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一卷 二、彼埃爾·格蘭古瓦 · 2 線上閱讀

在混亂之後的安靜等待中間,他忽然大叫起來:「嚯——拉——赫!朱庇特,聖處女,你們這些給魔鬼耍把式的!你們拿人開心呀?演戲,演戲!開演,不然,我們又要給你們好看啦!」

這就夠了!

從戲台裡面發出高低音樂器的聲音。帷幕掀起,鑽出四個人來,穿着五顏六色,臉上塗脂抹粉,從台側的陡峭梯子爬上平台,在觀眾面前站成一排,向他們深打一躬。於是,管弦樂停止了。聖跡劇開始了。

這四個人向觀眾鞠躬博得了熱烈的掌聲,然後,在一片虔誠的寂靜中開始朗誦開場詩——我們欣然略去,免得讀者受這份罪。況且,那時的觀眾(今天有時候仍然如此)更感興趣的是演員們的服裝,不是他們扮演的角色。其實,這倒是公道的。他們四個都穿着一半黃、一半白的袍子,不同的只是質料:第一個是金銀錦緞的,第二個是綢子的,第三個是呢子的,第四個是帆布的。第一個角色右手拿着一把寶劍,第二個拿着兩把金鑰匙,第三個拿着一桿秤,第四個拿着一把鍬。這四樣標記的含義顯而易見,不過,為了幫助那些懶于思考、仍然看不懂的人,袍子下擺還繡了幾個大黑字:錦緞袍子下擺上的字樣是:「我名叫女貴族」;綢袍子下擺上:「我名叫教士」;呢袍子下擺上:「我名叫女商人」;帆布袍子下擺上:「我名叫勞工」。任何有眼光的觀眾都能清楚地看出這四個象徵人物的性別:兩名男性穿的袍子短一些,頭上戴的是披風帽;兩名女性穿的袍子長一些,頭上戴的是氈邊帽。

除非是存心找碴,才會聽不懂優美的開場詩背後隱藏着的意思:勞工娶了女商人,教士娶了女貴族,這幸福的兩對夫妻共有一個最出色、最寶貴的嗣子,他們自認為非得給他配個美貌天仙不可。所以,他們走遍世界各地去尋找、謀求這樣的美麗姑娘,先後拒絕了哥孔德女王、特瑞比宗德公主、韃靼大可汗的女兒,等等,等等;勞工和教士、女貴族和女商人然後來到司法宮大理石桌子上面休息,向老實的觀眾大講特講警句格言,這些,當時的人簡直可以隨便拿點過來,去應付文學院的考試,隨意詭辯,決斷,修辭,立論,賺個學士帽不在話下。

這一切確實妙不可言!

這四個象徵人物對群眾競相灌輸滔滔不絕的隱喻。不過,在這些群眾中間,沒有一個人耳朵的專注、心臟的悸動、目光的狂亂、脖子的伸長,超過了劇作者本人,即那位詩人,那位好人兒彼埃爾·格蘭古瓦,就是剛才禁不住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兩位美麗姑娘的那位老兄。現在他已經走回來了,離她們不過幾步遠,站在柱子後面靜聽着,注視着,品味着。觀眾仁慈有加,熱烈歡迎了他的大作開場詩,這掌聲還在他內心中迴響。他完全沉溺於陶然靜觀默思之中了——這正是一位作者看見自己的思想在眾多觀眾屏息靜聽之中從演員嘴裡一一吐出時的醺然陶醉。了不起的彼埃爾·格蘭古瓦!

可是,說來痛心,片刻的陶醉很快就被擾亂了。格蘭古瓦的嘴唇剛剛碰着醺醺然歡樂勝利之杯,就有一滴苦液摻了進去。

一個破衣爛衫的乞丐,混跡於觀眾之中,卻沒有撈到什麼油水,即使把手探入身旁別人的衣兜里大概也沒有得到多大的補償,於是突發奇想,打算爬到什麼醒目的位置上去,吸引眾人的視線和賞賜。開場的詩剛念頭幾句,他就攀緣着專用看台的柱子,爬到了那個以其底部分隔着看台欄杆的檐板上去坐着,展示他那襤褸的衣衫和整個右臂上的一個醜惡的大瘡,乞求群眾的注意和憐憫。不過,他沒有吭聲。

他保持着沉默,開場詩得以順利朗誦。要不是不湊巧,那個學生約翰從柱頂上發現了這個乞丐和他的鬼把戲,本不會發生什麼特別的亂子的。這個小搗亂突然狂笑起來,絲毫不管會不會打斷演出,擾亂全場的肅靜,樂不可支地叫嚷:「瞧呀!這個要飯的病鬼!」

你要是曾經投過一塊石頭到儘是青蛙的池沼里去,或者向一群飛鳥開過一槍,就可以想象出這大殺風景的言語在全神貫注的觀眾中造成了怎樣的效果。格蘭古瓦打了一個寒噤,像被電擊了似的。開場詩戛然中止,一個個的腦袋紛紛擾擾轉向那個乞丐——而他卻滿不在乎,反而覺得這樣一來機會大好,正可以大撈一票;他眼睛半閉,作出可憐巴巴的模樣,開始叫喊:「可憐可憐吧,老爺太太們!」

