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一卷 四、雅各·科柏諾老倌 · 1 線上閱讀

當根特的領養老金者和紅衣主教大人互相低低打躬,更低地說着什麼的時候,進來一人,身材高大,臉膛寬闊,肩闊膀圓。他硬跟威廉·里姆並肩擠入,簡直就像猛犬緊緊跟着狐狸。在周圍絲絨綢緞的襯托之下,他那尖頂氈帽和皮革襖子就像一個污點似的。門官以為這是個馬夫暈頭轉向了,伸手把他攔住,說道:

「喂,朋友!不許進!」

穿皮襖人肩一拱,把他撞開了。

「你這個東西想幹什麼!」他大喝一聲,使得全場觀眾都豎起耳朵聽着這場奇特的對話:「你沒看見我是跟他們一塊兒的?」

「你叫什麼名字?」

「雅各·科柏諾。」

「身份?」

「賣襪子的,根特的,招牌是『三鏈』。」

門官向後一閃。要他通報判事和市長倒還罷了,可是賣襪子的?這可太難了。紅衣主教如坐針氈。所有的民眾都在聽着、瞧着。兩天來,大人煞費苦心調理那些弗蘭德爾大狗熊,想使他們多多少少能在公開場合端得出去。這下子,惡作劇可真夠大人受的!這時,威廉·里姆卻露出他那狡獪的笑容,走到門官跟前,壓低嗓門,咬耳朵說:

「你就通報『雅各·科柏諾——根特市判事們的書記』。」

紅衣主教也大聲嚷道:「門官,你通報『雅各·科柏諾——名城根特市判事們的書記官』。」

這下子可搞糟了。要是里姆一人倒可以遮掩得過;可是科柏諾已經聽見了紅衣主教的話。

「不對,媽的!」他大叫起來,聲若雷鳴:「雅各·科柏諾——賣襪子的!門官,你聽見了嗎?不多不少!媽媽的!就是賣襪子的,相當不錯嘛!大公都不止一次到小店來找手套哩。」

笑聲、掌聲響成一片。倒也是,俏皮話(105)在巴黎向來得到迅速的理解,因此總是大受歡迎的。

(105)「大公……找手套」是一句俏皮話。兩層意思:一是諷刺大公無知,到襪子店來買手套(手套和襪子是有高貴和低賤之分的);二是「根特」和「手套」諧音(弗蘭德爾語中「根特」結尾輔音「特」發音,今法語則不念出來,中古法語「le moyen français」可能是發音的)。

還應該指出,科柏諾是個平民,他周圍的那些觀眾也是平民。因此,他們之間的溝通疾如閃電,可以說是一拍即合。弗蘭德爾襪商這種叫達官貴人坍面子的高傲攻擊,在所有平民派心靈中激發出難以言狀的尊嚴感,雖然這種情緒在十五世紀還是模糊的、不明顯的。襪商竟然分庭抗禮,敢於頂撞紅衣主教大人!可憐的老百姓本來習慣於尊敬、服從給紅衣主教擎衣牽裾的聖日內維埃芙住持的典吏的什長的奴婢,所以想起來心裡都美滋滋的。

科柏諾傲慢地向大人欠身,大人趕忙向路易十一也畏懼的萬能市民還禮。然後,威廉·里姆——即,菲利浦·德·科敏(106)所說的「機靈而滑頭的傢伙」——面帶譏誚,露出自感優越的微笑,注視着他倆各自走向自己的座位:紅衣主教狼狽不堪,滿腹憂慮,科柏諾泰然自若,高傲矜持,或許在暗自思量,他那賣襪子的頭銜畢竟抵得上其他任何頭銜;而科柏諾今天來參加其婚禮的那個瑪格麗特的母親瑪麗·德·布爾戈尼,對於紅衣主教的畏懼還不如對於襪商的畏懼,因為,可以把根特人民煽動起來反對鹵莽漢查理的女兒的嬖人們的,並不是紅衣主教;當弗蘭德爾公主為了他們一直跑到斷頭台下向民眾苦苦哀求的時候,一句話就可以把群眾鼓動起來不聽她哭訴的,也不是紅衣主教,而襪商只需抬一抬穿着皮革襖子的胳臂,就可以叫你們——最顯貴的老爺,吉·丹伯庫和威廉·雨戈奈大臣(107)——人頭落地!

