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七十八章 亞尼納來的消息 · 下 線上閱讀

伯爵捲起袖子,走進那間專供練習射擊的先生們練習完後洗手的小耳房裡。

「請進,子爵閣下,」菲力小聲說,「我給您看一件滑稽事兒。」馬爾塞夫進去,見到牆上釘着的不是普通的靶子,而是幾張紙牌。阿爾貝遠看以為那是一整套的紙牌,因為他可以從A數到十。

「啊!啊!」阿爾貝說,「我看您是在準備玩紙牌了。」

「不,」伯爵說,「我是在製造一套紙牌。」

「怎麼回事?」阿爾貝說。

「您看到的那些牌實際上都是A和二,但我的槍彈把它們變成三、五、七、八、九和十。」

阿爾貝走近去看。果然,紙牌上子彈穿過的地方極其準確,行次的距離都符合規定。馬爾塞夫朝靶子走過去的時候,半路上又拾到兩三隻燕子,它們是被伯爵打死的,因為它們魯莽地飛進伯爵的手槍射程。

「哎呀!」馬爾塞夫說。

「您叫我有什麼辦法呢?,我親愛的子爵?」基督山一面用阿里遞來的毛巾擦手,一面說。「我總得在空閒的時間找些事兒做做呀。過來吧,我等着您呢。」

於是他們一起走進基督山的雙輪馬車。幾分鐘後,那輛馬車就把他們拉到三十號門口。基督山領着阿爾貝到他的書齋里,指着一個位子讓他坐下,他自己也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現在我們平心靜氣地把事情來說一說吧,」他說。

「您也看得出,我是相當平心靜氣的了。」阿爾貝說。

「您想跟誰決鬥?」

「波尚。」

「你們不是朋友嗎?」

「當然嘍,決鬥的對手總是朋友。」

「我想你們這次發生爭吵總有原因的吧?」

「當然有!」

「他把您怎麼了?」

「昨天晚上,他的報紙上——還是等一等,您自己去看吧。」於是阿爾貝把那份報紙遞給伯爵。伯爵念道:「亞尼納通訊:我們現在聽說到一件至今大家還不知道,或者至少還沒有公布過的事實。防護本市的城堡,是被阿里·鐵貝林總督非常信任的法國軍官弗爾南多出賣給土耳其人的。」

「嗯,」基督山說,「這段消息有什麼值得你惱怒的呢?」

「有什麼值得我惱怒的嗎?」

「是啊,亞尼納的城堡被一個法國軍官出賣,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這關係到家父馬爾塞夫伯爵,因為弗爾南多是他的教名。」

「令尊在阿坦克總督手下幹過嗎?」

「是的,也就是說,他曾為希臘的獨立而戰,而這種誹謗就是因此而起的。」

「噢,我親愛的子爵,您說話得理智一些!」

「我並不想不理智。」

「那麼請告訴我,弗爾南多軍官和馬爾塞夫伯爵是兩個名稱的一個人,這件事在法國有誰能知道呢?亞尼納是在一八二二或一八二三被攻陷的,現在還有誰會注意到它呢?」

「那正可說明這種伎倆的惡毒。他們讓時間過去了這麼久,然後把大家早已忘記的事情突然又重新翻了出來,以此作為誹謗材料來玷污我們的好名聲。我繼承着家父的姓,我不願意這個姓被恥辱所玷污。我要去找波尚,這個消息是在他的報紙上出現的,我一定要他當着兩個證人的面聲明更正。」

「波尚是絕不肯更正的。」

「那麼我們就決鬥。」

「不,你們不會決鬥的,因為他會告訴您——而且這也非常實在的——在希臘陸軍里,名叫弗爾南多的軍官或許有五十個之多。」

「但我們還是要決鬥。我要洗刷家父名譽上的污點。家父是一個那麼勇敢的軍人,他的歷史是那麼的輝煌——」

「哦,嗯,他會說:『我們保證這個弗爾南多不是那位人人皆知的馬爾塞夫伯爵,雖然他也有過這個教名。』」

「除非完全更正,我絕不能表示罷休。」

「您準備當着兩個證人的面叫他這麼做嗎?」

「是的。」

「您錯了。」

「我想您的話的意思就是要拒絕我的要求,不肯相助了?」

「您知道我對決鬥的看法是什麼,不知道您還記得不記得,我們在羅馬的時候,把我對於那件事的看法跟您說過。」

「可是,我親愛的伯爵,我覺得今天早晨您做的那件事,跟您抱的那種觀念根本不相符合。」

「因為,我的大好人,您知道一個人決不能偏激得太厲害。如果和傻瓜們在一起,那就必須學會做一些傻事。有一天,也許會有一個非常暴躁的傢伙來找到我。他跟我或許也象您和波尚那樣並沒有真正值得吵架的理由,但他也會逼着我操心一件無聊的小事,他會叫他的陪證人來見我,或者是在一個公眾場所侮辱我——噢,那我就只好殺死那個淺薄的傢伙。」

