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一卷 一、大廳 · 3 線上閱讀

柱頂上的淘氣大王又說:「嚯!怎麼着?笑什麼?可尊敬的好人吉勒·勒科鈕——內廷總管約翰·勒科鈕先生的弟弟,樊尚樹林首席護林官馬伊埃·勒科鈕的兒子!他們個個都是巴黎的好市民,個個都是結了婚的,父子相傳呀(43)!」

(43)這句話也是拿他的姓氏取笑。

大家更是樂不可支了。老胖子皮貨商做聲不得,狠命想躲過四面八方向他投來的注視,掙扎得氣喘吁吁、汗流滿面也沒有用。他就像一隻楔子卡在木頭裡,越使勁就越咬進去,結果只是把他的腦袋更加結結實實地夾在隔壁左右的肩膀中間,又氣又惱,充血的大寬臉漲得通紅。

終於來了一個胖子前來解圍,五短三粗,道貌岸然,跟皮貨商一樣。

「混賬!」他叫道:「學生就這樣對市民講話!想當年,就得用柴禾棒子抽,然後就用這根柴禾棒子把他們燒死!」

那幫子學生都叫了起來:

「嚯——拉——赫!是誰唱得這麼好聽呀?是什麼夜貓子喪門星呀?」

一個說:「嘿,我當是誰?原來是安德里·繆斯尼埃老倌!」

另一個說:「因為他是咱們大學(44)四名宣過誓的書商(45)之一!」

(44)大學,即巴黎大學的前身。1179年決定成立,只招神學生;13世紀學制完備起來,1253年有了Sorbon創辦的學院,故以索爾朋的姓氏為整個大學的名稱。現在索爾朋只是巴黎大學的一部分。

(45)中世紀法律規定,要取得某項特許,必須以一定的儀式宣誓,誓詞主要表示信守宗教信念,國王是沒有什麼地位的。

還有一個說:「咱們那破爛攤子裡什麼都是四個:四個學區(46),四個學院,四個節日,四個檢事(47),四個選董(48),四個書商!」

(46)中世紀的巴黎大學學生按籍貫分為四個學區,法蘭西學區、皮卡迪學區、諾曼底學區和日耳曼學區。

(47)每一學區的主管人稱檢事。

(48)檢事加上三個學院的院長,即為選董,互選產生董事長一名,為全校之長。

約翰·弗羅洛說:「行,叫他們下四層地獄去吧!」

「繆斯尼埃,我們要把你的書燒掉!」

「繆斯尼埃,我們要揍死你的僕人!」

「繆斯尼埃,我們要搓揉你的老婆!」

「胖乎乎的好妞兒烏達德!」

「風流俊俏就跟小寡婦似的!」

「鬼把你們抓了去!」安德里·繆斯尼埃低聲吼道。

約翰吊在柱頭上接岔:「安德里老倌,你住口,要不,看我不掉下來砸在你腦袋上!」

安德里老倌抬眼看看,好像是估量估量柱子的高度、促狹鬼的體重,默算了一下重力乘加速度之平方,不敢吭聲了。

約翰占領了戰場,乘勝追擊。

「我就是要這麼幹,雖然我是一位副主教(49)的弟弟!」

(49)副主教(archidiacre),按天主教會的稱呼,應為「執事長」或「助祭長」,職責為輔助主教或其他司祭舉行隆重的祭獻儀式。他通常為主教座堂的負責神父,管轄幾個副主教區。《巴黎聖母院》中的這個若薩的archidiacre,已為中國讀者和觀眾所熟悉,今從俗,沿譯為「副主教」。

他又說:「可愛的諸位,咱們大學的弟兄們!今天這樣的日子咱們的特權居然得不到尊重!你們看,外城有五月樹和焰火,內城有聖跡劇、醜人王,還有弗蘭德爾御使,而我們大學城什麼也沒有!」