(106)菲利浦·德·科敏(1447—1511),歷史學家,路易十一的親信。

(107)瑪格麗特的兩個面首。

但是,對於可憐的紅衣主教,事情還沒有到此結束,客人如此惡劣,這樣的一杯苦酒他只好一飲到底。

讀者大概還沒忘記,開場詩剛開始時爬到紅衣主教看台邊上的那個厚顏無恥的乞丐吧?即使達官貴人們到來,他也沒有鬆手溜下去;當高級教士們和御使們像真正的弗蘭德爾青魚一般,擁擠在看台上,紛紛在高背交椅上就座時,他把自己的姿式擺得更舒服了,乾脆兩腿交叉盤住了柱頂托。唐突無禮,真是世間少有!不過,起初並未有人發現,既然大家的注意力都轉向別處了。他呢,也好像沒有覺察大廳里有什麼事情,只是搖晃着腦袋,表現出那種那不勒斯人典型的無憂無慮的神情;在一片嗡嗡聲中,仿佛習慣性機械動作,不時叫喊:「可憐可憐吧!」誠然,在所有觀眾中大概只有他不屑於扭過頭去聽聽科柏諾和門官的爭執。然而,很不湊巧,根特的襪商老倌——民眾已經強烈同情而且大家仰望的科柏諾,正好坐在乞丐頭頂上看台的第一排。這位弗蘭德爾御使仔細看了看眼皮子下面的這個賤人,便伸出手臂,友善地拍拍他破衣爛衫下的肩膀,——見此情景,大家吃驚不小。乞丐猛一回頭,兩人的臉上都流露出驚訝、相識、喜悅之至的神情……然後,全然不顧觀眾,襪商和病鬼手拉着手,低聲說起話來。這時候,克洛班·特魯伊甫的襤褸衣衫展現在看台的金光燦爛鋪墊之上,就跟毛毛蟲襯托在美麗的柑橘上一般。

這一奇特景象是多麼新鮮,激起了群眾的狂熱欣喜,大廳里一片嘁嘁喳喳聲,紅衣主教立刻覺察到了。他微微俯身。從他坐的那個地方也只能隱隱約約瞥見破爛不堪的寬袖短衫,十分自然,他以為乞丐是在要飯。這樣膽大妄為,大人怒不可遏,喝道:「司法宮典吏何在,給我把這個賤民叉到河裡去!」

「媽的!紅衣主教大人!」科柏諾仍然握着克洛班的手,說道:「這是我的朋友。」

「妙呀!妙呀!」大眾喊道。從此以後,科柏諾老倌在巴黎也像在根特一樣,正如科敏所說,「在民眾心目中享有極大的威望,因為這樣氣概的人如此目無法紀,是必定受民眾擁戴的。」

紅衣主教咬牙切齒。他傾身過去,對坐在身旁的聖日內維埃芙寺院的住持低聲說道:

「大公殿下派來給瑪格麗特公主聯姻的使節可真夠意思的!」

住持回說:「大人您對這些弗蘭德爾畜生講禮貌是糟蹋糧食!Margaritas ante porcos.(108)」

紅衣主教微微一笑,說道:「應該說,Porcos ante Margaritum.(109)」

(108)拉丁文,瑪格麗特(珍珠)先於豬(在豬的面前),意為「糟蹋糧食」、「上不得台盤」……。

(109)拉丁文,豬先於瑪格麗特(在她前面、優先於她),詞序和格這樣一變,把弗蘭德爾畜生和公主都罵進去了。

對於這句俏皮話,所有穿袈裟的隨從都笑不可抑。紅衣主教心裡稍覺舒坦;他跟科柏諾就算是兩清了,因為他的挖苦話也得到了捧場。

現在,請讀者中間那些(借用如今流行的文筆)有能力概括形象和意念的人允許我們問一問:他們是否能夠清楚地想象:當我們滯留他們的視線的時候,司法宮那寬闊長方形大廳內是個什麼情景。

在大廳中間,背靠西牆的是一座金色錦緞鋪墊的寬敞的華麗看台。從一道尖拱小門,在門官尖叫一一通報之下,那些莊重人物魚貫而入,登上看台。看台頭幾排交椅上,已經坐着不少可敬的貴人,頭上戴的帽子不是貂皮,就是天鵝絨的,或者猩紅緞子的。在始終悄然無語、莊重肅然的看台周圍、下面、對面,到處是人,到處一片騷動的響聲。民眾的數萬雙眼睛注視着看台上每一張面孔,數萬人的輕語說着看台上每一個名字。固然,此情此景甚是有趣,值得群眾注意;但是,那邊,頂裡邊,那個木頭台子,上面有四個五顏六色的木偶,下面也有四個五顏六色的木偶,那是什麼呀?台子旁邊的那個人,身穿黑罩衫,臉色蒼白,他是誰呢?唉!親愛的讀者,那是彼埃爾·格蘭古瓦和他的開場詩。

我們大家把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而這正是他最為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