「那麼您承認是可以決鬥的了?」

「當然。」

「好吧,既然如此,您為什麼要反對我決鬥呢?」

「我並沒有說您不決鬥,我只是說,決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在沒有進行細緻考慮以前,是不應該去做的。」

「他在侮辱家父以前,可沒有進行什麼考慮。」

「如果這是他疏忽造成的錯誤,而且自己也這麼承認,您就應該善罷甘休了。」

「啊,我親愛的伯爵,您未免太寬容了。」

「而您也太計較了。如果,比方說,我說這句話別生氣——」

「嗯!」

「如果那段消息確實是真的呢?」

「一個兒子不應該承認這樣一個有損自己父親名譽的假設。」

「噢!天哪!我們這個時代需要承認的事情實在太多啦!」

「那完全是時代的錯誤。」

「可您準備實施改革嗎?」

「是的,如果和我有關係的話。」

「嗯!您真剛強,我的好人!」

「我知道我確實剛強。」

「您不想聽好的忠告嗎?」

「朋友的忠告當然要聽。」

「您認為我夠不夠得上那個稱呼呢?」

「當然夠得上。」

「嗯,那麼,在帶着證人到波尚那兒去以前,對這件事情可以再去了解了解。」

「跟誰去了解?」

「跟海黛,比方說。」

「咦,何必要把一個女人扯到這裡面呢,她對這件事情能發揮什麼作用?」

「比方說,她可以向你保證,說令尊對於總督的失敗和死亡毫無關係。或者,如果正巧他的確牽連到了裡面,這件不幸的事情也——」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親愛的伯爵,我絕不能承認這麼一個假設。」

「那麼,您也拒絕這個了解內情的方法了?」

「我堅決予以拒絕。」

「那麼我再要給您一個忠告。」

「說吧,但希望這是最後的一個了。」

「也許您不願意聽吧?」

「恰恰相反,我要請你說出來。」

「在您到波尚那兒去的時候,不要帶着證人,自個兒去見他。」

「那可是違背慣例呵。」

「您的情況本來就和一般情況不同。」

「您為什麼要我自個兒去呢?」

「因為那樣,這件事情就可以由您和波尚私下解決。」

「請再說得清楚一些。」

「可以。如果您要波尚更正消息,您起碼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心甘情願地那麼去做——只要他願意更正。您在這方面,最後結果也一樣。如果他拒絕那麼做,到那時再找兩個外人知道您的秘密也還不遲。」

