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四十八章 人生觀 · 下 線上閱讀

「真的,閣下,」伯爵反駁道,「您已經達到如此顯要的地位,難道您還算不上是個特別的人,或者竟沒遇到過特別的人嗎?您的目光一定非常老練可靠,難道您從來沒有,在一瞥之下就推斷出到您面前過來的是哪一種人嗎?一個法官除了無盡職守地按法律行事以外,除了極技巧地解釋他工作上耍的詭計之外,難道不該做一枚可以探測心臟的鋼針,一塊可以測驗出靈魂中含有多少雜質的試金石嗎?」

「閣下,」維爾福說道,「老實講,您駁倒了我。我從沒聽到過別人象您這樣講話。」

「因為您總使自己處在一個平凡的環境裡,從不敢振翅高飛,衝進上帝安派那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領域裡。」

「那麼您認為,閣下,那種領域的確存在,這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確是和我們混雜在一的嗎?」

「他們為什麼不呢?您離開了空氣就一刻也不能生存,但您能看得見您所呼吸的空氣嗎?」

「那麼說我們是無法看見您所指的那種人了?」

「不,我們能看見的,當上帝高興讓他們現出實形的時候,您就能看見他們了。您可以觸摸到他們,同他們交往,跟他們講話,而他們也會回答您的。」

「啊!」維爾福微笑着說道,「我承認,當這種人前來和我接觸的時候,我倒很希望能事先得到一個警告。」

「您的願望已經實現了,閣下,因為您剛才就已經得到了警告,而我現在再來警告您一次。」

「那麼您就是這種傑出的人物了?」

「是的,閣下,我相信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一個人的地位可以與我相比。國王的領土都是有限的,或限於山脈河流,或限於風俗習慣的改變,或限於語言的不同。我的王國卻是以整個世界為界限。因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法國人,不是印度人也不是美國人,也不是什麼西班牙人,我是一個宇宙人。沒有哪一個國家可以說它看到了我的降生,而只有上帝才知道哪一個國家會看到我死。我能適應各種風俗習慣,通曉各種語言,您若相信我是個法國人,那是因為我講起法語來能象您一樣流利純正。可是,阿里,我的黑奴,卻相信我是阿拉伯人;貝爾圖喬,我的管家,把我當作了羅馬人;海黛,我的奴隸,認為我是希臘人。所以您大概可以明白了吧,由於沒有國籍,不要求任何政府的保護,不承認任何人是我的兄弟,因此,凡是那可以阻止強者的種種顧忌或可以麻痹弱者的種種障礙,都無法麻痹或阻止我。我只有兩個對手,我不願意說是兩位征服者,因為只要堅忍不屈,甚至連他們我也是可以克服的。他們就是時間和空間。而那第二個對手,也是最可怕的,就是,我將來也必有一死。只有這才能阻止我的行動,使我無法到達我預期的目標,其餘的一切我都算定了。凡是人們所謂命運機遇的那些東西,如破產,變遷,環境等等,我都已經預料到了,假如這些因素突然來襲擊我,它們是決不能使我一蹶不振的。除非我死了,否則我是永遠不會改變我的信仰,所以我敢說出這些您從沒聽說過的事情,這些事情即使從國王的嘴裡您也聽不到的。因為國王需要您,而其他的人怕您。在我們這樣一個組織不健全的社會裡,人人都免不了要對自己說:『也許有一天我會有求於檢察官的吧?」』「但您敢肯定不會說那句話嗎,閣下?因為您一旦成了法國的一位公民,您自然就得遵守該國的法律。」

「這我知道,閣下,」基督山答道,「但當我去訪問一個國家的時候我就開始用各種可能的方法來研究那些我可能有求於他或害怕他的人,直到我把這些人了解清清楚楚,象他們了解自己一樣或許比他們自己了解得還清楚。基於這種想法不管檢察官是誰,假如他要對付我的話他一定會發現自己的處境並不比我妙。」

「那就是說,」維爾福吞吞吐吐地答道「人類的本性中就是有缺點的,按您的標準來看,每個人都是犯了過失的。」

「過失或是罪過。」基督山以一種隨便的神氣回答道。

「您剛才說,您在人類中沒有你的兄弟那麼,在全人類中,」維爾福多少有點兒猶豫地說,「只有您是十全十美的了。」

「不,並非是十全十美」伯爵回答說「只是無法看穿罷了。假如這種格調使您不愉快的話我們還是停止這一場舌戰吧,先生,您的法律並沒有打擾到我,正如我的第二視覺並沒有打擾您一樣。」

