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與偏見:奧斯丁再現輝煌 線上閱讀

一 大眾文化中的「明星」

嚴格說來,簡·奧斯丁從來沒有消失過。

西方人文學科的教學與研究中,她始終占據着重要的地位,為各個文藝批評流派提供取之不盡的資料,啟發着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學者。從吉爾伯特、古巴爾(Gilbert&Gubar)合著的女性主義批評專著《頂閣里的瘋女人》到塞義德(E.……Said)的後殖民主義理論,無不從奧斯丁作品裡得到論據。

在另一個意義上也可以說,奧斯丁再現輝煌,多虧電影、電視、新聞媒介的魔力,使她現在走出學院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至少在英國、美國是如此。在美國小城的老百姓看來,奧斯丁是沉睡了近二百年後醒來而一舉成名的「睡美人」。《傲慢與偏見》電視連續劇上演期間倫敦的觀眾達一千萬,不少人含着眼淚給電視台打電話,求求他們快讓兩對情人結成眷屬。對於這些觀眾來說,奧斯丁是他們美學經驗中的一個新大陸。英國當代著名作家馬丁·艾米斯(Martin……Amis)在美國的《紐約客》雜誌上著文驚嘆人們竟被當前的「奧斯丁現象」搞得暈頭轉向。

的的確確,奧斯丁作品的傳播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她已打入大眾文化。這位一向被普通讀者誤認為思想拘泥、題材狹隘、趣味瑣碎的單身女士竟然進入了大眾文化,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奧斯丁平生只有六部完整的長篇小說,其中四部已成功地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就以她的名作《傲慢與偏見》來說,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有過由名作家A.赫胥黎執筆改編的電影,八十年代有過電視連續劇,而後來又有英國BBC改編的六集電視連續劇在英國、美國風靡一時。更轟動的是英國電影藝術家愛瑪·湯普遜(Emma……Thompson)親自執筆改編並擔任女主角,由台灣名導演執導的《理智與情感》。該片在美國上演後受到熱烈歡迎,奧斯卡評獎時呼聲最高,得到多項提名,後來愛瑪·湯普遜獲得最佳改編獎。《理智與情感》是奧斯丁的早期作品,原不是她作品中最知名的,可是電影的改編「點鐵成金」,使得作品也熱起來,可以說是一部電影復活了一部小說。休·格蘭特(Hugh……Grant)的表演還使得小說中原本木訥的男主人公愛德華·費拉斯活起來了。原作中只一筆帶過的三小姐瑪格麗特在電影中活潑可愛、富有個性,竟然成了角色,而且她的形象還大有發展餘地。發表過奧斯丁小說「續篇」的美國女作家朱麗亞·芭蕾特發表了以瑪格麗特為中心的小說《三小姐》,我國已有翻譯出版。至於奧斯丁的另一部傑作《愛瑪》,有美國影星G.帕爾特羅(G.……Paltrow)和英國的K.貝肯塞爾(K.……Beckensale)分別主演由小說改編的兩部電影,使得人們除了熟悉《傲慢與偏見》以外,還了解作者的又一部傑作——《愛瑪》。此外還有一部捕風捉影,自稱根據《愛瑪》改編的,十足好萊塢式的電影,名為《莫名其妙》,被斥為本身就「莫名其妙」,可見觀眾還是有選擇、有鑑別的。在成功的改編中,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奧斯丁的晚期作品《勸導》。奧斯丁在《勸導》中一反自己慣常的嘲諷風格,對於青春即逝的女主人公投以深深的柔情與理解。《勸導》本是作為BBC非盈利的「戲劇傑作」的一個項目而製作的,可是在大銀幕上公演獲得意外的成功,又在各個電視頻道上一播再播。之後,影城好萊塢特聘美國著名女作家費·威爾頓(Fay……Welden)把奧斯丁未完成的諷刺小說《沙地屯》續完並改編成電影。《沙地屯》開卷就以挖苦的筆調描寫當時的「新事物」開闢旅遊療養地。故事以一連串可笑的「災難」開始,結果如何則要看費·威爾頓的妙筆生花了。總之,奧斯丁的作品在大眾娛樂中形成了熱潮,沒有看過作品的人現在都看到了電影或電視劇,熟悉了貝內特姐妹、達什伍德姐妹、安妮·埃利奧特以及愛瑪·伍德豪斯等姑娘們戲劇性的人生經歷。許多人從電視、電影又進一步去找書看,書店裡各種紙皮廉價版的奧斯丁小說擺得琳琅滿目。

