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一百一十三章 往事 · 下 線上閱讀

這當兒,牆上映出火把的光,嚮導走過來了。基督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來,先生。」嚮導說,他不上樓梯,領着伯爵從一條地道走到另一間黑牢的門口。到了那兒,另一些紀念又衝到伯爵腦子裡。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長老畫在牆上、用來計算時間的子午線,然後他又看到那可憐的長老死時所躺的那張破床。這些東西不但沒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里的那種悲哀,反而使他的心裡充滿了一種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的眼睛裡禁不注流下淚來。

「瘋長老就曾關在那兒的,先生,這是那年輕人進來的地方,」嚮導指着那仍未填塞的洞口。「根據那塊石頭的外表,」

他繼續說,「一位有學問的專家考證出那兩個犯人大概已經互相往來了十年。可憐的人!那十年時間一定很難過的。」

唐太斯從口袋裡摸出幾塊金路易,交給那個雖不認識他但卻已兩次對他表示同情的嚮導。嚮導接過來,心裡以為那隻幾塊銀幣,但火把的火使他看清了它們的真實價值。「先生,」他說,「您弄錯啦,您給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

嚮導吃驚地望着伯爵。「先生,」他喊道,簡直無法相信他的好運,「您的慷慨我無法理解!」

「噢,非常簡單,我的好人,我也曾當過水手,你的故事在我聽來比別人更感動。」

「那麼,先生,既然您這樣慷慨,我也應該送你一樣東西。」

「你有什麼東西送給我,我的朋友?貝殼嗎?麥杆紡織的東西嗎?謝謝你!」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一樣和這個故事有關的東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問道,「是什麼?」

「聽我說,」嚮導說,「我想,『在一個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裡,總是留有一些東西的。』所以我就開始敲牆壁。」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長老藏東西的那兩個地方。

「找了一些時候以後,我發覺床頭和壁爐底下聽來象是空的。」

「是的,」伯爵說,「是的。」

「我翻開石板,找到了——」

「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麼知道的?」嚮導驚奇地問道。

「我並不知道,我只是這樣猜測,因為牢房裡所發現的大多是那一類的東西。」

「是的,先生,是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

「你還留着嗎?」

「不,先生,我把它賣給遊客了,他們認為那是件很稀奇的東西,但我還留着一件東西。」

「是什麼?」伯爵着急地問。

「象是一本書,寫在布條子上的。」

「去把它拿來,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感興趣的東西,你放心好了。」

「我這就去拿,先生。」那嚮導出去了。

伯爵於是在那張死神使它變成了一座祭台的床前跪下來。「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嘆道,「您給了我自由、知識和財富,您,象天上的神一樣,能分辨善惡……如果死人和那些活人之間還能互相溝通的話,如果人死後的靈魂還能重訪我們曾經生活和受苦的地方——那麼,高貴的心呀!崇高的靈魂呀!那麼,我求求您,為着您給我的父愛,為着我對您的服從,賜我一些徵兆,賜我一些啟示吧!除去我心中剩餘的懷疑吧,那種懷疑如果不變成滿足,也會變成悔恨的。」

伯爵低下頭,兩手合在一起。

「拿來了,先生。」背後傳來嚮導的聲音。

基督山打了一個寒顫,站起身來。嚮導遞給他一卷布片,那些布片是法利亞長老的知識寶藏,這是法利亞長老論建立意太利統一王國的那篇文章的原稿。伯爵急忙拿過來,他的眼光落到題銘上,他讀道,「主說:『你將拔掉龍的牙齒,將獅子踩在你的腳下。』」

「啊!」他喊道,「這就是回答。謝謝您,我的父親,謝謝您!」他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夾着十張一千法郎鈔票的小皮夾。「喏,」他說,「這個皮夾送給你。」

「送給我?」

「是的,但有一個條件:你得等我走了以後才能打開來看,」於是,把他剛才找到的那捲布條藏在懷裡——在他看來,它比最值錢的珠寶還更珍貴——他跑出地道,跳上船,喊道:「回馬賽!」然後,他回頭用眼睛盯住那座陰森森的牢獄。「該死,」他喊道,「那些關我到那座痛苦的監獄裡去的人!該死,那些忘記我曾在那裡的人!」

當他經過迦太蘭村的時候,伯爵把頭埋在大衣里,輕聲呼喚一個女人的名字。他兩次消除了疑慮。他用一種溫柔的幾乎近於愛戀的聲音所呼喚的那個名字,是海黛。

上岸以後,伯爵向墳地走去,他相信在那兒一定可以找到莫雷爾。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去找一座墳墓,但他枉費了一番心思。他帶着千百萬錢財回法國來的他,卻沒找到他那餓死的父親的墳墓。老莫雷爾的確在那個地方插過一個十字架,但十字架早已倒了,掘墳的人已經把它燒毀,象他們的墳場裡所有腐朽的木頭十字架一樣。而那可敬的商人就比較幸運了。他是在他兒女的懷抱里去世的;他們把他埋在先他兩年逝世的妻子身邊。兩塊大理石上分別刻着他們的名字,豎在一片小墳地的兩邊,四周圍着欄杆,種着四棵柏樹。

莫雷爾正靠在一棵柏樹上,兩眼直盯着墳墓。他悲痛欲絕,幾乎失去了知覺。

「馬西米蘭,」伯爵說,「你不應該看墳墓,而應該看那兒。」他以手指天。

「死者是無所不在的,」莫雷爾說,「我們離開巴黎的時候,你是這樣告訴過我嗎?」

「馬西米蘭,」伯爵說,「你在途中要求我讓你在馬賽住幾天。你現在還這樣想嗎?