「沒有,沒有,決沒有,」維爾福說道,他象怕放棄他的優勢似的「您這一番光輝而且幾乎可以說是崇高的談話已把我抬舉到了普通的水準以上。我們已不再是聊天了,我們是在進行討論。但您知道,那些坐在大學交椅里的神學家,和那些坐在辯論席上的哲學家,偶爾也會說出殘酷的真理。我們暫且算是在討論社會神學和宗教哲學吧,下面這幾句話聽來雖有些不禮貌,但我還是要對您說:『兄弟,你太自負了,你也許比別人高明,但在你之上還有上帝呢。』」

「在我們大家之上,閣下。」基督山這樣回答道,其語氣是這樣沉重,使維爾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我對人是自負的,正如赤練蛇每當看見有人經過它的旁邊時總昂起頭來攻擊他的,即使那人並沒踩着它。但在上帝的面前,我放棄了那種自負,因為是上帝把我從一無所有提升到了現在這樣的地位。」

「那麼,伯爵閣下,我欽佩您,」維爾福說道,在這篇奇異的談話里,到目前為止,他還是第一次對這位神秘人物冠以貴族的稱呼,剛才他只是稱「閣下」,「是的,而且我要對您說,假如您真的高強,真的優越,真的神聖,或者是真的無法看穿,您把無法看穿和神聖等同起來,這一點的說得很對。那末您儘管驕矜好了,閣下,因為那是超人的特徵。但毫無疑問您也是有野心的吧。」

「我有一個野心,閣下。」

「是什麼?」

「我,就象每個人在其一生中都可能會遇到的那樣,曾被撒旦帶到了世界最高的山頂上,在那兒,他把世界上所有的王國都指給我看,並且象他以前對人說過的那樣對我說道,『大地的孩子啊,你怎樣才能崇拜我呢?』我想了很久,因為我早就懷有一種刻骨的野心,於是我回答說:『聽着:我常常聽人說起救世主,可我從來沒看見過他,也沒看見過和他相象的東西,也不曾遇到過任何事物能夠使我相信他的存在。我希望我自己能變成救世主,因為我覺得世界上最美麗,最高貴,最偉大的事業,莫過於報善和懲惡。』撒旦低頭呻·吟了一會兒。『你錯了,』他說道『救世主是存在的,只是你看不到他罷了,因為上帝的孩子象他的父母一樣,肉眼是看不到的。你沒有看見過他是個什麼樣子,因為他賞罰無形,來去無蹤。我所能辦得到的,只是使你成為救世主的一個使者而已。』於是那場交易就結束了。我也許已喪失了自己的靈魂,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基督山又說道,「要是這種事情再發生,我還是會這樣乾的。」