近年來,西方古典名著的電影改編起伏跌宕。G.艾略特的《米德爾瑪契》,H.詹姆士的《貴夫人畫像》《鴿翅》《華盛頓廣場》,E.沃頓的《天真的時代》,新改編的《簡·愛》,V.伍爾夫的《達羅威夫人》……這些成功的改編再次證明了古典名著的普遍的吸引力和永恆的價值,而在這些成功的改編中,要數奧斯丁的勝利最為輝煌。

當然,隨着奧斯丁作品的普及,她的形象也被商業化了。商店裡各種以奧斯丁命名的提包、毛巾、圍裙、瓷器、T衫、音樂磁盤等,令人眼花繚亂。《傲慢與偏見》的錄像帶在推出後兩個小時內被搶購一空,《愛瑪》電影音樂的磁盤風靡一時,朝拜奧斯丁故居的旅遊也隨之增加了兩倍半。

總之,這位一百九十年前逝世的謎一樣的英國女作家——她的墓碑上甚至沒有提起她的作家身份——但在各種娛樂消遣媒介泛濫的西方的花花世界裡竟然經歷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復興」。

二 家族關係的網絡

令後世着迷不已的奧斯丁1775年生在英國漢卜夏郡鄉間一位英國國教教長喬治·奧斯丁的家庭,祖籍原為英國南部肯特郡的羊毛商。

第一代約翰·奧斯丁(1560—1620)、第二代約翰·奧斯丁二世(1585—1650)和第三代約翰·奧斯丁三世(1629—1705)都是殷實的羊毛商人,在當地頗有聲望。這個家庭的衰落是從第四代的約翰·奧斯丁開始的,他便是上述喬治·奧斯丁的親祖父、簡·奧斯丁的曾祖父。這位仁兄生前揮霍無度,欠下一身債便一病不起,1704年病逝。他臨死前求自己的父親代為還債和照顧無依無靠的妻子兒女。不料作為父親的約翰·奧斯丁三世於次年也突然去世。打開他的遺囑才知道,老頭把自己的全部財產完整地留給了長孫,即約翰·奧斯丁五世,而對於其他五個孫子和一個孫女分文不給、隻字未提。在當時,立囑人經常採取這種做法以保障家產的完整。約翰·奧斯丁四世的寡婦生活無着,便賣了所余的家當,帶着六個孩子移居外鄉,在一家文法學校找到了一份管家的差事,孩子們免費在該學校念書。簡·奧斯丁的這位曾祖母奮鬥了十五年,1721年去世的前夕親眼看到孩子們都出息了:女兒貝蒂出嫁,成了胡波太太,兒子們除了一個夭折以外,四個都拜了師父做學徒,最小的兒子威廉·奧斯丁跟外科醫生學技。這位威廉·奧斯丁便是喬治·奧斯丁的生父、簡·奧斯丁的祖父。

威廉·奧斯丁定居頓橋市,娶了一位醫生的女兒,生有三個孩子:女兒費拉戴爾菲亞、兒子喬治(即簡·奧斯丁的父親),以及小女兒萊奧諾拉。少年喬治這一代幾乎重複了自己父輩的命運。他們年幼喪母,父親威廉續弦以後,還沒有來得及立下新的遺囑保護孩子們的利益,便於三十六歲那年突然去世,三個沒有法律保護的孩子被繼母趕出家門。大女兒費拉戴爾菲亞,即簡·奧斯丁的大姑媽,隻身跑到印度嫁人了;她跟奧斯丁一家來往頻繁,後來演出許多故事。二女兒萊奧諾拉淒悽慘慘獨守終身,她的遭遇正是簡·奧斯丁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們竭力要逃避的命運。少年喬治·奧斯丁被姑媽胡波太太收留,在老家頓橋讀書。他學習勤奮,十六歲便獲得獎學金赴牛津大學,畢業後,除短期回頓橋母校任教外,一直待在牛津,1751年獲教職,成為英國國教會的牧師。這是當時有教育而沒有錢的青年最好的出路。