約翰卻說:「哎呀!這不是克洛班·特魯伊甫嗎?嚯——拉——赫!朋友!你的瘡是裝在胳臂上的,怎麼倒使你的腿不方便了?」

說着,他以猿猴般的矯捷,扔了一個小銀幣到乞丐用長瘡的胳臂伸出的油膩的氈帽中。乞丐紋絲不動,接住了施捨和挖苦,繼續悲鳴:「行行好吧,老爺太太們!」

這段插曲使得全體觀眾大為開心。許多人,以羅班·普斯潘和所有的神學生為首,歡快地鼓掌,讚賞這個古怪的二重唱——學生約翰以他尖聲怪叫的嗓門,乞丐以他那不動聲色的吟唱,穿插在開場詩中間,即興串演這個古怪的二重唱。

格蘭古瓦大為不滿。開始一愣,現在清醒過來了,拼命向劇中四人大聲吼叫:「繼續演下去呀!怎麼搞的?演下去呀!」甚至不屑一顧那兩名搗亂分子。

這時,他覺得有人拉拉他的大袍子下擺,他相當惱怒,掉過頭來,好不容易才做出了笑臉。不過,他必須笑眯眯的:原來是吉絲蓋特·讓先娜的美麗的手臂穿過欄杆,以這種方式請求他注意。

姑娘問他:「先生(80),他們還演下去嗎?」

(80)既已知道他是劇作者,姑娘現在對他的稱呼已從maître,messire提升到monsieur了。

「當然演下去,」格蘭古瓦回說,對這個問題相當惱火。

她又說:「這樣的話,先生,您可不可以給我說說……」

「他們下面要說什麼,是吧?」格蘭古瓦打斷她的話,又說:「行,您聽我說……」

「不是,」吉絲蓋特說,「一直到現在,戲裡面都說了些什麼?」

格蘭古瓦簡直要蹦起來了,就像是一個人被誰硬生生地捅了傷口。

「去它的糊塗笨丫頭!」他咬牙切齒在心裡說。

從此,吉絲蓋特從他心裡一筆勾銷。

這當兒,演員們聽從了他的號令,觀眾們看見演員又開始說話,趕緊回過頭來聽着,——當然已經錯過了許多美妙的詩句,因為猛然砍成兩截的那個劇是焊接起來的。格蘭古瓦看了,心裡一陣陣辛酸。好在逐漸恢復了安靜,學生不再言語,乞丐數着帽子裡的幾個錢,演戲又占了上風。

其實這齣戲倒真是美妙佳作,看來即使今天也還可以從中學到不少東西,只需略加幾處調整就行了。陳述部分稍稍長了點兒,空洞了點兒,就是說,按章法說倒也簡單明了,所以,格蘭古瓦在他真誠的心靈聖殿裡也讚嘆它的清晰美妙。

可以想見,那四個象徵人物跑遍了世界三大部分,不辭辛勞,卻沒有辦法為他們無比寶貴的嗣子找到合適的歸宿。這裡,劇中人對這條美妙的大魚(81)大加讚頌,千千萬萬條微妙的暗示都表明說的就是弗蘭德爾的瑪格麗特公主的未婚夫。其實,這位老兄此刻正極為悲傷地隱居在昂布瓦茲(82),簡直沒法想到勞工和教士、女貴族和女商人剛剛為他跑遍了全世界。如此這般,上述嗣子少年英俊,身強力壯,尤為難能可貴(這是一切王德的無上源泉!):他是法蘭西之獅的兒子。我要宣稱,這個大膽的借喻委實了不起;既然時逢大講譬喻、大唱皇家婚禮讚歌的日子,用戲劇來撰寫博物志,那就絲毫不會因為獅子生個兒子居然是一隻海豚而火冒三丈了。正是諸如此類世所罕見、不倫不類(83)的雜亂交配,證實了劇作者理應滿懷激情加以讚頌。不過,要想尊重批評的話,咱們的詩人本來是可以用不滿兩百行的詩句把上述絕妙思想說個透徹的。然而,府尹大人已有諭令在先,聖跡劇必須從中午十二點演到下午四點,所以總得說點什麼吧!何況,觀眾耐心聽着哩。

(81)法語中的dauphin(嗣子,儲君)又意「海豚」,所以說是「大魚」,下文又直接寫到「海豚」。

(82)預定要娶瑪格麗特公主的查理·華洛瓦自幼被父親路易嚴加管教,雖在此喜慶日子,也不得不在修道院裡修身養性。

(83)原文作pindarique(潘達魯斯風的)。按,潘達魯斯為古希臘抒情詩人,其風格浮誇、晦澀,有時莫名其妙地堆砌。

正當女商人小姐和女貴族夫人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正當勞工老倌朗誦這句打油詩:

林中從未見過這樣無敵的野獸;

突然,專用看台的門開了——這道門原來關上就很不合時宜,現在打開更不合時宜,——門官猛然宣布:「波旁紅衣主教大人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