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二卷 六、摔罐成親 · 1 線上閱讀

沒命逃竄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要跑到哪兒去,許多次把腦袋撞在街角上,跳過許多陰溝,穿過許多小巷、許多死胡同、許多街口,從菜市場古老石板路面的曲里拐彎的巷道里亂找出路,驚恐萬狀,(如同古老經文拉丁語所說)嘗試過tota via,cheminum et viaria(47),我們的詩人終於猛然站住了,首先是由於喘不過氣來,其次是因為心中忽然念頭一閃,想到了一個兩難問題:他一隻手捂着額頭,自言自語:「彼埃爾·格蘭古瓦先生,我覺得您這樣瞎跑未免沒腦子!小鬼們怕您,比您怕他們還厲害哩。我告訴您,我覺得,剛才您往北邊跑,您一定聽見了他們往南邊逃。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們逃掉了,那麼草墊子就一定被他們一害怕扔下了,那正好可以做殷勤接待您的床鋪,也就是您從早上找到現在的那個玩藝兒,您為尊奉聖處女,給她編了一出聖跡劇,演得那麼成功,好不熱鬧,是她顯聖送草墊子來獎賞您的;或者是孩子們沒有逃跑,這樣的話,他們一定把草墊子點着了,那不就是一堆好火,正是您為受用受用、烤乾身子、暖和暖和所需要的。好火也罷,好床也罷,草墊子反正是上天賜與的。莫貢塞伊街角的慈悲聖母馬利亞也許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才打發歐斯塔希·穆朋死掉的。您這樣撒腿就跑,就跟皮卡迪人見着法蘭西人就趕緊逃命似的,卻把您在前面要找的扔在後面,您這不是大傻瓜嗎!」

(47)拉丁文,一切道路,大街小巷。

於是,他向後轉去,摸索着方向,鼻子向前伸,耳朵豎起來,竭力尋找賜福的草墊子。可是白費了勁,只見房屋交錯,大街小巷盤結,他不斷遲疑,拿不定主意,在這黑暗胡同糾結紛亂之中進退不得,踟躕不前,即使陷入小塔府邸的迷宮也不過如此。終於,他失去了耐心,莊嚴地喊叫:「該死的街道交叉!是魔鬼按照自己的腳爪的模樣造出來的!」

叫了一聲,心裡輕快些了。這時又正好瞅見一條狹長小巷的盡頭有個什麼紅光在閃耀,他的情緒也就更高了。他說:「讚美上帝呀!就是那邊!是我的草墊子在燃燒。」於是,他自比為在黑夜中迷失方向的舟子,虔誠地又說:「Salve,salve,maris stella!(48)」

(48)拉丁文,致敬,致敬,導航星!

他這句祈禱文是對聖母還是對草墊子念叨的,我們沒法知道。

這條狹長胡同是順坡而下的。沒有鋪石子,越走越泥濘、傾斜,進去沒走幾步,他就發現有個很古怪的現象:這條小巷並不是渺無人影的。一路過去,間隔着,有些難以言狀的模糊不清、奇形怪狀的東西匍匐着,一個個都在爬向街盡頭搖曳着的那點亮光,就像笨重的昆蟲夜裡從一根草莖到一根草莖向牧童的篝火爬去。

最使人富於冒險精神的,莫過於不擔心有什麼東西可以被人搶去。格蘭古瓦繼續前行,快要貼近這些毛毛蟲中間爬得最慢、落在後面的那一個了。走過去才看出,這玩藝兒不是別的,而是一個可憐的無腿人,使用兩隻手蹦着,好像是一隻受傷的只剩下兩隻腳的細腿大蜘蛛。他走到這隻人面蜘蛛跟前,它向他抬起頭來,可憐巴巴地叫喊:「La buona mancia,sgnor!La buona mancia!(49)」

(49)意大利語,老爺,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格蘭古瓦說:「鬼把你抓了去!把我也抓了去,要是我懂得你說的是什麼!」

他徑自前行。

他又趕上了一堆這類爬行物,向其中一個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個又缺胳臂又缺腿的殘廢。此人的拐杖和木頭腿各種裝置極為複雜,支撐着他,好似蓋房子的腳手架自己在挪動。格蘭古瓦滿腦子都是莊嚴的古典譬喻,於是心裡就把它比作火神的大鼎鑊的化身。

這隻活鼎在他經過的時候,向他舉帽致敬,可是帽子舉到格蘭古瓦下巴跟前就停住了,像是給他托着一個刮鬍子用的盤子;又對着他的耳朵大叫:「Señor caballero,para comprar un pedaso de pan!(50)」

(50)西班牙語,老爺,給兩個錢買點兒麵包吧!