喬治·奧斯丁靠叔叔的影響力,獲得了英國南部漢卜夏郡史蒂文頓教區長的職務,年收入一百英鎊左右,後來又是靠親戚的提攜,兼管臨近的狄恩教區,加上招收住宿學生和經營農莊的作物,日子還過得去。喬治於1764年與卡桑德拉·李小姐結婚,對方門第比他高,父親和伯父都在牛津大學有地位和影響。後來,簡·奧斯丁的大哥詹姆士(1765—1819)就是靠姥姥家人的關係於十四歲那年進了牛津大學,步父親的後塵,也是靠教會討生活。他後來繼承了父親的教區,還娶了一位將軍的女兒。安·馬休小姐給詹姆士·奧斯丁帶來了豐厚的嫁妝;不僅如此,後來詹姆士的兩個弟弟佛蘭西斯(1774—1865)和查爾斯(1779—1852)加入了英國海軍,又是他們大哥的岳丈馬休將軍從中為之活動,促成他們在軍中的晉升。

簡·奧斯丁最喜歡的哥哥是亨利·奧斯丁(1771—1850),他的一生最富有傳奇色彩:他隨大哥上了牛津大學,但對於教職不感興趣,於是加入了牛津地區民團,當上了軍官,不久以後,娶了自己的姑表姐伊萊莎。伊萊莎是老喬治的姐姐費拉戴爾菲亞,隻身跑到印度嫁了人,在印度生的女兒。費拉戴爾菲亞孀居以後,帶着女兒伊萊莎旅居法國。在法國,伊萊莎在母親的慫恿下嫁給了一位法國貴族。這位貴族在1792年的大革命中上了斷頭台,孤苦伶仃的伊萊莎一個人狼狽不堪,逃回英國,跑到史蒂文頓教區的舅舅家避難,跟簡·奧斯丁一家的七個兄弟姐妹廝混。這一位富有魅力的年輕寡婦在兩個表哥詹姆士和亨利之間猶豫不定,詹姆士等得不耐煩,娶了將軍的女兒安·馬休小姐,於是伊萊莎便毅然嫁給了亨利,並說服他脫去軍裝,移居倫敦,與人合辦銀行。簡·奧斯丁的哥哥亨利和嫂嫂伊萊莎婚後在倫敦生活十分闊綽。簡和姐姐卡桑德拉常常得到邀請到倫敦做客。晚年,亨利的銀行倒閉,那時他的妻子伊萊莎已去世,他抱着一線希望跑到法國妄想找回妻子前夫在法國大革命中喪失的產業。碰壁之後,樂觀的亨利操起他年輕時不屑一顧的行當,回到教會的懷抱了。靠着親戚的幫助,亨利竟然弄到了一個鄉間的教職,安度晚年。

如果說亨利的一生豐富多彩,那麼簡·奧斯丁的另一個哥哥愛德華(1768—1852)則是全家的幸運兒。愛德華從小被有錢有地位的親戚奈特夫婦看中,收養為子。1797年,他的養父去世,愛德華改姓奈特繼承了奈特的家產,成了莊園的主人,當地的一大戶。老喬治·奧斯丁,如像奧斯丁小說中的許多父親那樣,生前沒有為自己的妻女做任何安排,他1805年去世後,寡妻孤女的生活無着落,於是這個被父母過繼給別人的愛德華出面把自己在肯特郡、肖頓村的一處房子讓給了孀居的母親奧斯丁老太太和兩個未婚的姐妹三人合住。簡·奧斯丁就是在這幢房子裡寫下了她的晚期傑作,在這裡度過了她最後的歲月,直到逝世。

可是,也正是在這幾年裡,愛德華繼承的一部分家產發生糾紛,當年的遺囑附件引起爭執,奧斯丁母女三人的住處險些得而復失。最後,愛德華·奈特先生「割地賠款」才保住了自己的遺產,也保住了母親和姐妹倆的安寧。除了這一樁官司以外,還有一份遺囑懸案擾亂了奧斯丁一家,也破壞了簡·奧斯丁晚年的心情。如前所述,奧斯丁老太太娘家有些地位,她的哥哥詹姆士·李先生,即簡·奧斯丁的大舅,除父系的家產以外,還繼承了一份遠親的財產,並且為了繼承那份產業,改姓李·皮洛。簡·奧斯丁自己的大哥不按傳統隨父親取名「喬治」,而是隨自己的大舅取名「詹姆士」,就是因為兩家有默契:詹姆士是李·皮洛夫婦的未來繼承人。可是1817年,李·皮洛先生去世後,奧斯丁一家人的希望徹底破滅:老先生把全部財產留給了妻子,外甥詹姆士及其弟妹分文未得,連他的胞妹,即簡·奧斯丁的母親,也被哥哥在遺囑里忘得一乾二淨。這是奧斯丁一家很不順心的一年,奧斯丁也於此年辭世。