維爾福非常吃驚地望着基督山。「伯爵閣下,」他問道,「您有什麼親戚嗎?」

「沒有,先生,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那就糟了。」

「為什麼?」基督山問道。

「因為那樣您就得目睹一幕有傷於您的自負心的情景。您不是說過,您什麼都不怕,只怕死嗎?」

「我並沒有說我怕它,我只是說,只有它才能阻止我。」

「老年呢?」

「我的目的在我年老之前就可以達到的。」

「瘋狂呢?」

「我是幾乎發過瘋,您知道有一句格言說『一事不重現。』這是一句犯罪學上的格言,您當然充分了解它的意義了。」

「閣下,」維爾福又說道,「除了死,老發瘋以外,世界還有一些可怕的事情。譬如說,中風,那是一種閃電般的襲擊,它只打擊您,卻並不毀滅您,可是經它打擊之後,一切也就都完了。您的外貌當然一點都沒有改變,但您已不再是以前的您了,您以前象吃過靈芝草的羚羊,但這時卻變成了一塊呆木頭,就象那受了酷刑的卡立班[莎士比亞名劇《暴風雨》中的人物。——譯註],這種病,是生在人的舌頭上,正如我所告訴您的,不折不扣地叫做中風。伯爵閣下,假如您願意的話,隨便哪一天,只要您高興見到一個尚能解事而且急於想駁倒您的對手的話,那麼,請到舍下來繼續這一番談話吧,我想介紹您同家父見面,也就是諾瓦蒂埃·維爾福先生,法國革命時期一個最激進的雅各賓派,也就是說,一個最目無法紀,最果斷勇敢的人,他也許不曾象您那樣到過世界上所有的王國,但他卻曾幫助顛覆了世界上一個最強有力的國家,您相信自己是上帝和教世主的使者,他,象您一樣,相信他自己是萬神之主和命運的使音。可是,閣下,腦髓里一條血管的破裂就摧毀了這一切,而這發生在不到一天,不到一個鐘頭,而只在一秒鐘的時間內。諾瓦蒂埃先生在頭一天晚上還是老雅各賓派成員,老上議院的義員,老燒炭黨分子,嘲笑斷頭台,嘲笑大炮,嘲笑匕首,諾瓦蒂埃先生,他玩弄革命,諾瓦蒂埃先生,對他來說法國是一面大棋盤,他使得小卒,城堡,騎士和王后一個個地失蹤,甚至使國王被困,諾瓦蒂埃先生,這樣可畏的一個人物,第二天早晨卻一下子變成了『可憐的諾瓦蒂埃先生』,變成了孤苦無助的老頭子,得讓家裡最軟弱無力的一員,就是他的孫女瓦朗蒂娜來照顧他。事實上,他只剩了一具又啞又僵的軀殼,在無聲無息地喘着氣,讓時間慢慢地腐蝕他的全身,而他自己卻感覺不到它在腐朽。」

「唉,先生!」基督山說道,「這種事我都看到也想到過了。我也可以算是一個醫生,我曾象我的同行那樣幾次三番的尋活人和死者的靈魂,而象救世主一樣,我的肉眼雖看不到它,但我的心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自蘇格拉底,[(公元前四七零—三九九),希臘哲學家。——譯註]塞內加[(二—六五),西班牙學者。——譯註],聖奧古斯丁[(三五四—四三零),英國主教。——譯註]和高盧[(一七五八—一八八二),德國著名醫生。——譯註]以來,無數的女人在詩歌或散文里寫下過您所作的那種對比,可是,我也很能理解,一個父親的痛苦或許會使一個兒子的頭腦發生很大的轉變。您既然建議我為我的自負心着想該去看一看那種可怕的情景,那麼我一定前去府上拜訪,先生,這種可怕的事情一定已使府上布滿了憂鬱的氣氛吧。」

「要不是上帝賜給了我一個極大的補償,本來當然會是如此的。眼看着老人家自己在走向墳墓里,卻有兩個孩子剛巧踏上了生命的旅程。一個是瓦朗蒂娜,是我的前妻蕾姆·聖·梅朗小姐所生的女兒,一個是愛德華,就是今天您救的那個孩子。」

「您從這個補償上得出了什麼結論,閣下?」基督山問道。

「我的結論是,」維爾福答道,「家父在熱情的激勵之下,曾犯過某種過失,而那種過失人類的法庭不知道,但上帝的法庭卻已經看到了,而上帝只想懲罰一個人,所以只降禍於他本人。」

基督山的嘴上雖帶着微笑,可在內心裡卻發出了一聲怒吼,要是維爾福聽到了這個聲音,他一定會飛也似的逃走的。

「再會了,閣下,」法官站起身來說道,「我雖然離開了您,可我會永遠記得您的,而且是滿懷尊重的心情的。我希望,當您和我相知較深的時候,您不會討厭我這番情誼的,因為您將來就會了解,我不是一個愛打擾朋友的人。而且,您和維爾福夫人已結成永遠的朋友了。」

伯爵欠了欠身,親自送維爾福到他的房門口,那位檢察官作了一個手勢,兩個聽差就畢恭恭畢敬地護送他們的主人到他的馬車裡去了。他走了之後,基督山從他那鬱悶的胸膛里大大地吐出了一口氣,說道,「這貼毒藥真夠受的,現在讓我來找一服解毒劑吧。」於是他敲響了銅鑼,並對進來的阿里說道,「我要到夫人的房間裡去了,一點鐘的時候,把馬車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