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二卷 六、摔罐成親 · 2 線上閱讀

穿過可怕的廣場,他頭暈目眩的感覺消失了。剛走了幾步,現實感也恢復了。他開始適應這裡的氣氛。最初,從他那詩人的腦袋裡,——也許,乾乾脆脆,十分散文式地,是從他那空空的肚皮里,升起了一道煙霧,或者說,一道水汽,擴散着,擋住了物體,只讓他隱隱約約看見:在那若隱若現的噩夢迷霧中,在那使得一切輪廓抖動、一切形體扭曲、一切物體壅積為無比巨大群團的夢幻黑暗中,物膨脹成為幻相綽綽,人膨脹成為鬼影憧憧。經過了這樣一番幻覺叢生之後,目光漸漸不再迷亂,也不再放大一切了。真實世界緩緩在他周圍顯現,撞擊着他的雙眼,撞擊着他的雙腳,一片又一片拆毀了他起初以為受其圍困的那種種恐怖的詩情幻景。他不能不看清楚了並不是涉行於冥河,而是輾轉於泥污,推搡着他的並不是魔鬼,而是盜賊,岌岌可危的並不是他的靈魂,而乾脆就是他的性命——既然他缺乏那個寶貴的調解者,能夠非常有效地撮合強盜和好人的那玩藝兒,即金錢!他更仔細地,也更冷靜地考察這裡的狂亂景象,終於從群魔會一交跌入了下等酒店。

所謂「奇蹟宮廷」其實只是一個下等酒店。不過,那是盜賊們的酒店,一切都沾上了葡萄酒和血的鮮紅色。

到達行程的終點,那些破衣爛衫的扈從人員終於把他放了下來,這時,他眼前的景象是不能使他重新詩意盎然的,——即使是地獄之詩也不行!只有空前散文式的冷酷現實:地窖!如果這裡描述的不是十五世紀的事情,我們要說,格蘭古瓦是一交從米凱朗琪羅跌到了卡洛(61)。

(61)雅各·卡洛(1592—1635),法國雕刻家、畫家,米凱朗琪羅比他大約早100年。另外,米凱朗琪羅的畫大多以神鬼為主題,例如《創世記》、《最後的審判》等;卡洛則擅長描繪巴黎下層社會,例如《波希米亞人》、《乞丐》……等等。雨果這句話的意思或許是指這兩個方面。

熊熊大火在一塊寬闊的圓形石板地上燃燒,火焰燒紅了此刻正好空着的大鑊的三隻腳。圍着火堆,橫七豎八放着幾張破爛桌子,沒有任何粗通幾何學的僕役稍費心思,把它們構成的圖形略加調整,或者至少使它們不至於交切成萬分怪異的角度。桌上閃耀着葡萄酒和麥酒滿溢的罐子,圍坐着許多醉漢,他們的臉由於烤火,也由於喝多了酒,通紅髮紫。其中有一個大肚子、滿臉喜色的人,正肆無忌憚地把一個胖乎乎的肉感的妓女摟在懷裡親熱。還有一個假丘八,用他們的切口來說,就是一個「滑頭碼子」,吹着口哨,正在解開他那假傷口上的繃帶,舒展着從早晨起就千裹萬纏束縛起來的健壯有力的大腿。對面是一個病懨懨,用菜渣和牛血炮製着他第二天要使用的「傷腿」。再過去兩張桌子,一個假香客強盜(62)全身朝拜聖地的打扮,念誦着《聖后經》,當然一面哼哼唧唧,同時也不忘記唱聖詩。另一個地方有一個小壞蛋在向一個老瘋癲請教發羊癇風的妙計,後者教他怎樣嚼肥皂片來口吐白沫。旁邊有個害水腫的正在「消腫」,害得四、五個女拐子慌忙捂住鼻子,而她們此刻正在一張桌子上爭奪這天晚上偷來的小孩。

(62)中世紀強盜多有假扮成香客,伺機謀財害命的。

這形形色色的景象,正像兩個世紀以後索伐耳所說:「宮廷認為十分有趣,就拿來當作王上的消遣,在小波旁宮專為供奉而上演的四幕芭蕾舞劇《黑夜》中還把它當作一種『導舞』。」一六五三年看過這場演出的人補充說:「『奇蹟宮廷』里的那種種突然變幻的形體真是表演得空前出色。為此,邦斯臘德還給我們撰寫了幾行漂亮的詩句。」