三 「發家」的兩個「法寶」

奧斯丁一家屬於中產階級。鄉間的教區長、教士等職務是受人尊敬的,但收入和地位都不算高,奧斯丁家中又多子女,所以一家人的生活並不富裕。他們「發家」的一個「法寶」便是親戚的網絡,靠親戚的影響力給子女找出路。奧斯丁家的兩個小兒子,佛蘭西斯和查爾斯,都是在十幾歲的時候投奔了海軍,在海軍里的晉升就是靠奧斯丁家的兒女親家馬休將軍的「美言」以及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親戚的朋友和朋友的親戚等關係網的運作才得以實現的。老喬治·奧斯丁為兒子的前程不惜親自動筆寫信託靠老相識。後來奧斯丁家族中的這兩個兒子都在海軍中做官做到很高的位置。我們從奧斯丁的晚期小說《勸導》和《曼斯菲爾德莊園》中就可以知道,軍中有人「說話」是多麼的重要:溫特沃思年輕時候就是因為在軍中沒有靠山、得不到提拔而被迫中斷與女主人公安妮·埃利奧特的婚約。《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克勞福德為了向女主人公范尼求婚便為她哥哥在海軍中的晉升奔跑,最後喊着「他成功了,成功了」來向意中人邀功請賞。

軍中求發展是如此,在教會裡爬上去的機會也離不開「網絡」。奧斯丁的父親本人以及她的哥哥詹姆士和亨利都是靠了有錢、有勢力的親戚為他們謀得教區長及教士職務的。這是當時大地產所有者的一個特權,往往把自己控制的教職保留給親戚或自己的小兒子,因為他們指望不上繼承財產。奧斯丁的小說《傲慢與偏見》里柯林斯牧師對德布爾夫人的阿諛奉承是以滑稽的方式表現了教會與地產的關係,而《理智與情感》中布蘭登上校給愛德華·費拉斯安排的教職則是作者對這一陋習的一種正面的描寫。我們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還看到,莊園主的二兒子愛德華·貝特拉姆沒有遺產繼承權,因此只能等父親貝特拉姆爵士手裡控制的教職出現空缺,而一旦有了空缺他便舒舒服服地填了進去。奧斯丁對於當時海軍情況的熟悉、對於教會內幕的熟悉在英國小說家中是獨一無二的,也就是說,她對於男人世界裡的生存競爭是有深刻了解的。

「發家」的另一個法寶是繼承財產,這也是男人們的專利。從奧斯丁曾祖父那一代開始,他們家族的興衰都是跟財產的繼承與否分不開的。簡·奧斯丁的曾祖父約翰·奧斯丁四世死得早,而老奧斯丁三世把財產一股腦兒傳給了長孫約翰·奧斯丁五世,於是她的祖父威廉·奧斯丁被剝奪了對祖父財產的繼承權。後來,威廉又因為自己突然去世而使得自己的兒子喬治·奧斯丁姐弟三個孩子被剝奪了對於他的財產的繼承權,直到多年以後總算盼到他們繼母死亡,那時已經進入老年的喬治才收回了父親的一幢房子。簡·奧斯丁的哥哥愛德華被有錢的親戚看中,繼承了財產和莊園,這對奧斯丁一家的意義太大了,幾乎對於全家每個人的命運都有重要影響。甚至可以說,要不是有愛德華的資助,我們今天也許看不到簡·奧斯丁的《勸導》《曼斯菲爾德莊園》等晚期傑作了。此外,簡·奧斯丁的姑表姐伊萊莎(後來嫁給亨利成了她的嫂子)年幼時候得到了自己的教父、當時的印度總督華倫·赫斯丁司先生一萬鎊的巨額饋贈,使得伊萊莎和她的母親費拉戴爾菲亞能在歐洲過起闊綽的生活。更有趣的是,簡·奧斯丁的姐姐卡桑德拉曾跟一青年教士福爾先生訂婚。該青年奉命隨海軍航海到西印度群島,結果在那裡染病身亡。他臨行前曾立下遺囑,留給自己的未婚妻一千鎊。老喬治·奧斯丁死後,有一段時間,奧斯丁母女生活拮据,於是卡桑德拉的這筆小小的遺產每年三十鎊的利息,貼補了娘兒三個的生活。這也就是說,簡是家裡唯一沒有繼承財產的人了。要不是她有一點版權收入的話,她是全家最窮的一員。而簡·奧斯丁生前的創作收入沒有超過一千鎊。

