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七十三章 諾言 · 上 線上閱讀

那人果然是馬西米蘭·莫雷爾。自從前一天起。他一直愁腸百結。憑着情人們所特有的本能,在侯爵去世和聖·梅朗夫人回來以後,他預料到維爾福先生的家裡準會發生那種與他對瓦朗蒂娜的愛情利害攸關的事情。我們馬上就會看到,他的預感的確變成了現實。使他臉色蒼白、渾身戰慄地來到栗子樹下鐵門前的,也不再僅僅是一種不安的感覺。瓦朗蒂娜並不知道莫雷爾在等她,以前是他不會這個時候來的,所以她到花園裡來,純粹是一種巧合,或說得更確切些,是一種心靈感應的奇蹟。一聽見莫雷爾喊她,她就向門口跑去。

「這個時候來了?」她說。

「是的,我可憐的瓦朗蒂娜,」莫雷爾答道,「我帶來了壞消息並且準備再聽到壞消息的。」

「這麼說,這實在是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說,「說吧,馬西米蘭,雖然現在這些悲痛也已經讓人受不了了。」

「親愛的瓦朗蒂娜,」莫雷爾竭力掩飾自己的激動情緒,說,「好好聽着,我求求你,我要說的這件事是很嚴肅的。他們打算什麼時候為你辦婚事。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瓦朗蒂娜說,「對你,我什麼都不必隱瞞。我的婚事今天早上他們就談到了,我那親愛的外婆,我本來以為她可以幫助我的,但她不但贊成這門親事,而且希望趕快辦成,他們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簽訂婚約。」

年輕人痛苦地長嘆了一聲,悲哀地凝望着姑娘。「唉!」他用低沉的聲音說,「太可怕了,聽自己所愛的女人平靜地說出:『你行刑的時間已經定了,幾小時以後就要執行。但這無關緊要必須如此,我不願意插身其間來阻止它。』啊,既然如你所說的,一切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結,在他到後的第二天,婚書就要簽訂,你就將屬於他那麼你明天就和伊皮奈先生訂婚吧。因為今天早晨他已經來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喊了一聲。

「一小時以前,我在基督山家裡,」莫雷爾說,「我們正在聊天,他談論你家裡所遭到的不幸,我談論你的傷心,那時一輛馬車轔轔地駛進前庭。在那以前,我從來不相信有『預感』存在,但現在我卻不能不相信了,瓦朗蒂娜。聽到那輛馬車的聲音,我就打了一個寒顫,接着我就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覺得我當時就象死囚聽到監斬官的腳步聲一樣。門開了,第一個進來的是阿爾貝·馬爾塞夫,我還在心裡極力對自己說預感是錯誤的、但他的後面又進來一個年輕人,伯爵喊道:『啊!弗蘭茲·伊皮奈男爵閣下!』的時候,我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勇氣來支撐自己。或許我的臉色是慘白的,也許我在發抖,但我確信我的嘴唇上始終保持着微笑。五分鐘以後我就告辭了,在那五分鐘裡面,我一個字也沒有聽到——我感到自己徹底垮了!」

「可憐的馬西米蘭!」瓦朗蒂娜喃喃地說。

「瓦朗蒂娜,現在已經到了你答覆我的時間了。要記住,生與死都由你決定。你打算怎麼辦?」

瓦朗蒂娜低垂下頭,她悲痛欲絕,方寸大亂。

「聽着!」莫雷爾說,「目前的情況非常嚴重已經迫在眉睫,這種情況你當然不會是第一次考慮到。現在不是悲哀的時候,那些喜歡慢慢地用痛苦來消磨時間、用吞咽淚水來打發日子的人,才肯幹這種事。世界上的確有這種人,在人世間逆來順受,上帝無疑的會在天上補償他們。但在那些有抗爭意識的人,他們就決不會浪費一刻寶貴的時間,他會立即對命運之神的打擊予以還擊。你是否預備和我們的厄運抗爭?告訴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為問你這話而來的。」