到處只聽見粗野的大笑和淫蕩的歌聲。人人自得其樂,自說自話,罵罵咧咧,根本不聽別人在說什麼。酒罐子碰得直響,響聲起處就是一陣爭吵,破罐子又把襤褸衣衫撕得個粉碎。

一頭大狗蹲坐着,盯着火。孩子們也摻合進這場宴樂。那個被偷來的孩子在哭叫。另一個,四歲的胖娃娃,坐在一張過高的凳子上,垂吊着雙腿,下巴只夠得着桌子邊,悶聲不響。還有一個孩子,一本正經地用手指在桌上擺弄着大蜡燭流下的油脂。又有一個,非常瘦小,蹲在泥里,幾乎整個身子都鑽進了一口大鍋,用瓦片刮擦,發出一種可以使斯特臘狄伐里烏斯(63)暈過去的聲音。

(63)斯特臘狄伐里烏斯(1644—1737),意大利著名小提琴製造家。

一隻大酒桶放在火旁。桶上坐着一個乞丐。這就是花子王坐在寶座上。

揪住格蘭古瓦的那三個傢伙把他拖到酒桶前,飲酒狂歡的人群一時安靜了下來,除了那個孩子還在刮大鍋。

格蘭古瓦不敢仰視,大氣兒也不敢出。

「Hombre,quita tu sombrero!(64)」抓住他的三人之一說道。格蘭古瓦還沒來得及聽懂,此人就一把抓去了他的帽子。尖頂帽雖然很破,但是遮遮太陽、擋擋雨也還湊合。格蘭古瓦嘆息了一聲。

(64)西班牙語,傢伙,去掉你的帽子!

這當兒,王上從酒桶上對他說:

「這小子是個什麼玩藝兒?」

格蘭古瓦一個寒噤:這個聲音,雖然由於語帶威脅而顯得頗有聲勢,還是使他想起了另一個聲音,就是,今天上午在觀眾中間大叫「可憐可憐吧」最早破壞他的大作演出的那個聲音。

他抬頭一看,正是克洛班·特魯伊甫。

克洛班·特魯伊甫佩戴着王者的標記,破衣爛衫卻依然如故。手臂上的瘡已經不見了。他手裡拿着一根皮索鞭,就是執棒什長用來維持秩序的那種,當時稱作「布拉伊」的。他頭戴一種從頂上收圓、合攏的帽子,不過,很難說清楚究竟是兒童帽呢,還是王冠,既然兩者相似得緊。

儘管如此,格蘭古瓦在認出了奇蹟宮廷之王原來就是早上大廳里的那個該死的乞丐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重新產生了一線希望。

他吶吶而言:「先生……大人……陛下……我該怎樣稱呼您呢?」逐步升級達到了頂點,再也不知道該怎樣再往上升,或者怎樣再往下降。

「大人,陛下,或者夥計,你愛怎樣稱呼我都行吶!不過,得快點!你有什麼要為自己辯護的?」

「為自己辯護?」格蘭古瓦想,「我不喜歡這個說法。」他便囁嚅着,「我就是今天上午的那個……」

「鬼的指頭!」克洛班打斷他的話,說道,「你叫什麼名字,小子,別廢話!你聽着!你面前是三位威力強大的君王:我,克洛班·特魯伊甫,屠納的王,龍頭大哥的傳人,黑話王國的君主;你看見那邊那個頭上裹着一塊破布的黃臉膛老頭,他是馬提亞·亨加迪·斯皮卡利,埃及和波希米亞(65)公爵;還有,那個胖子,沒有聽我們說話,正在撫摸騷娘兒們的,是吉約墨·盧梭,伽利略皇帝。我們三人是審判你的。你不是黑話哥兒們而潛入黑話王國,你侵犯了我們城市的特權。你應該受到懲辦,除非你當上了『卡朋』、『米杜』、『里福的』,就是,用正人君子的黑話來說,叫做小偷、乞丐、流浪漢。你是這樣的一種人嗎?為你自己辯解吧!說出你的身份來!」

(65)「埃及」和「波希米亞」都指吉卜賽人社會。

格蘭古瓦答道:「唉!我沒有這樣的榮幸。我只是創作那……」

「住口!」特魯伊甫不等他說完,喝道:「要把你吊死!再自然也不過了,正派的市民先生們,你們那裡怎樣對待我們,我們這裡就怎樣對待你們!你們對待無賴漢的法律,無賴漢也用來對待你們。如果說這個法律太壞,那是你們的過錯。非常應該不時看見那麻索項圈(66)裡面正人君子齜牙咧嘴。這才叫公正!來吧,朋友,高高興興地把你的破爛衣服脫給這兒的小姐太太們去分吧!我要把你吊死,讓無賴漢開開心;你呢,你就把你的錢包給他們,讓他們去喝酒。要是你還有什麼姿態要做,那邊有個石臼(67),裡面有個很好的石頭上帝老爹,是我們從牛頭聖彼得教堂偷來的。你可以有四分鐘的時間把你的靈魂去向他老人家抖落抖落!」

