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一卷 一、大廳 · 2 線上閱讀

當然,十分可能,首先,臘伐雅克並沒有什麼共犯;其次,即使他有,他的共犯其實跟一六一八年那場大火併無牽涉。這樣,失火的原因就可以有兩種其他解釋,都是言之成理的。第一種解釋是:那顆燃燒着的大星星,一尺寬,一肘高,如大家所知,恰好在三月七日午夜以後從天上墜落,掉在司法宮上。第二種解釋見於岱奧菲的這四行詩:

真是悲慘的遊戲:

司法女神在巴黎,

 吃了太多的辣椒(23),

自把宮殿來燒掉。

(23)辣椒為雙關語,喻為貪污受賄。

關於司法宮一六一八年火焚事件有上述三種政治的、自然的、詩的解釋,不管我們怎樣看待這三種解釋,不幸確鑿無疑的事實是失火了。由於這次火災,更由於連續各次修復工作把倖免於火的殘餘也清除得一乾二淨,今天也就所剩無幾了,法國列代君王這幢最早的住所也就所剩無幾了。盧浮宮的這位長兄(24),在美男子菲利浦(25)在位之時就已經歲數不小,人們甚至到裡面去尋找過國王羅伯(26)建造的、埃加杜斯(27)描述過的那些壯麗建築物的遺蹟。一切消失殆盡。聖路易「遂行其婚事」(28)的那間樞密處房屋現在怎樣了?他「身穿駝毛布短襖、無袖粗呢子罩衫,上罩長外套,下登黑色皮襻鞋,同若安微(29)一起躺在鋪地毛毯上」,審理案件的那座花園(30),現在下場如何?皇帝席吉蒙(31)的臥室到哪裡去了?查理四世的呢?無采邑王約翰(32)的呢?查理六世(33)頒發大赦令的那座大樓梯在哪裡?馬塞耳當着王世子的面,殺害羅伯·德·克萊蒙元帥和香巴涅都統(34)的那塊石板地呢?毀棄偽教皇貝內迪多的那些訓諭的窗口——他的那些傳諭使者也是從這個窗口被帶出去加以醜化,身披袈裟,頭戴法冠,在巴黎全城遊行示眾以示謝罪,——而今安在?那座大廳,它的金碧輝煌的裝飾,尖拱窗戶,塑像,柱子,為一塊塊圖案刻鏤所割裂的那寬闊拱頂,現在都在哪裡?還有那金裝玉飾的臥室呢?把門的石獅子,低着腦袋,夾着尾巴,好像所羅門座前的獅子,表現出暴力服從於公理的馴良卑順的模樣,現在又在哪裡?那一座座絢麗的房門,一扇扇精緻的彩色玻璃窗戶呢?使得畢斯科奈特望而生畏的那房門上的鏤花鐵包皮呢?杜·昂席精工製造的木器,現在在哪裡?……歲月流逝,人事更替,這些奇蹟落到了怎樣的下場?用什麼來代替了這一切,代替了這樣豐富的高盧歷史(35)、這樣珍貴的峨特藝術?代替歷史的,無非是勃羅斯先生那種低矮笨重的穹隆;至於史實,我們有着關於粗壯柱子的喋喋不休的回憶,至今巴特律(36)之流搖唇鼓舌之聲還在迴響。

(24)司法宮原為王宮,於盧浮宮落成後,成為最高司法機關。

(25)直至路易十四,法國國王多有綽號(不是死後的諡號)。美男子菲利浦即菲利浦四世(1268—1314),1285年登基。

(26)羅伯二世:996至1031年為法國國王。

(27)埃加杜斯即埃戈,卒於1045年,教士,著有拉丁文《國王羅伯本紀》。

(28)聖路易即路易九世(1214—1270),1226年登基。1234年娶普羅旺斯伯爵之女瑪格麗特為妻。

(29)若望·若安微(1224—1317),歷史學家,聖路易的寵臣。

(30)路易九世不僅對外有侵略武功,而且對內被阿諛者稱為執法公正,說是常在御花園中接見平民百姓。

(31)席吉蒙(1368—1437),1385年為日耳曼皇帝。娶法國公主為妻。

(32)無采邑王約翰:英國人,理查一世之弟,1199至1216年為英國國王。當時以及以後相當長的時間,英國國王都在法國有采邑(實際上是侵占法國領土)。這個約翰由於婚姻問題被法國國王奪回了采邑。