「我什麼都不想,伯爵,我只是想,我在這裡可以比別處少一點兒痛苦。

「那也好,因為我必須得離開你了,但我還帶着你的諾言呢,是不是?」

「啊,伯爵,我會忘了它的。」

「不,你不會忘記的,你要莫雷爾,因為你是一個講信用的人,因為你曾經發過誓,而且你要重發一遍誓。」

「噢,伯爵,可憐可憐我吧!我是這樣不幸。」

「我知道有一個人比你更不幸,莫雷爾。」

「不可能的!」

「唉!」基督山說,「這是我們人類的可憐的驕傲,每一個人都以為他自己比那在他身旁哭泣呻·吟的人更痛苦。」

「一個人喪失了他在世界上一切所愛所希望的東西,誰還會比他更痛苦?」

「聽着,莫雷爾,注意聽。我認識一個人,他也象你一樣,曾把他全部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女人身上。他很年輕,有一個他所愛的老父,一個他的所戀慕的未婚妻。他們快要結婚了,但那時,命中一場使我們幾乎要懷疑上帝公正的波折,奪去了他的愛人,奪去了他所夢想的未來,他被關了一間黑牢里。」

「啊!」莫雷爾說,:黑牢里的人遲早是可以出來的。」

「他在那兒住了十四年,莫雷爾。」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頭上說。

馬西米蘭打了一個寒顫。「十四年?」他自言自語地說。

「十四年!」伯爵重複說,「在那個期間,他有過許多絕望的時候。也象你一樣,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殺。」

「是嗎?」莫雷爾問道。

「是的,在他絕望到頂點的時候,上帝顯靈了……因為上帝已不再創造奇蹟了。在一開始,他大概並沒有在那個人身上顯示出無窮的仁慈,因為蒙着淚水的眼睛看不清東西,最後,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神奇地離開了那座死牢,變成為有錢有勢的人。他首先去找他的父親,但他的父親已經死了。」

「我的父親也死了。」莫雷爾說。

「是的,但你的父親是在你的懷抱里去世的,他有錢,受人尊敬,享受過快樂,享足了天年。他的父親卻死在窮苦、絕望、懷疑之中。當他的兒子在十年以後來找他的墳墓時候,他的墳墓無法辯認了,沒有一個人能說,那兒躺着你深愛的父親!」

「上帝啊!」莫雷爾嘆道。

「所以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人,莫雷爾,因為他甚至連他父親的墳墓都找不到了!」

「但他至少還有他所愛的那個女人。」

「你錯了,莫雷爾,那個女人——」

「她死了嗎?」

「比那更糟——她忘情負義,嫁給一個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所以,你看,莫雷爾,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情人。」

「他得到上帝的安慰了嗎?」

「上帝至少給了他安寧。」

「他還希望再得到快樂嗎?」

「他一直在追求着馬西米蘭。」

年輕人把頭垂到他的胸前。「你牢記我的諾言吧,」他沉思了一下,把手伸向基督山說,「只是記得——」

「十月五日,莫雷爾,我在基督山島上等你。在四日那天,一艘遊艇會在巴斯蒂亞港等你,船名叫歐羅斯號。你把你的名字告訴船長,他就會帶你來見我了。就這樣約定了,是不是?」

「說定了,伯爵,我會照你的話做的,但你記得住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你不知道一個男子漢的承諾意味着什麼!我對你講過二十遍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我可以幫你的忙。莫雷爾,再見了!」

「你要離開我了嗎?」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事情要辦。我讓你自己在這兒和不幸奮鬥,獨自和上帝派來迎他的選民的神鷹搏鬥。甘密蒂的故事[希臘神話:甘密蒂是弗烈琪亞地方一個美麗而孤苦伶仃的牧羊童子,有一天,宇宙大神經過,看出他是一個可造之材,便激太陽神化為神鷹,飛到牧場上,把它抓到奧林匹斯山,叫他充當眾神的司酒童子。——譯註]不是一個神話,馬西米蘭,它是一個比喻。」

「你什麼時候走?」

「立刻就走,汽船已經在那兒等着了,一個鐘頭以後,我就離開你很遠啦。你可以陪我到港口去嗎,馬西米蘭?」

「我悉聽你的吩咐,伯爵。」

莫雷爾把伯爵送到港口,黑色的煙囪里已經冒出象鵝絨似的白色水蒸氣。汽船不久就開航了,一小時後,正如伯爵所說的,煙囪里冒出的白煙消失在地平線上,與夜霧融在一起,分辯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