「他們不是什麼外人,而是朋友。」

「啊,但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敵——波尚就是一個例子。」

「所以您勸我。」

「我勸您得謹慎。」

「那麼您勸我一個人去找波尚。」

「對,而且我可以告訴您理由。在您希望一個人的自尊心向您讓步的時候,您在表面上至少必須做出不想傷害它的樣子。」

「我相信您是對的。」

「啊!這就再好不過了。」

「那麼我就一個人去。」

「好吧,但您能幹脆不去就更好。」

「那我做不到。」

「那麼去吧,這起碼總比您剛開始的想法好一點。」

「但如果不管我多麼謹慎,而最後我還是不得不決鬥的話,您願不願做我的陪證人?」

「我親愛的子爵,」基督山鄭重地答道,「您一定也看出來了,在今天以前,無論什麼時候,也無論在什麼地點,我始終都聽您的吩咐。但您剛才要求的那件事,我就愛莫能助了。」

「為什麼?」

「不說也許您將來會明白。眼下,我要求您原諒我暫時保密不說。」

「好吧,那麼我就去邀弗蘭茲和夏多·勒諾。他們辦這種事情是再恰當不過的人選了。」

「那麼就這樣吧。」

「但如果我真的要決鬥的話,您肯定不會反對教我一兩手射擊或劍術的嘍?」

「那個,也絕對不可能。」

「您這個人可真古怪!您什麼事情都不想插手。」

「您說得很對——這是我處世的原則。」

「那麼,這件事情我們不談了。再會,伯爵。」

馬爾塞夫拿起他的帽子,離開了那個房間。他在門口找到他的雙輪馬車,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氣,馬上趕車到波尚家裡去。波尚在他的辦公室里。這是一個陰暗的房間,看上去處處都是灰塵,從沒人記得的年代起,報館編輯的辦公室就是這麼個樣子。僕人通報阿爾貝·馬爾塞夫先生來訪。波尚要他再重說一遍,但還是有點不相信,他喊道:「請進!」阿爾貝進來了。波尚見他的朋友跳過和踩踏着散亂堆放在房間裡的報紙走進來,就發出了一聲叫喊。「咦!咦!我親愛的阿爾貝!」他把手伸給那個青年說。「你這是怎麼啦?是發瘋了還是就想來和我一起吃頓早餐的呢?想辦法找個地方坐吧,那盆天竺葵的旁邊有張椅子,房間裡就這麼張椅子了,讓我不忘記世界上除了紙張以外還有別的東西。」

「波尚,」阿爾貝說,「我是來找你的報紙說說話來的。」

「你,馬爾塞夫?你有什麼事情要找它說話?」

「我希望那裡面的一段話要予以更正。」

「你指的是哪一段言論?但坐下再說嗎。」

「謝謝你。」阿爾貝說,冷淡而機械地鞠了一躬。

「現在請你把那段話的意思解釋一下吧,它為什麼會讓你不高興?」

「那段話影響了我家裡一個人的名譽。」

「哪一段消息?」波尚非常驚奇地說。「你肯定搞錯了。」

「就是亞尼納寄給你的那篇通訊。」

「亞尼納寄來的?」

「是的,你好象真的一點兒不知道我那件事似的。」

「我以人格擔保!倍鐵斯蒂,把昨天的報紙給我。」波尚喊道。

「這兒有,我帶來了一份。」阿爾貝回答說。

波尚接過那份報紙,輕聲念道:「亞尼納通訊,」

「你看,這段新聞多麼叫人着惱。」波尚讀完以後,馬爾塞夫說。

「那麼這上面說的那個軍官是你的一個什麼親戚嗎?」這位總編輯問。

「對。」阿爾貝說,臉羞得通紅。

「那麼,您打算要我怎樣辦呢?」波尚溫和地說。

「我親愛的波尚,我希望你更正這個消息。」

波尚用着十分親切的神態望着阿爾貝。「我說,」他說,「這件事情,需要好好地談一談,更正一段消息。向來都是一件非常要緊的事,你知道。坐下吧,我把它再念一遍。」

阿爾貝重新坐了下來,而波尚比第一次更加仔細地把他朋友所譴責的那幾行消息又看了一遍。

「嗯,」阿爾貝以堅定的口氣說,「你看,你的報紙侮辱了我家裡的一個人,我堅決要求予以更正。」

「你——堅決?」

「是的,我堅決。」

「請允許我提醒你,你可不是議員,我親愛的子爵。」

「我也不想做議員,」那位青年站起身來說道。「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下決心要更正昨天這則消息。你了解我已經很長時間了,」阿爾貝見波尚輕蔑地昂起他的頭,就咬了一下嘴唇,繼續說,「以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和我的關係相當密切,應該知道我在這一點上一定要堅持到底。」

「如果我以前是你的朋友,馬爾塞夫,你現在這種說話的樣子幾乎都讓我記不起我以前曾經榮幸地享有過那種稱呼,但請你等一等,我們都不要發火,起碼現在是不要發火。你的態度太急躁煩惱,告訴我,這個弗爾南多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是我的父親,」阿爾貝說,「弗爾南多·蒙台哥先生,馬爾塞夫伯爵,他是一位老軍人,身經二十次大戰,而他們卻要用臭溝里的爛泥來抹煞他那些光榮的傷痕。」

「是你的父親嗎?」波尚說,「那就不是一回事了。我現在可以理解你這麼氣憤的原因了,我親愛的阿爾貝,我再來念一遍。」於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第三次再讀那則消息。

「但報紙上沒有哪一個地方說明這個弗爾南多就是你的父親呀。」

「沒有,但這種關係別人是可以看得出來的,所以我堅持要更正這則消息。」

聽到「我堅持要」這幾個字,波尚抬起他的眼睛堅定地望着阿爾貝的臉,然後他的眼光又漸漸低垂下去,沉吟了一會兒。

「你可以更正這段消息的吧,你答應不答應,波尚?」阿爾貝說,他火氣愈來愈大了,但盡力克制着。

「可以。」波尚答道。

「立刻嗎?」阿爾貝說。

「在我證實了這個消息不確實之後。」

「什麼?」

「這件事情很需要調查一下,而我要進行調查。」

「但那又何必調查呢。閣下?」阿爾貝怒不可遏地說。「假如你不相信那是我的父親,那麼請你立刻聲明。如果你相信是他,那麼請說明你的理由。」

波尚臉上露出一個他所特有的微笑,這種微笑可以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之下傳達出他心裡各種不同的情感。「閣下,」他用那種微笑望着阿爾貝答道,「如果你是到我這兒來尋找某種滿足,你應該直接說出來,不必和我進行這種沒意義的談話。我已經耐心地聽了半個鐘頭了。你這次到我這裡來難道是我叫你來的嗎?」