「可咱們莫伯廣場夠大的哩!」趴在窗沿上的一個大學生叫道。

約翰忽然喊了起來:「打倒董事長(50),打倒選董,打倒檢事!」

(50)見第9頁注⑥。當時還不是以後的校長制,而是實行董事會制(有點像我們的校務委員會制)。

另一個接着喊:「今天晚上得用安德里老倌的書在加雅花園裡放焰火!」

旁邊的一位說:「還有錄事們的書桌!」

「還有堂守(51)們的棍棒!」

(51)堂守是教堂的俗人小吏。

「還有院長們的痰盂!」

「還有檢事們的酒櫃!」

「還有選董們的麵包盤!」

「還有董事長的小凳子!」

小約翰應和似地叫道:「打倒!打倒安德里老倌!打倒堂守和錄事,打倒神學家、醫生和經學博士,打倒檢事、選董和董事長!」

「那麼,是世界末日到了!」安德里老倌塞住耳朵嘀咕。

「且慢,董事長來了,正打廣場上經過,」窗口的一位老兄喊道。

個個爭先恐後扭頭向廣場望去。

「當真是我們可敬的董事長蒂博先生嗎?」磨坊的約翰·弗羅洛問道——他攀附的柱子在裡面,看不見外面的情況。

「是他,是他,」大家都說,「就是他,正是他董事長蒂博先生!」

果然是董事長和大學的全體頭面人物來了。他們隆重列隊前往迎接御使團,此刻正好穿過司法宮廣場。學生們擁擠在窗前,用挖苦話和嘲弄的鼓掌歡迎他們。走在行列最前面的董事長首先遭到攻擊,其勢甚猛。

「您好,董事長先生!嚯——拉——赫!這個,您好哇!」

「這老賭棍,他到這兒來幹嘛呀?這麼說,他丟下了骰子!」

「瞧他騎騾子的神氣勁兒!騾子的耳朵還沒他的長哩!」

「嚯——拉——赫!您好,蒂博董事長先生!Tybalde aleator(52)!老混蛋!老賭棍!」

(52)拉丁文,賭棍蒂博。

「上帝保佑您!您昨夜擲出了不少雙六吧?」

「啊!瞧他那張老臉,發青,憔悴,賭博擲骰子狂熱得人都熬干啦!」

「你這是上哪兒去呀,Tybalde ad dados(53),屁股衝着大學城,急急忙忙往外城奔?」

「他當然是到蒂博多德(54)街去開個房間玩玩呀!」磨坊的約翰叫道。

(53)拉丁文,擲骰子的蒂博。

(54)「蒂博多德」(Thibautodé),取Thibaut aux dés(擲骰子的蒂博)的諧音,故下文說「一語雙關的俏皮話」。

大夥兒猛烈鼓掌,雷鳴似的吼叫,一齊複述這一語雙關的俏皮話。

「您是到蒂博多德街去開個房間玩玩,是不是,董事長先生,魔鬼牌桌上的大賭客?」

接着輪到了其他的大人先生。

「打倒堂守!打倒執杖吏!」

「嘿,羅班·普斯潘,你瞧瞧,那個人是誰?」

「是吉貝·德·絮伊——Gilbertus de Soliaco,(55)奧坦學院的學監。」

(55)拉丁文,吉貝·德·絮伊,中世紀的文人喜歡把姓名改變為古拉丁文形式。

「給你,我這隻鞋!你站的地勢比我好,你拿去扔到他臉上!」

「Saturnalitias mittimus ecce nuces!(56)」

(56)拉丁文,今晚把爛蘋果扔到你臉上!