瓦朗蒂娜渾身顫抖,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凝視着莫雷爾。去和她的父親、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個家庭作對,對於這種念頭她從來沒有想到過。「你說什麼,馬西梅朗?」瓦朗蒂娜問道。「你所謂奮鬥是什麼意思?哦,這是褻瀆神靈的呀!什麼!讓我違背我父親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願不可能的!」

莫雷爾嚇了一跳。「你高貴的心地,不會不了解我,你對我了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看着你忍受了這麼久,親愛的馬西米蘭。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來和我自己奮鬥,象你所說的那樣飲干我的眼淚。要讓我父親傷心,讓臨終的外婆在離開人世前不得安寧,絕對不行!」

「您說得很有道理。」莫雷爾冷漠地說。

「上帝呀!你怎麼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瓦朗蒂娜慍怒地說。

「是用一個崇拜你的人的口氣來對你說話,小姐。」

「小姐!」馬西米蘭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你看到我的處境是絕望的,卻假裝不理解我。」

「您錯了,我十分了解您。您不願意反抗維爾福先生;您不願意讓侯爵夫人傷心;明天您就要簽訂婚約,把自己交給您的丈夫。」

「上帝啊!你告訴我,不然我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別來問我,小姐。這種事情叫我判斷是很不公正的,我的自私心會使我變得盲目的。」莫雷爾回答,他那種沙啞的聲音和攥緊的拳頭證明他已愈來愈憤怒了。

「如果我願意接受你的建議,莫雷爾,那麼你以為我應該怎麼辦呢?回答我。不要只對我說『你錯了』,你必須給我出個主意呀。」

「你說這句話是很認真的嗎,瓦朗蒂娜,你真的要我給你出主意?」

「當然羅,親愛的馬西米蘭,如果你的建議可行,我就照你說的做,你知道我對你的愛是始終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扳開了一塊的門上一塊鬆動的木板,說,「把你的手伸給我,證明你寬恕了我剛才發脾氣。我的心裡亂極了,在過去的一小時裡各種失去理智的念頭。在我的頭腦里打轉。如果你拒絕了我的建議」

「你建議我怎麼做呢?」瓦朗蒂娜抬起頭來嘆了一口氣。

「我是自由的,」馬西米蘭答道,「養得起你。我發誓在我吻你的額頭以前使你成為我合法的妻子。」

「你的話讓我聽了要發抖!」那個年輕姑娘說。

「跟我走吧!」莫雷爾說,「我帶你到我的妹妹那兒,她也配得上做你的妹妹。我們乘船到阿爾及利亞,到英國,到美國去,如你願意的話,我們到鄉下去住,等到我們的朋友們為我們說情,你家裡人回心轉意以後再回到巴黎來也可以。」

瓦朗蒂娜搖搖頭。「我怕,馬西米蘭,」她說,「這是個發瘋的主意,如果我不斷然阻止你,我就比你更瘋了。不可能的,莫雷爾,不可能的!」

「那麼你願意對命運之神屈服,甚至連反抗都不想了!」莫雷爾神情黯淡地說。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馬西米蘭說,「我再講一遍,你說得對。是我瘋了,而你向我證明了熱情可以使最理智的頭腦變得盲目。而你能夠絲毫不受熱情的影響而理智地思考,為這我謝謝你。那麼事情就是這樣定了明天,你就要無可挽回地接受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把你們連結在一起的不僅僅只簽訂婚約那種用來增加喜劇效力的演戲似的儀式,而是你自己的意願,是不是?」

「你又在把我向絕望的深淵裡推,馬西米蘭,」瓦朗蒂娜說,「你又在用刀子剜我的心了!如果你的妹妹聽從了這樣的一個計劃?告訴我,你會怎麼辦?」

「小姐,」莫雷爾苦笑着說,「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經這樣說過的了。而作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別人處在我的地位會怎麼做,而只考慮我自己準備怎麼做。我只想我和您認識已整整一年了。從我初次看見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一切快樂和希望都寄托在一種可能性上,希望我能贏得您的愛情。有一天,您承認您是受我的。從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擁有您,我把這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現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說,命運之神已轉過身來攻擊我。我以為可以贏得天堂,但我輸了。這在一個賭徒這是平凡的日常事情,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東西輸掉,而且也可把他本來沒有的東西輸掉。」