(33)查理六世(1380—1422),法國國王。

(34)1358年2月22日大樞密馬塞耳殺害王儲及其輔弼羅伯·德·克萊蒙元帥和輔弼香巴涅都統於司法宮內。一為元帥,一為都統,見本書第304頁。 

(35)高盧人的歷史從愷撒征服高盧前1世紀開始,至法蘭克人於5世紀入侵高盧終止。顯然,上述一切均不屬高盧歷史範圍,除非是這裡的高盧一語指古代(嚴格地說,中古)法國而言。

(36)奧利維埃·巴特律(1604—1681),以詭辯著稱的名狀師。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言歸正傳,且說名不虛傳的古老司法宮的名不虛傳的大廳。

那寬闊無比的長方形大廳的兩頭都各有其擺設:一頭是那著名的大理石桌子,長度、寬度、厚度都無與倫比,見所未見,正如古老地籍冊上所說「世上頂大頂大的一大塊」——這樣的一種說法可真叫卡崗都亞垂涎欲滴(37)!另一頭是那座小教堂,裡面有座路易十一自己叫人塑造的石像跪在聖處女的面前,他還把查理大帝和聖路易——他認為這兩位作為法國國君是上帝言聽計從的聖者——的塑像叫人抬進小教堂去放着,全然不顧搬走了之後在外面那一長串國王塑像中留下了兩個空牆凹。當時,這座小教堂建造才只六年,還是嶄新的。建築得精緻,雕塑得美妙,鏤鏨得細微深邃,這樣的一種嫵媚風姿正是我國峨特時代末期的特徵,其後延續至十六世紀中葉,表現為文藝復興時代仙鄉異境般的幻想翕然。門楣上那透亮的小小的花瓣格子圓窗尤為傑作,纖秀而優雅,有如燦爛的抽紗花邊。

(37)卡崗都亞是拉伯雷《巨人傳》的主角,以貪食且食量巨大驚人而著稱,所以,對那麼一大塊想必會垂涎欲滴。

大廳中間,正對大門,背靠牆壁,有一座金錦鋪墊的看台。看台的專用入口就是前面講過的那間金裝玉飾的臥室的窗子。這座看台是專門為弗蘭德爾御使們和其他應邀觀看這次聖跡劇演出的大人物而搭起來的。

按照慣例,聖跡劇得在那張大理石桌子上面演出。一大早就為此把大桌子布置好了。大理石桌面已被司法宮書記們的鞋跟劃得全是道道,現在這厚重的桌面上已經搭起了一個木架籠子,相當高,籠子頂上搭着擱板,整個大廳都看得見,到時候就充作舞台。籠子四周圍着帷幕,裡面就算是劇中人的更衣室。外面,一無遮掩地放着一架梯子,聯結更衣室和舞台,演員進場和退場都爬梯子上下。倉促拼湊的角色、機關布景、驚人的戲劇效果,沒有一樣不是安排從這道梯子上場的。這是戲劇藝術和舞台裝置的多麼天真、多麼可敬的原始創造啊!

司法宮典吏的四名什長,凡是節日或行刑之日,負責彈壓地面,這時正分立在大理石桌子四角。

演出預定要到司法宮的大時鐘敲響正午十二點才開始。對於演戲來說,固然晚了點,可是得遷就御使們的時間呀!