「打倒六位神學家和他們的白道袍!」

「那些是神學家嗎?我還以為是六隻大白鵝(57),聖日內維埃芙(58)拿去給魯尼采邑的哩。」

(57)鵝,意為「笨蛋」。

(58)聖日內維埃芙:相傳為巴黎的保護女神。

「打倒醫生!」

「打倒主德論文和解疑論文!(59)」

(59)神學論文的兩種,前者論述基督教的七德,後者論述經文中的疑難。

「招!給你一下子我的帽子!聖日內維埃芙的學監!你剝奪了我的權利。一點也不假!我在諾曼底學區的位置,他搶去送給了小阿斯坎尼奧·法耳撒帕達,他卻是布吉省的,因為他是意大利人。」

「真不公道,」學生們都說,「打倒聖日內維埃芙學監!」

「嚯——赫!若善·德·拉德奧先生!嚯——赫!路易·達於伊!嚯——赫!朗貝·奧克特芒!」

「讓魔鬼把日耳曼學區檢事掐死!」

「還有聖小教堂的教誨師(60)和他們的灰毛搭肩(cum tunicis grisis)!」

「Seu de pellitus grisis fourratis!(61)」

(60)即小教堂的主事神父。

(61)拉丁文,或者,那些身穿灰皮毛袈裟的!

「嚯——拉——赫!文學士們!這麼多美麗的黑斗篷!這麼多美麗的紅斗篷!」

「真是董事長的美麗的尾巴(62)!」

(62)「尾巴」就是「隨從」的意思,這裡一語雙關。

「好像是威尼斯公爵趕去同大海結婚!」

「你瞧,約翰!聖日內維埃芙主教堂的神父們!」

「神父們見鬼去吧!」

「克洛德·肖阿神父!克洛德·肖阿博士!您這是去找瑪麗·吉法爾德吧?」

「她在格拉提尼街。」

「她在給浪蕩王鋪床。」

「她賣了四德尼埃(63)(quatuor denarios)。」

「Aut unum bombum.(64)」

(63)德尼埃,古時法國輔幣,約等於0.083蘇。

(64)拉丁文,來了一大堆蜜蜂。

「您要不要她當您的面賣呀?」

「同學們!瞧西蒙·桑甘先生,皮卡迪的選董,他把老婆帶着坐在騾子後面吶!」

「Post equitem sedet atra cura.(65)」

(65)拉丁文,騎馬的人身後坐着黑色的憂慮。

「別害怕,西蒙老倌!」

「早上好,選董先生!」

「晚上好,選董夫人!」

「看見這些,他們多高興呀!」磨坊的約翰嘆道,——他始終高踞在斗拱的葉飾上。

這當兒,大學城的宣過誓的書商安德里·繆斯尼埃欠身,貼着王室皮貨商吉勒·勒科鈕的耳朵說:

「我告訴您,先生,世界的末日到了。學生這樣胡鬧真是從未見過。都是本世紀的那些可惡的新發明把什麼都糟踐了。什麼火炮呀,蛇形炮呀,臼炮呀,特別是印刷術——德國來的又一瘟疫(66)!手稿、書籍再也沒有了!印刷術把制書業這一行給毀了!是世界末日到了哇!」

(66)指德國人谷騰堡(1399—1468),據說於1436年發明活字印刷術。大概是從阿拉伯人得知中國的這一發明的。

皮貨商說:「從天鵝絨衣料越來越時興中我也完全看得出來!」

恰好這時中午十二點敲響了。

「哈!……」全體觀眾異口同聲叫了起來。

學生們也不說話了。接着是一陣大騷動,腳直撲騰,腦袋直晃動,咳嗽聲、擤鼻涕聲如同爆炸一般:人人設法安頓,個個搶占位置,踮起腳尖,分別聚集成堆。隨後,一片寂靜,大家都伸長脖子,人人都張着嘴巴,所有的視線都轉向大理石桌子。什麼都沒有出現。典吏的四名什長一直站在那裡,僵直着身體,一動也不動,恰似四尊彩繪塑像。眾人的視線又轉向弗蘭德爾使臣專用看台。門依然緊閉,看台上依然沒有人。這麼一大群人從早上起就等着三樣東西:中午,弗蘭德爾御使團和聖跡劇。準時來到的只有中午。

這可也太過分了吧?