莫雷爾的態度十分平靜。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對敏銳的大眼睛望着他,竭力不讓莫雷爾發現在她心裡掙扎着的悲痛。

「但是,一句話,你打算怎麼辦?」她問。

「我打算問您告別了,小姐,上帝聽到我說的話,明白我的心,我請他作證,證明我的確希望您過得寧靜,快樂,充實,使您不會再有時間想到我。」

「哦!」瓦朗蒂娜喃喃地說。

「別了,瓦朗蒂娜,別了!」莫雷爾鞠了一躬說。

「你到哪兒去?」那姑娘一面喊,一面從鐵門的缺口裡伸出手來,抓住馬西米蘭的衣服,根據自己的激動的情緒,她知道莫雷爾的平靜態度不是真的——「你到哪兒去?」

「我要去走一條路,避免再給您的家庭增加麻煩,我要給一切忠誠專一的男子作一個榜樣,讓他們知道當處於我這種境地的時候,應該怎樣做。」

「在你離開以前,告訴我你要去做什麼,馬西米蘭。」

「年輕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說呀!說呀!」瓦朗蒂娜說,「我求求你。」

「您的決定改變了嗎,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變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變的!」姑娘喊道。

「那麼告別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拼命搖那扇門,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這樣大的力氣,而當莫雷爾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她把兩隻手都從缺口裡伸出來,雙手使勁地轉動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什麼?」她說。「你到哪兒去?」

「哦,別擔心!」馬西米蘭站在離鐵門幾步以外說,「這是我自己命運寒澀,我並不想叫別人為此來負責。要是換了別人,他或許會威脅你去找弗蘭茲先生,向他挑釁,和他決鬥,那都是喪失理智的行為。弗蘭茲先生跟這件事毫無關係。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見到我,也許他已經忘記他曾見過我這回事了。當你們兩家準備聯姻的時候,他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對弗蘭茲先生並無敵意,我可以答應您,懲罰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誰的身上呢,那麼——我嗎?」

「你,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愛的女人是神聖的。」

「那麼,落到你自己身上嗎,不幸的人呵——你嗎?」

「唯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嗎?」馬西米蘭回答。

「馬西米蘭!」瓦朗蒂娜說,「馬西米蘭,回來吧,我求求你!」

他走近來,臉上帶着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臉色蒼白,別人大概會以為他還是象往常那樣快樂呢。「聽着,我親愛的,我崇拜的瓦朗蒂娜,」他用他那種和諧而悅耳的聲音說,「象我們這樣無愧於社會,無愧於家人,也無愧於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對方的心,象讀一本書一樣。我不是一個羅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劇的主人公。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東尼。雖然我不曾明言,不曾發誓,而我早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你。你要離開我,你這樣做是對的——我再說一遍,你是對的。但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我的生命。你離開我,瓦朗蒂娜,在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地一個人了。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結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上的兄弟,也就是一個和我只有社會關係的人。所以,沒有人再需要我了。我打算這樣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結婚的時候,因為我不願意錯過那種意想不到的機會,說不定弗蘭茲先生會在那以前死掉。當你向聖壇走過去的時候,或許會有一個霹靂打在他頭上。在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夠死裡逃生,奇蹟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所以,我要等到最後一刻,當我苦難的命運已經確定,無法挽回,毫無希望的時候,我就寫一封密信給我的妹夫,另外寫一封給警察總監,把我的打算通知他們,然後,在一個樹林的拐角上,在一個深谷的懸崖邊,或者在一條河的堤岸旁,我就堅決地,正如我是法國最正直的人的兒子那樣堅決地了結我的生命。」

瓦朗蒂娜渾身痙攣地發抖。她那兩隻握住鐵門的手鬆了下來,她的胳膊垂了下來,兩大滴眼淚順着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年輕人淒楚而決絕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憐可憐我吧,」她說,「你說你是會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嗎?」