四 生平與創作

當簡·奧斯丁的兄弟們在倫敦的生意場發財、在海上追求戰功和榮譽、在莊園上作威作福,或在教會裡混日子的時候,簡和姐姐卡桑德拉都在做什麼呢?從書信看來,姐妹倆雖然沒有什麼「事業」可言,可是一天一天的日子過得也很充實、很忙碌。她們的一個重要活動就是訪親會友;當時鄉村的交通不甚發達,因此串親戚一去就要住幾天,甚至幾個月。她們姐妹倆還輪流去倫敦在哥嫂亨利和伊萊莎家做客,逛商店、買衣料、看戲、看畫展、參觀博物館,簡在信中津津樂道地描寫了她在倫敦的樂趣。此外,在哥哥愛德華繼承了莊園之後,她們姐妹倆還時常到愛德華家裡做客,一去就是幾個月。那裡有寬敞的房間,暖融融的壁火,簡不但住得舒服,而且享受了在家中難得的「隱私」權。當然,這些活動也不都是圖清閒。有時候,親戚家婦女生孩子,或辦喪事,姐妹倆也去幫忙。不過,這種時候,總是姐姐卡桑德拉出馬的時候多,如愛德華的妻子在生第十個孩子時不幸去世,就是卡桑德拉去照應一群沒有娘的孩子。後來,詹姆士的妻子去世,她們把孩子接回家來,簡姑媽最會講故事、哄孩子。

簡·奧斯丁是在這樣熱熱鬧鬧的家庭環境裡開始寫作的。

奧斯丁全家都有寫作的「基因」,老喬治·奧斯丁是牧師,在牛津讀書時就舞文弄墨,何況後來當了牧師還要經常寫布道詞。簡·奧斯丁的母親是書香門第,雖然婚後在家照料七個孩子和自家的農場,但是跟親戚朋友通信或給孩子們寫信還常用打油詩形式,頗有幽默情趣。簡·奧斯丁的大哥詹姆士和四哥亨利在牛津大學時候聯合辦過一個文藝刊物。每逢節假日,全家還經常在自家農場的大草料庫里舉行業餘戲劇演出。此外,當時的流通圖書館遍布全國,奧斯丁姐妹和她們的親戚朋友家的女士們都喜歡看小說,正如奧斯丁在一封信里說的,「我們全家都看小說,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當時恐怖小說和感傷小說非常流行,簡·奧斯丁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開始寫作的,早期習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當時流行小說的滑稽模仿,寫給家裡人傳閱,消遣取樂的。

簡·奧斯丁的一個侄女回憶簡姑媽在肖頓村期間寫作的情況,說簡總是第一個起床,彈一會兒琴,然後為她們母女三人準備早飯——早飯是她的任務,其他家務都是她大姐卡桑德拉的責任範圍。飯後,簡陪陪母親,然後就坐下來悄悄地寫作,一旦有外人進來,她就趕快收起稿子,盡女主人之道。傳說那間屋的門一開,門軸就吱扭作響,簡·奧斯丁執意不給它加油,留着做個「警報器」。但是有時候她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創作激情,待得好好的,她會突然跳起來,跑到屋子的另一頭寫下點什麼,自己咯咯地笑。顯然是靈感來了。

簡和她姐姐只上過兩三年的住宿學校。她的教育,正如她的女主人公伊麗莎白·貝內特所說的那樣,是靠讀家裡的藏書;除了流行小說,英國的文學名著她也都熟悉。在當時,這多半是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教育,做姑娘時簡大部分時間待在家裡,因此她的早期作品多半也是在熱熱鬧鬧的家庭環境裡偷空悄悄寫下來的。從現在的資料看來,簡·奧斯丁十二三歲,即1787年間,開始動筆,寫的多為滑稽、誇張之作,在家庭小圈子裡傳閱。這個階段持續到1793年左右,即簡十八歲的時候。這些作品現在已出版,共有三冊之多,最長的一篇是滑稽模擬小說《愛情與友誼》。