等了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五分鐘,一刻鐘:還是什麼也沒有。那座看台上仍然人影兒也不見,舞台上也是毫無動靜。這時,焦躁已經變成了憤怒。激憤的言詞遍及全場,當然還只是低聲嘀咕:「聖跡劇,聖跡劇!」腦子漸漸發熱,一場暴風雨正在人群上空飄蕩,雖然還只是輕輕咆哮。磨坊的約翰第一個點燃了火花。

「聖跡劇!讓弗蘭德爾人見鬼去吧!」他憋足了勁,大聲吼叫,蛇似的繞着柱子扭曲着。

觀眾一致鼓掌。他們也喊叫:

「聖跡劇!讓弗蘭德爾見他媽的鬼去吧!」

「馬上給我們開演聖跡劇,」磨坊的約翰又吼道,「否則,我主張把司法宮典吏吊死,就算是喜劇、寓意劇!」

「說得好!」民眾大叫:「先吊死他的幾個什長吧!」

眾人鼓譟起來。那四個傢伙臉色蒼白,可憐巴巴地面面相覷。人群向他們擁去,他們已經看見脆弱的木柵欄在擠壓之下扭歪了,快衝破了。

情況萬分危急。

「套起來,套起來(67)!」到處都有人在喊。

(67)絞刑前,先把犯人的頭用口袋套起來,再吊。

恰在這時,上面描述過的那間更衣室的帷幕掀開了,有個人鑽了出來。群眾一看見他,就突然站住,好像中了魔法一般,憤怒變成了好奇。

「肅靜!肅靜!」

那人心驚膽戰,渾身上下直哆嗦,畢恭畢敬往前走,越往前走,鞠躬就越近乎屈膝下跪,就這樣走到了大理石桌子的邊沿。

這當兒倒也逐漸恢復了平靜。只聽見輕微的騷動聲,——一大群人安靜下來常常會有的那種輕微騷動聲。

那個人說:「市民先生們,市民女士們,我們萬分榮幸地要在紅衣主教大人面前吟誦、獻演一出極為出色的寓意劇,名字叫做《聖處女馬利亞的卓越裁決》。在下扮演朱庇特(68)。大人此刻正在陪伴奧地利大公所遣十分可敬的御使團,而該團眼下正在博岱門聽取大學董事長先生的演說。萬分顯貴的紅衣主教大人法駕一到,我們就開演。」

(68)朱庇特,羅馬神話中最高的神,即希臘神話中的宙斯。

確實,不用其他,朱庇特這樣三言兩語,就保全了司法宮典吏的四名倒霉什長的性命。縱然我們十分榮幸,炮製了這麼一個真實的故事,從而應在聖母——批判之神面前承擔責任,人們在這種場合引用這一傳統箴言:「Nec deus intersit」(69)的話,可不是針對我們的。況且,朱庇特老爺的服裝極為華麗,起了不小的作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使他們安靜下來了。朱庇特身穿鎖子鎧,上罩鍍金大鈕扣的黑絲絨外套,頭戴鍍金的銀鈕扣的尖頂頭盔,要不是臉上的胭脂和頦下的大鬍子各自遮去他面部的一半,要不是他手執金光燦爛的硬紙板做的一個圓筒,金屬飾片掛滿,金絲銀條橫七豎八(有經驗的人一看就明白:這麼個圓筒代表霹靂(70)),要不是兩隻光腳登着古希臘式的皮襻鞋,那麼,他裝束之威嚴真可以賽過貝里公爵近衛軍中的布列塔尼弓箭手。

(69)拉丁文,請神不要來干涉。「這種場合」正是朱庇特上場(ìntersero),恰恰是這位大神三言兩語的「干涉」,保全了四條性命。這個拉丁箴言用於雙關意義上。也因此,下一句又說到朱庇特。

(70)大神朱庇特又是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