於是,這麼許多觀眾從早晨起就在等着。這些老實巴交的愛看熱鬧的人中間,有許多,天剛蒙蒙亮就在司法宮前大台階上等候,凍得直哆嗦;還有些人甚至於自稱已經在門前歪斜着身子靠了一夜,為的是等着搶在頭一批進去。人越擠越多,像水流滿溢一般,開始沿着牆壁上漲,向柱子周圍膨脹,漫上了柱頂、檐板、窗沿:建築物的、雕塑物的一切突出部位上盡都是人。因此,群眾早已厭煩,急不可耐,加之,今天一整天都可以恣意玩世不恭,隨便發瘋耍賴,誰的胳臂肘撞了一下,誰的釘了鐵掌的鞋踩了一下,隨時都吵起架來,況且,久久等待早已疲乏不堪,而群眾本來就關在屋子裡禁閉着,擁擠着,擠傷了,窒息了,這樣,在御使們預定蒞臨以前很久,群眾的吵鬧聲早已更加尖銳,更加痛苦。只聽見埋怨聲、咒罵聲,諸如弗蘭德爾人、府尹、波旁紅衣主教、司法宮典吏、奧地利的瑪格麗特公主、執棒什長、冷了、熱了、壞天氣、巴黎主教、醜人王、柱子、塑像、那扇關着的門、這扇關着的窗——一切的一切都罵了個遍。散布在人群中三、五成堆的學生和僕役聽了大為開心;他們便不斷惡作劇,不斷捉弄人,在不滿的人們中間瞎攪和,簡直是火上加油,更增添了普遍的乖戾情緒。

人群中尤其有那麼一幫子促狹鬼,他們打破一扇玻璃窗,勇敢非凡地坐在柱頂盤上,從上面東張西望,大肆嘲弄,忽而對着裡面大廳里的群眾,忽而對着外面廣場上的群眾。他們醜化別人的動作,哈哈大笑,在大廳里東呼西應,彼此叫喊着取笑。由此可以看出,這些年輕的大學生並不像其他觀眾那樣覺得厭煩疲倦,他們為了自己取樂,非常善於從視線之下種種趣事中覓取場景,藉以安心等待即將上演的場景。

「敢情,可不就是你,磨坊(38)的約翰·弗羅洛!」其中的一個喊道,「你號稱磨坊真是名不虛傳,瞧你那兩隻胳臂、兩條腿,就像四支扇葉迎風揮舞。——你來了多久啦?」被稱作風磨的那一位,是一個身材矮小的淘氣大王,金色的頭髮,俊秀的面孔,調皮的神氣,此刻正猴在莨菪葉飾的斗拱上坐着。

(38)「磨坊」是他的綽號。參看第4卷第2章(本書第118頁起)。

約翰·弗羅洛回答說:「可憐見的!我來了四個多鐘頭啦!但願這四個多鐘頭,到了陰間,從我進煉獄淨罪的時間中扣除!我到這兒,正趕上聽西西里國王那八名唱詩班童子,在聖小教堂唱出七點鐘大彌撒的第一節哩。」

那一位接口說:「那些唱詩的可真不賴!嗓子比他們頭上的帽子還尖!聖上為聖約翰先生(39)舉行彌撒之前,其實倒應該先打聽打聽聖約翰先生是不是喜歡聽人用普羅旺斯口音唱拉丁文讚美詩!」

(39)戲稱基督教聖者約翰。

窗子底下人群中間一個老太婆在尖聲叫喊:「聖上搞這個彌撒原來是為了雇用西西里國王的這些該死的歌手啊!我請問你們,這到底是怎麼搞的!一次彌撒就得花一千巴黎利弗!還是從巴黎菜市場海魚承包稅(40)中開銷的哩!」

(40)向國王預交一定款項,即可承包某一項稅收,賺取其差額。這個賣魚的老太婆是說,國王為搞這種彌撒,從海魚承包稅中開銷,就得增加這項承包稅,承包吏就得轉嫁負擔,到頭來苦了她這類小販。

「住嘴,老婆子!」有個神情嚴肅的胖子站在這個賣魚的婆娘身旁,捂住鼻子,接口說:「是得舉行彌撒。你總不希望聖上再生病吧?」

攀緣在斗拱上的小個子學生叫道:「說得好!賣皮貨給國王做皮袍的大老倌吉勒·勒科鈕先生!」

所有的學生聽到皮貨商這個倒霉姓氏(41),都哈哈大笑起來。

(41)「勒科鈕」,意為「長角的」,在法語裡猶言「戴綠帽子的」。

「長角的!長角的吉勒先生!」有人這樣喊。

「Cornutus et hirsutus!」(42)另一個又這樣喊。

(42)拉丁文,長角的和毛髮倒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