這番演說可真叫人不寒而慄。

(66)指絞索。

(67)實際上這是一個石頭神龕。特魯伊甫有意這樣輕蔑對待。

「說得好,憑我的名譽發誓!克洛班·特魯伊甫布道真是賽過教皇老頭兒!」伽利略皇帝一邊敲碎酒罐去墊桌子,一邊嚷道。

「皇上和王上列位陛下,」格蘭古瓦說,非常沉着,因為,不知怎的,他又恢復了冷靜,話說得很堅決:「你們可不知道。我名叫彼埃爾·格蘭古瓦,是個詩人,就是今天上午在司法宮大廳上演的那出寓意劇的作者。」

克洛班說:「啊!是你呀,老倌!我也在那兒,上帝的腦袋!好吧,夥計,你今天上午叫我們討厭了好一陣子,難道這就成了理由,要你今晚不被吊死?」

「恐怕很難脫身啦!」格蘭古瓦心想。不過,他還是盡力而為,說道:「我可真看不出怎麼詩人就不能算作無賴漢。流浪漢,伊索就是一個;乞丐,荷馬就是一個;小偷,墨久里(68)就是一個……」

(68)墨久里是羅馬神話中的盜神,但並不屬詩人之列。

克洛班打斷他的話,說道:「我看,你是想用你巫師般的咒語(69)糊弄我們。媽的,你乾乾脆脆讓咱們吊吧,彆扭扭捏捏啦!」

(69)因為格蘭古瓦上面說的三個名字都是用的拉丁文。

「請原諒,屠納王陛下,」格蘭古瓦駁道,他是寸土必爭了,「那倒是值得的。不過,請等一等!……聽我說……您總不至於不聽我辯訴就處我死刑吧……」

其實,他可憐巴巴的申辯完全被周圍的喧囂聲淹沒了。那個小傢伙更加勁地刮他的大鍋。最要命的,是一個老太婆剛剛把一隻裝滿牛油的煎鍋放在火光熊熊的三角架上,熬得劈啪直響,就像是一群孩子跟在戴假面具的人(70)後面瞎嚷嚷。

(70)這是指狂歡節上的假面舞者。

這當兒,克洛班·特魯伊甫似乎在同埃及公爵和伽利略皇帝(不過,皇帝已經爛醉了)商量着什麼。他厲聲喝道:「別吵吵啦!」可是,大鍋和牛油煎鍋不聽他的,還是繼續它們的二重唱。於是,他從大桶上一躍而下,一腳踢翻大鍋,大鍋連同裡面的小孩滾出十步開外;又對油鍋踹了一腳,裡面的油全潑到火里去了。然後,他又莊重地坐上寶座,絲毫也不理會那孩子的抽抽噎噎、老太婆的嘀嘀咕咕:她的晚飯已經化作了白煙。

特魯伊甫招招手,公爵、皇帝,還有大幫凶們和偽善人們都過來,在他身邊坐成個馬蹄形,而格蘭古瓦始終被粗暴地死死扭住,成為注視的中心。這個半圓圈坐的全是破衣爛衫的人,綴着金屬飾片,帶着叉子、斧頭,連兩腿都噴着酒氣,粗壯的胳臂赤裸,面孔骯髒、憔悴、痴呆。在這個襤褸人圓桌會議的中央,克洛班·特魯伊甫儼若元老院的議長、大貴族的國王、紅衣主教會議(71)的教皇,先是從他那酒桶的高度,然後以一種難以言狀的傲慢態度,君臨一切,狂暴嚇人,眼珠子骨碌碌轉,那野性的面容同無賴漢種族的獸性相得益彰,簡直是許多豬嘴中間的豬頭(72)。

(71)指紅衣主教在一起選舉教皇的會議。

(72)這個譬喻反「鶴立雞群」之意而用。

特魯伊甫生滿繭子的手摸着畸形的下頦,對格蘭古瓦說:「你聽着,我看不出為什麼不可以把你吊死。確實,好像你不怎麼喜歡吊死;當然,你們市民們是不怎麼習慣的。你們把受絞刑看得太玄乎。其實,我們並不想跟你們過不去。有一個辦法你可以暫時脫身:你願不願意成為我們中間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