹納伊!克洛德·隆日-奧瑞伊!馬杜琳·吉羅魯!餵!伊莎博·提埃里!喂,你們都來看呀!白送一個男人不要錢!誰要呀?」

格蘭古瓦正在落魄之中,想必那模樣不怎麼吊人胃口。女無賴們都好像對這個送上門來的貨色不太感興趣。不幸的人只聽見她們回答:「不要,不要!把他吊死吧!那我們大家可就都開心吶!」

不過,也有三位走出人群,過來嗅嗅他。第一位是個四方臉胖姑娘。她仔細觀看哲學家那寒傖的短衫。這上衣已經千瘡百孔,窟窿比炒栗子的大勺還多。胖妞兒做了個鬼臉,咕嚕道:「破布條兒!」又對格蘭古瓦說:「看看你的斗篷吧!」

「我丟了,」格蘭古瓦說。

「你的帽子呢?」

「給搶去了。」

「你的鞋呢?」

「沒有了鞋底。」

「你的錢包呢?」

「唉!」格蘭古瓦吞吞吐吐,「一文莫名呀!」

「那你就讓他們吊,說聲謝謝吧!」女無賴啐道,轉身就走。

第二位又老又黑,滿臉皺紋,其丑無比,即使在這奇蹟宮廷里也丑得嚇人。她圍着格蘭古瓦轉,把他嚇得直哆嗦,生怕她要了他。幸好,她嘀咕了聲「他太瘦啦」,說完也走掉了。

第三位倒是個姑娘,長得鮮艷,人也不難看。

可憐的人低聲向她哀告:「救救我吧!」

她以憐憫的目光向他端詳了一會,然後低眉垂目,牽牽衣裙,拿不定主意。他目不轉睛,注視她一舉一動:這是他最後的一線希望。少女終於說道:「不,不行的!吉約墨·龍格儒要打我的。」她也回到人群中去了。

「夥計,該你倒霉!」克洛班說。

隨即,在大桶上站立起來,叫道:「誰都不要?」摹仿着拍賣場吆喝聲,逗得眾人大樂:「誰都不要?一——二——三!」轉向絞刑架,點點頭說:「拍(78)……」

(78)拍賣的呼號是:「一——二——三——拍——賣了!」

星星的貝勒維尼、紅面孔安德里、弗朗索瓦·向特普呂納,向格蘭古瓦靠過去。

這時,黑話分子群中響起了喊聲:「愛斯美臘達!愛斯美臘達!」

格蘭古瓦一個寒噤,轉身向鼓譟聲那邊看去。人群閃開,讓出一條通道,走來一個純潔、光艷照人的身影。

這就是那個吉卜賽女郎。

「愛斯美臘達!」格蘭古瓦喃喃自語,目瞪口呆,無比激動,這個咒語般的名字猛然一下子勾起了他這一天的種種回憶。

這個天生尤物,甚至在奇蹟宮廷也似乎施展着她那美貌的魔力。她一路過去,男女黑話分子都溫順地閃開兩旁;她目光所及,他們那粗暴的面孔都容光煥發。

她步履輕盈,走到受刑人跟前。美麗的佳利跟在後面。格蘭古瓦簡直跟死了一樣。她靜靜地端詳了片刻。

她鄭重地向克洛班問道:「你們要把這個人吊死?」

「是呀,妹子,」屠納王答道,「除非你要他做丈夫。」

她噘起下嘴唇,做了一個慣常的嬌態。

「我要了他,」她說。

格蘭古瓦至此堅決相信:他從早上起就是在做夢,現在是夢境的繼續。

確實,波瀾起伏固然美妙,也未免太突兀了吧。

活結解開了,詩人從小凳上給抱了下來。他激動萬分,只好坐下。

埃及公爵一聲不響,拿來一隻瓦罐。吉卜賽姑娘把它遞給格蘭古瓦,對他說:

「你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摔成了四瓣。

「兄弟,」埃及公爵說着,兩手放在他倆的額頭上,「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