1793或1794年間,即簡·奧斯丁十八九歲的時候,她寫下了她第一部重要作品,即中篇《蘇珊夫人》。這是一部書信體小說,充分顯示了奧斯丁的諷刺特點,對人物心裡的把握以及奧斯丁式的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尾。書信體的形式便於人物自我暴露,這也是《蘇珊夫人》最妙的地方。

1796年(或許更早些),即簡·奧斯丁二十歲剛出頭的時候,她寫下了長篇《埃麗諾與瑪麗安》,還是書信體,在家人當中傳閱。這部稿子奧斯丁於1809至1810年間進行修改,1811年以《理智與情感》的新標題出版。這是作者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作者匿名。順便要交代一下,奧斯丁所有的作品都是匿名發表的。

1797年,奧斯丁完成了《初次印象》的初稿。1809至1810年間一旦《理智與情感》(原《埃麗諾與瑪麗安》)定稿,奧斯丁便動手修改《初次印象》,重新定名為《傲慢與偏見》。該書1812年定稿,1813年年初出版。由於深受讀者歡迎,年底又進行再版。

1798年至1799年間,奧斯丁寫《蘇珊》(非《蘇珊夫人》),後來在修訂中改名為《嘉瑟琳》,這部稿子曾被一位出版者買下,但是沒有如約予以出版。1816年奧斯丁對這部舊稿進行修改,1818年在奧斯丁逝世一年以後才以《諾桑覺寺》的標題第一次發表。

1804年,奧斯丁動手寫《華生一家》,但是始終沒有完成。簡·奧斯丁的父親於1801年把教職和住房都讓給長子詹姆士,自己離開住了幾十年的史蒂文頓村,離開在漢卜夏郡的親戚朋友,帶着老妻和兩個未出嫁的女兒定居旅遊療養勝地的巴思城。這個消息來得如此突然,據傳,簡·奧斯丁當場昏倒。無論真的暈倒過與否,總之,這次的搬遷對於奧斯丁的情緒是很大的打擊,自然破壞了她的創作。何況他們一家收入大減,生活不定。1805年老奧斯丁去世,少了他的一份退休的收入,母女三人生活更加艱難。直到1808年,他們過繼出去的兒子愛德華把她們娘兒仨安頓在他自己地產上的一幢房子裡,這便是現代奧斯丁迷們朝聖的「肖頓屋」。總之,1801年至1808年的變遷對奧斯丁的寫作是一個干擾,造成了一個時期的中斷。

1808年以後,奧斯丁的寫作進入了一個新的更成熟、更旺盛的時期。她早期的幾部稿子是這時修訂的。

1811年,奧斯丁開始了《曼斯菲爾德莊園》,1813年定稿,1814年很順利地出版了。事情很明顯,《理智與情感》出版後得到讀者好評,接下來的《傲慢與偏見》獲得巨大成功,於是奧斯丁的下一部作品就比較容易得到出版。不僅如此,英國當時的攝政王(即後來臭名昭著的喬治四世)賞識奧斯丁的小說,他的每個住處都擺放一套她的作品。當時已經出版的只有《理智與情感》和《傲慢與偏見》兩種。攝政王通過自己的圖書總管克拉克先生向奧斯丁表示,希望她的下一部作品獻給他,這一位大人物從來沒有懷疑過,有誰會得到他的賞識而不受寵若驚。簡·奧斯丁着實為難了一陣,最後不得不謹慎措辭,對付出一個低調的「獻辭」。

1815年3月,奧斯丁完成了《愛瑪》,當年年底出版,封頁上標着1816年版。《勸導》是奧斯丁在完成《愛瑪》後於8月8日開始的,於次年8月完成,最後的結尾有兩個版本。

1817年春,奧斯丁開始了她的最有「現代意識」的《沙地屯》的創作,可惜,疾病於同年7月18日奪去了作者的生命。她最後的一句話是「除了死亡,我什麼也不需要了」。在面臨上帝的時刻,她把創作的歡樂與苦惱都置之度外,因此我們後世也永遠無法知道《沙地屯》,這個建立在沙堆上的金錢夢,將如何結束。