「是的,如果你不答應更正那些有損名譽的誹謗之言。」

「等一下。請你不要嚇唬人,弗爾南多·蒙台哥先生,馬爾塞夫子爵!我從來不准許我的敵人向我進行恐嚇,更不願意我的朋友對我使用這種態度。你堅持要我更正這則關於弗爾南多上校的消息——但我可以以人格向你擔保,這則新聞與我一點關係沒有,你還是要堅持嗎?」

「是的,我堅持要求更正!」阿爾貝說,由於他興奮得有些過度,腦子已經開始有點糊塗了。

「如果我拒絕更正,你就要和我決鬥,是不是?」波尚用平靜的口氣說。

「是的!」阿爾貝提高他的聲音說。

「好吧,」波尚說,「我的答覆如下,我親愛的先生。那則消息不是我刊登的,我甚至連知道都不知道。但你所採取的行徑已讓我對這則消息產生了注意力,它或者要更正,或者要證實,都有待進行足夠的調查以後才能決定。」

「閣下,」阿爾貝站起來說,「我看來要榮幸地請我的陪證人來這兒見你,請你費神和他們商量決定相會的地點和我們要供用的武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然明白,我親愛的先生。」

「那麼今天晚上,如果你願意的話,或者最晚明天早晨,我們再見。」

「不,不!什麼時間適當那得由我來決定。我有權決定先決條件,因為我是受挑戰的一方——但在我看來,那個時候還沒有到。我知道你的劍術很純熟,而我的劍術只是馬虎過得去。我也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射擊手——那方面我們水平差不多相當。我知道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決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兒,因為你很勇敢,而我也很勇敢。我不願意無緣無故殺死你或者我自己被你殺死。現在要該我來問你一個問題了。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反覆向你闡明,而且用我的人格向你擔保,對你攻擊我的這件事情我壓根一無所知。我還可以向你申明,除了你以外,誰都不可能認為弗爾南多那個名字就是馬爾塞夫伯爵。在我作了這樣的聲明以後,你是否還堅持要我更正,而且如果我不更正,就要和我決出生死?」

「我不改變我原來的決心。」

「那麼好,我親愛的先生,現在我同意和你拼個死活。但我需要三個星期的準備時間,到時間來臨的時候,我就會來對你說:『那個消息是不正確的,我同意更正』,或是,『那個消息是確實的』。然後,我就立即從劍鞘里抽出劍、或從匣子裡拔出手槍,兩者隨便。」

「三個星期!」阿爾貝叫道,「當我蒙受着羞辱的時候,三個星期相當於三個世紀了。」

「要是你還是我的朋友,我就會說:『耐心一點吧,我的朋友。』但你自己要與我為仇,所以我說,『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閣下?』」

「好吧,那就三個星期吧,」馬爾塞夫說,「但請記住,三個星期結束的時候,不許再拖延或者推託,以此避免——」

「阿爾貝·馬爾塞夫先生,」波尚也站起身來說,「在三個星期之內——那就是說,二十一天之內——我不會把你摔到窗口外面去,而在那個時間還沒有過去以前,你也沒有權利來打破我的腦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所以約定的時間是在九月二十一,在那個時間還沒有到來之前——我現在要給你一個體面的忠告——我們不要狂叫亂嚷,象那兩條綁在對面屋柱上的狗一樣。」

說完這番話,波尚就冷冷地向阿爾貝鞠了一躬,轉身走進了他的印刷間。阿爾貝把他的怒氣發泄到一堆報紙上,用自己的手杖把它們打得滿屋子亂飛;經過一番發泄以後,他走了……但在離開以前,他還朝印刷間的門口走過去幾次,好象是很想進去似的。

阿爾貝用上勁兒鞭打着他的馬,正如剛才杖打那些給他帶來煩惱的無辜的報紙一樣;在他經過林蔭大道的時候,他看見莫雷爾睜着大眼,步伐匆匆地走過。他正往中國澡堂前面走,看來象是從聖·馬丁門那個方向來,要向瑪德倫大道去。「啊,」馬爾塞夫說,「那邊兒倒有一個快·活的人!」阿爾貝的觀察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