格蘭古瓦說:「看來,這一個也會說話,可是,這種語言是在不文明,他自己要是懂得,可真比我走運!」

忽然靈機一動,他一拍額頭:「哈,他們今天上午說的『愛斯美臘達』是個什麼意思?」

他想加快步伐,但是,第三次又有個什麼東西擋住了去路。這個什麼東西,更恰當地說,這個什麼人,是個瞎子,一個長着猶太人大鬍子的小個子瞎子,他伸出一根棍子向四周亂劃,由一隻大狗帶領着,他發出的鼻音就跟說匈牙利話似的:「Facitote caritatem!(51)」

(51)拉丁文,行行好吧!

「夠意思的!」彼埃爾·格蘭古瓦說,「到底有一個會說基督教語言(52)的。我一定是長相特別樂善好施,他們才這樣要我施捨,也不管我身無分文!朋友(他轉向瞎子說),我上星期剛把最後一件襯衫賣掉,也就是說,既然你只會說西塞羅的語言:Vendidi hebdomade nuper transita meam ultimam chemisam.(53)」

(52)指這個瞎子竟然會說拉丁語。

(53)拉丁文,我上星期剛把最後一件襯衫賣掉。

說完,他轉過身去,繼續趕路,但是,瞎子與他同時加快步伐,而癱子,還有沒腿人,也急急忙忙趕上來,缽子和拐棍在地面上碰得直響。他們三個緊跟在可憐的格蘭古瓦身後,磕磕碰碰地開始向他歌唱:

「Caritatem!」瞎子唱道。

「La buona mancia!」沒腿人唱道。

「Un pedaso de pan!」跛子(54)接過樂句,反覆唱道。

格蘭古瓦堵住耳朵。「啊,巴別塔(55)呀!」他叫道。

(54)上文說是無臂無腿的癱子。

(55)《舊約·創世記》第11章中說,人們要在示拿地方建造一座塔通到天上,耶和華阻止他們,把他們的語言變亂,互相聽不懂。這座塔名叫巴別塔,「巴別」即「變亂」之意。這裡是指語言混亂,不可理解。

他跑了起來,瞎子也跑,跛子也跑,沒腿人也跑。

接着,他越往街道深處跑,沒腿人、瞎子、跛子越來越多了,還有缺胳臂的、獨眼的、渾身是瘡的大麻風,有的從房子裡面出來,有的從附近小街上出來,有的從地窖氣窗里出來,吼叫着,嗥叫着,吠叫着,一瘸一拐,跌跌撞撞,沖向燈光,在泥濘中翻滾,就像雨後的蜒蚰。

格蘭古瓦始終被那三個人追趕着,簡直不知道會落到什麼下場,嚇昏了頭,在其他那些人中間亂竄,繞過跛子,跨過沒腿人,在這密密麻麻的畸形人堆里躓跌,就像那個英國船長陷入了一大群螃蟹中間。

他忽然想到不如向後轉跑,然而太晚了。這一大群已經封鎖住他的退路,那三個乞丐緊揪住他不放。他只好前進,受到這不可抵擋的浪潮衝擊,也為恐懼所驅使,也因為頭暈目眩,只覺得這一切仿佛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終於,他到達了街的盡頭。那裡是一個廣闊的空地,有許多燈光在混濁的夜霧中星星點點閃爍。格蘭古瓦衝過去,指望仗着腿快,甩脫緊緊跟着他的三個殘廢的魔影。

「Onde vas,hombre!(56)」沒胳臂沒腿人大吼一聲,扔下雙拐,邁開巴黎街道上從未見過的飛毛腿,追了上來。

(56)西班牙語,你往哪裡跑,傢伙!