《勸導》和《諾桑覺寺》於1818年合集出版,標題多半是奧斯丁的哥哥亨利加的。該書第一次署作者簡·奧斯丁的真名,並附有亨利·奧斯丁為他妹妹寫的「作者傳略」。

從以上簡單的年表可以看出奧斯丁的寫作習慣。她總是在初稿上反覆修改,像《傲慢與偏見》竟可以擱下十年再拿起來修改。她常常是把新稿的起草和舊稿的修改、定稿等多項工作交叉進行,反覆潤色,如她自己說的那樣,在「二寸的象牙片上細細地描繪」,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五 簡·奧斯丁與我們

奧斯丁的哥哥亨利做的「傳略」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簡·奧斯丁其人其事的輪廓,半個世紀以後,奧斯丁大哥詹姆士的兒子,即簡的大侄子,奧斯丁·李(他們這一支在姓氏後面加了「李」是為了繼承舅爺的財產)於1870年發表了《回憶錄》,第一次為讀者呈獻了一個有血有肉的簡·奧斯丁——她的生平、她的交往、她的性情、她的愛好、她的寫作等情況,總之描繪了一個和藹可親的「簡姑媽」。1870是奧斯丁批評史中重要的一年,因為除了史料性的「回憶錄」,當代批評家R.辛卜遜發表了評論文章,第一次提出簡·奧斯丁作品中的反諷問題。這樣一來,簡·奧斯丁的面目就複雜了,可以說,這是奧斯丁評論的新階段。又過半個世紀,R.W.哈丁的「有節制的憎惡」呈獻了一個更為複雜的作者形象——玩世不恭、冷眼旁觀、精神優越、居高臨下地觀察着「村鎮上的三四戶人家兒」……總之,呈獻了一個眼光尖刻、鄙視自己周圍環境的「憤世者」。

當前,在奧斯丁的作品普及化、大眾化的同時,學術研究也有長足的發展。1997年,有兩部新版的奧斯丁傳記在學界引起廣泛注意,各重要文學、學術刊物都有評論。兩位作者,英國的D.諾克司(David……Nokes)和美國的C.托馬林(Claire……Tomalin)都以現代人的眼光重新審視奧斯丁有限的生平資料和所剩不多的信件,描繪了一個思想活潑、眼光銳利的女性觀察者形象。

奧斯丁對於中國讀者來說從來不是陌生的,解放前就有舊譯本,解放後,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不斷有新譯本和研究評論陸續出現,使得奧斯丁成為我們文化生活中的一個常駐的伴侶。1997年夏,在送走英國殖民主義的最後代表,迎接香港回歸祖國的當兒,中央電視台播放六集《傲慢與偏見》電視連續劇,說明了我們在文化上的成熟。

奧斯丁像個謎,你捉不住她,她總是讓你意想不到。她不過是個涉世不深的女人,一輩子在家做女兒,從來沒有過「自己的一間屋子」,寫的無非是些女流關心的家庭、婚嫁的瑣事。就算是吧,可是嫁娶的事在她筆下就不一樣,就有味兒。「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傲慢與偏見》中的這句名言被引用了千百次,它的妙處是說不完的。可是到底誰相信這條「真理」呢?是作者?是哪個人物?在《傲慢與偏見》的故事敘述中,我們可以隨時隨處感到作者對貝內特太太的嘲諷。這是一個耽於幻覺的蠢女人,可最後,還是她對了——有錢的單身漢的確想娶妻。不過這過程里,包含了多少現實內容:遺囑、遺囑的附加條款、繼承權、等級、地產、軍隊、教會、新興商業階層、法律、道德、教養等都盡在其中,歸根結蒂,還是財產。我們回顧前面介紹的奧斯丁的家族網絡和「發家」史,就不難看出,奧斯丁是精通世故的女人。就以對遺產的態度而言,可以說,對遺產的企盼、獲得、被剝奪或受挫牽動了奧斯丁全家好幾代人的心思,也貫穿了簡·奧斯丁的全部作品。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毫不誇大地說,奧斯丁的全部作品都是從這個或那個角度寫財產和遺囑的作用——它或是捉弄人,或是成全人,總之影響着一個人的命運,或者說,它就是命運,也是驅動全部故事情節發展的動力。譬如,在《理智與情感》中,老達什伍德先生被他的重侄孫逗得開心,就立囑把自己的財產留給他,排除了伺候他大半輩子的三個侄孫女兒。這就是《理智與情感》整個故事的出發點。正如《傲慢與偏見》中貝內特先生的五個女兒不能繼承他的莊園而必須通過婚姻找出路,必須為「嫁得好」而奮鬥,這才演出了有聲有色的「傲慢」與「偏見」的好戲。因此,若是要問,簡·奧斯丁的作品裡到底都寫了些什麼呢?我們可以說,都是生活中很重要的東西,家族、財產、繼承權;裡面有奮鬥、有聯絡、有計謀、有等待、有幻滅、有成功,也有失敗。