「不!我憑人格擔保,」馬西米蘭說,「但那不會影響到你。你盡了你的責任,你可以安心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他的手緊緊地按在心頭,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馬西米蘭!」她說,「馬西米蘭,我的朋友,我在人間的兄長,我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你,象我一樣忍辱負重地活下去,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結合在一起的。」

「別了,瓦朗蒂娜。」莫雷爾又說。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臉上呈現出一種崇高卓絕的表情把雙手舉向天空,說,「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個孝順的女兒——我曾祈求、懇請、哀告,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懇或我的眼淚。好吧,」她抹掉她的眼淚變得很堅決地繼續說,「我不願意悔恨地死去,我情願羞愧而死。你可以活下去,馬西米蘭,我永遠只屬於你,幾點鐘?什麼時候?是不是馬上就走?說吧,命令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莫雷爾本來已經走出幾步,這時又轉過身來,他的面孔因高興而變得發白,把雙手從鐵門的缺口向瓦朗蒂娜伸過去。

「瓦朗蒂娜,」他說,「親愛的瓦朗蒂娜,你不必這樣說還是讓我去死吧。我怎麼能強迫你呢?如果我們彼此相愛的話。你只是出於仁慈才吩咐我活下來,是嗎?那麼我情願還是死了的好。」

「真的,」瓦朗蒂娜喃喃說,「如果他不關心我,這個世界上還有誰關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誰在我傷心的時候來安慰過我呢?我這顆出血的心能在誰的懷裡得到安息呢?他,他,永遠是他!是的,你說得對,馬西米蘭,我願意跟你去,我願意離開父母,我願意放棄一切。哦,我這忘恩負義的人啊,」

瓦朗蒂娜哽咽着喊道,「我願意放棄一切,甚至我那親愛的老祖父,哦,我忘了他了。」

「不,」馬西米蘭說,「你不會和他分離的。你說諾瓦蒂埃先生喜歡我。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訴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你的決定。我們一結婚,立刻就把他接來和我們住在一起,那時,他不是有一個孩子,而是有兩個了。你告訴過我你如何和他講話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用那種語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證,我們的前方不是絕望,而是快樂。」

「哦!瞧,馬西米蘭,瞧你對我有多重要!你幾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說的本來都是瘋話,因為我的父親會咒罵我。他是鐵石心腸決不會寬恕我。現在聽我說,馬西米蘭,如果憑我的計謀、我的哀懇或者由於意外事件——總之,不論是什麼原因,只要拖延這件婚事,你願不願等待?」

「願意的,我可以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這事決不能讓婚事成為事實,即使你被帶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絕。」

「世界上對我最神聖的一個人是我的母親,我憑她的名義向你發誓。」

「那麼,我們等待吧。」莫雷爾說。

「是的,我們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這幾個字使她緊張的情緒放鬆了,「世界上有許多許多事情,可以拯救我們這種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爾說,「你一定會做得很好,只是如果他們不理你的懇求,如果你的父親和聖·梅朗夫人堅持在明天就叫弗蘭茲先生來簽訂婚約——」

「那時我會堅守我的諾言,莫雷爾。」

「你不去簽約。」

「來找你,咱們一起逃走。但從現在起直到那時,我們不要去冒險,違反上帝的旨意,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我們沒有被人發覺,這是奇蹟,是天意,如果我們被人撞見,如果被人知道我們是這樣會面的,我們就毫無辦法了。」

「你說得對,瓦朗蒂娜。可是我怎麼知道。」

「到公證人狄思康先生那兒去打聽消息好了。」

「我認識他。」

「我也會想辦法告訴你,等我的消息吧。馬西米蘭,我也象你一樣的討厭這樁婚事啊!」

「謝謝你,我心愛的瓦朗蒂娜,謝謝你,這就夠了。我一旦知道要簽婚約,就趕到這個地方來。我可以幫助你很容易地翻過這道牆頭,門口就有馬車等着我們,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裡。我們先在那兒住下來,或者暫時隱居,要不仍舊參加社交活動,都隨你的心意,我們要用我們的力量來反抗壓迫,我們不會象綿羊似的俯首貼耳地被人處死,只用哀叫來求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