然而,這時,無腿人已經站得挺直,把他的沉重的鐵皮大碗扣在格蘭古瓦的頭上,而瞎子瞪着兩隻火花閃亮的眼睛直視着他。

「我這是在哪兒?」嚇傻了的詩人說。

「在奇蹟宮廷,」第四個幽靈走上前來說。

「憑我的靈魂發誓,」格蘭古瓦說,「我當真看見了瞎子能看、跛子能跑,可是救世主在哪裡(57)?」

(57)耶穌醫治病人、起死回生的傳說見《四福音書》。

他們回答以陰森森的哈哈大笑。

可憐的詩人舉目四望,當真是在可怕的奇蹟宮廷:從來沒有一個好人在這般時分進去過。這神奇的圈子,小堡的軍官和府尹衙門的什長膽敢進去,無不化為飛灰;這盜賊的淵藪,是巴黎臉上的膿瘡;這陰溝,污水每天早晨流出,每天夜裡流回去,沉滯着罪惡、乞討、流浪,沉滯着各國首都大街小巷滿溢橫流的醜惡;這陰風習習的巢穴,社會秩序的一切寄生蟲每晚滿載贓物而歸;這撒謊作偽的醫院,吉卜賽人,拋卻黑袍的修士,失足的學生,一切民族——西班牙、意大利、德意志——的壞蛋,一切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偶像崇拜者——的渣滓,白天敷上假做的傷口去要飯,夜裡搖身一變而為土匪;總之,這廣闊的化裝室,今日巴黎大街小巷演出的偷盜、賣淫、謀殺的那些永恆的喜劇,它的一切演員早在中古時代就在這裡上裝卸裝。

這是一個廣闊的廣場,形狀不規則,地面敷設拙劣,跟當時巴黎的一切廣場一樣。點點火光散布,圍着火光麇集着一群群奇形怪狀的人。這一切來回飄蕩,又吼又叫。只聽得尖銳的笑聲、小孩的啼哭聲、女人的說話聲。眾人的手和頭襯托在火焰背景上,顯出無數希奇古怪的剪影晃動。在那火光跳動的地面上,掩映着難以言狀的飄忽的巨大黑影,不時有一條狗跑過去:它,像一個人;又有一個人過去:他倒像一條狗。種族的界限、物種的界限在這裡,猶如在修羅場(58),都似乎已經泯滅。男人、女人、牲畜、年齡、性別、健康、疾病,一切都似乎為這群人所共有;一切摻雜、混合、重疊,合為一體;在這裡人人皆為整體。

(58)地獄之都。

借着閃爍着的微弱火光,格蘭古瓦強壓心中的惶惑,辨認出廣場周圍是好些破舊醜陋的房屋,門臉兒一個個都有一兩個透亮的窗窟窿,蟲蛀了似的,破了相,扭歪了,戳破了。在他看來,這些房屋在陰影中就像是巨大的老太婆腦袋,排成一圈,怪異而乖戾,眨着眼睛在注視群魔亂舞的場面。

這仿佛是一個新世界,前所不知,聞所未聞,奇形怪狀,爬行動物似的蟻集着,光怪陸離。

格蘭古瓦越來越心驚膽戰。三個乞丐抓住他,好像是三把鉗子。一大堆其他面孔圍着他咆哮,震聾了他的耳朵。倒霉的格蘭古瓦竭力抖擻精神,努力回想今天是不是星期六(59)。但是,白費了勁,他的記憶和思想的線索已經斷了;他什麼也不敢相信,在所見和所感之間飄忽,他向自己不斷提出這樣一個不可解決的問題:「如果我存在,那麼這一切是不是存在;如果這一切存在,那麼我是不是存在?」

(59)按西方迷信,星期六夜裡是群魔亂舞的時候。

這時,在周圍轟轟喧嚷嘈雜之中清晰地響起了一聲叫喊:「把他帶到王上那裡去,帶到王上那裡去!」

格蘭古瓦心裡嘀咕:「聖母呀!這裡的王上,那一定是一隻公山羊(60)。」

(60)這裡的公山羊指半人半羊怪,是淫猥邪惡的象徵。

所有的人不斷地叫嚷:「帶去見王上!帶去見王上!」

他們都來拖他,爭先恐後都要抓住他。但是,那三個乞丐就是不鬆手,硬把他奪去,吼叫道:「他是我們的!」

這麼一爭奪,詩人的那件病入膏肓的外衣也就壽終正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