奧斯丁是捉摸不定的。以《愛瑪》而言,誰能說《愛瑪》中的愛瑪小姐不聰明、能幹、有錢、有地位、受尊敬、被愛包圍着,是上帝的寵兒?可是,她太聰明了,在腦子裡把自己的生活和別人的生活都安排得頭頭是道,到頭來,是愛瑪自己被騙、被利用!我們終於發現,這部小說原來就是寫愛瑪的「聰明誤」!同樣在《理智與情感》和《勸導》中,體現「理性」的埃麗諾·達什伍德和安妮·埃利奧特最終都是在感情的衝動下定終身,而瑪麗安·達什伍德——一個不顧一切的浪漫主義者——最後選擇了比自己幾乎大一倍的布蘭登上校,像《傲慢與偏見》中沒有出息的夏洛特·盧卡斯一樣,找了一個「保險箱」。奧斯丁好像在問我們:你們真的了解自己嗎?你們敢於正視自己嗎?

奧斯丁的確是捉摸不定的。你說她保守吧,也沒有錯。你看她的小說幾乎都是以大團圓來結束。如像偵探小說最後總要破案似的,奧斯丁筆下的姑娘們總能嫁出去,使讀者放心,有安全感。壞姑娘們(如賓利小姐)的懲罰是嫁不出去。但事情又不那麼簡單。極端的「惡婦」如《蘇珊夫人》中的蘇珊夫人,她的下場不是嫁不出去,而是嫁給一個——不是打老婆的惡棍,不是酗酒的窮鬼,也不是揮霍無度的惡少——奧斯丁對於她的懲罰是嫁給一個傻乎乎的貴族!簡·奧斯丁這就有一點調皮了,有點顛覆性了,好像衝着我們做鬼臉。你盡可以批評奧斯丁的小說「終歸沒有打破對於現有秩序永恆性的幻想」。的確,奧斯丁的小說世界是一個有秩序的世界。可以說,從這個意義上,《愛瑪》整個就是一個維護等級和秩序的故事:愛瑪小姐的錯誤不在於她給身份不明的哈麗埃特姑娘做媒,而在於她的判斷錯誤;她單憑哈麗埃特長得細皮嫩肉就斷定她是貴族的後代,因而自己鬧出很多陰差陽錯的笑話。最後,愛瑪小姐嫁給了當地第一大戶,其他男男女女也都在自己的階級階層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故事就圓滿結束了。可是這圓滿是有代價的,是靠糊弄愛瑪的老父親才得來的。《愛瑪》中的「一家之長」,伍德豪斯先生,這個可笑的小老頭,到處礙事,不把他打發掉別人是什麼事也幹不成的。也就是說,這部維護了等級秩序的小說竟然把一家之長——秩序與權威的代表——處理成個小丑!再看其他幾部作品,我們會驚奇地發現,其中的「家長」幾乎毫無例外,不是糊塗蟲(如《理智與情感》中的達什伍德先生)就是敗家子兒(如《勸導》中的埃利奧特爵士),要麼像貝內特先生那樣,自以為高明,可是事到臨頭卻只是礙手礙腳,問題都是別人解決的。面對奧斯丁筆下這些糊塗可笑、軟弱無能、自私可恨和不負責任的「家長」們,你還能毫無保留地說簡·奧斯丁是保守的嗎?

你站在達·芬奇的「微笑」面前,自然會琢磨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微笑呢?是嘲笑?是冷笑?還是溫柔的笑?她要向你暗示什麼?世人不知做過多少猜測。英國的小說家A.赫胥黎寫過一篇有名的小說《微笑》,移時移地,通過一個英國老小姐的故事,暗示「微笑」者也能下手殺人。「微笑」的意味是無窮無盡的。

你打開奧斯丁的一部小說,你能一眼看清她在向你說什麼嗎?

朱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