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四十七章 灰斑馬 · 下 線上閱讀

當在傍晚,基督山由阿里陪着離開巴黎到歐特伊去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左右,銅鑼一響,阿里被召到了伯爵的面前。

「阿里,」那黑奴一走進房間,他的主人做說道,「你以前常常對我說,你很擅長套馬。」

阿里驕傲地挺直了身子,做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好極了。你能套住一頭牛嗎?」

阿里又作了一個肯定的手勢。

「一隻老虎呢?」

阿里點頭表示能行。

「一隻獅子呢?」

阿里作了一個拋繩索的動作,然後模仿繩索勒緊的聲音。

「但你自信能套住兩匹狂奔的馬嗎?」

那黑奴笑了。

「很好,」基督山說道。「待會兒有一輛馬車要經過這兒,拉車的是兩匹灰色有斑紋的馬,就是昨天你看見我用的那一對,現在,你必須冒着生命的危險,在我的門前拉住那兩匹馬。」

阿里走到街上,在門前的走道上劃了一條直線,然後他回來把那條線指給在一旁的伯爵看。伯爵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總是用這種特有的方式來稱讚阿里的,阿里很喜歡這項差使,他鎮定地走到房子和街道相接的拐角上,在一塊界石上坐下來,開始抽他的長筒煙,而基督山則回到了屋裡,不再管這件事了。

快到五點鐘的時候,伯爵顯出異常的焦躁和不安,原來他算定那輛馬車馬上就要到了。他走進一間面對着街道的房間,不安地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時不時地站住聽聽有沒有車輪漸近的聲音,然後用焦急的目光看看阿里,但見那黑奴依然含着他的長筒煙悠閒地在吞雲吐霧,這至少證明他是正全神貫注地享受他心愛的玩意兒。

突然間,他隱約聽到了車輪急速滾動的聲音,立刻一輛馬車出現了,拉車的那一對馬已野性大發,簡直無法控制,只見它們拚命地向前沖,象是有魔鬼在驅趕着它們一樣,那嚇呆了的車夫竭力想控制住它們,但沒有用。

馬車裡有一個少婦和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孩子。他們嚇得連喊都喊不出來了,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象是決定至死都不分開似的。馬車喀啦啦地叫着在粗糙的石頭路上飛奔着,要是它在路上遇到了一點兒障礙,就一定會翻車的。它在街中央飛奔着,凡是看到它過來的人都發出了驚恐的喊叫聲。

陡然地,阿里放下了他的長筒煙,從口袋裡抽出了繩索,巧妙地一拋,那繩圈就套在了離他較近的那匹馬的前蹄,然後忍痛讓自己被馬向前拖了幾步,在這幾步的時間裡,那條巧妙地投出去的繩索已逐漸收緊,終於把那匹狂怒的馬的兩腳完全拴住了,使它跌倒在地上,這匹馬跌到了車轅上,折斷了車轅,使另外那匹馬也無法再向前跑了。

車夫利用這個機會急忙從他的座位上跳下來,但阿里這時已敏捷地抓住了第二匹馬的鼻孔,用他的鐵腕死命的抓住不放,直到那頭髮瘋的牲畜痛苦地噴着氣,軟癱在它的同伴旁邊。這整個的過程還沒有我們現在講話的時間長。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一個人帶着幾年僕人從屋子裡衝出來,奔到了出事地點。當車夫打開車門的時候,這個人就幫忙把那個少婦抱了下來,這位太太此時仍一隻手痙攣地抓住椅墊,一手緊緊地把她的兒子摟在她懷裡。那小孩子已嚇暈了過去,基督山把他們都抱進客廳里,放在一張沙發上。「放心吧,夫人,」他說道,「一切危險都已經過去了。」

那女人聽到這幾句話,就抬起頭來,帶着懇求的目光,指了指她那依舊昏迷不醒的孩子。

「我明白您的意思,夫人,」伯爵說道,並仔細把那孩子檢查了一遍,「我向您擔保,您絲毫不必擔心,您的小寶貝一點也沒有受傷,他只是嚇昏了,一會兒就會好的。」

「您這樣說只是想安慰我是嗎?瞧他的臉色多白!我的孩子!我的愛德華!對媽媽說話呀!啊,閣下,快去請一位醫生來吧!要能救活我的兒子,我願意把全部家產都送給他!」

基督山向那驚恐萬狀的母親示意,請她不必擔心,然後他打開放在旁邊的一個小箱子,從箱子裡抽出了一隻波希米亞出產的玻璃瓶,瓶子裡裝着一種紅色的液體,他把那種液體滴了一滴到那孩子的嘴唇上,藥水剛剛滴到嘴唇上,那孩子,雖然臉色依舊很蒼白,卻睜開了眼睛,急切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這種情形,那母親簡直高興得發昏了。「我這是在什麼地方呀?」她大聲說道,「誰使我們這樣大難不死,這樣走運啊?」

「夫人,」伯爵答道,「我能把您從危難中救出來,自覺極其榮幸,您現在就在敝舍。」

「這件事都怪我的好奇心作惡,」那貴婦人說道。「全巴黎的人都稱讚騰格拉爾夫人的馬長得漂亮,而我也太傻了,居然試試它們。」

「難道,」伯爵故意裝出很驚奇的神色大聲說道,「這兩匹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閣下,您認識她吧?」

「騰格拉爾夫人嗎?我認識的,現在對於您能脫險我的確更覺得高興了,我想不到您這次遭險竟是我無意中造成的。昨天我向男爵買了這兩匹馬,但由於男爵夫人很後悔把它們賣掉,所以我就冒昧地送還給了她,算是我的一件禮物,請她賞光收下。」

「咦,那麼說您就是基督山伯爵了,愛米姆對我講過許多關於您的事呢!」

「是的,夫人。」伯爵說道。

「我是愛洛伊絲·維爾福夫人。」伯爵鞠了一躬,看起來他象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似的。「您的義舉,維爾福先生將會感激不盡的,當他知道是您救了他妻子和孩子的性命,他會多麼地感謝您呀!真的,要不是您那個勇敢的僕人及時趕來搭救,這可愛的孩子和我必死無疑啦。」

「真的,想到您剛才的危險,我現在還有點後怕呢。」

「噢,我希望您允許我適當地回報一下那個忠誠勇敢的人。」

「夫人,」基督山答話,「我求您別寵壞了阿里,別給他太多的稱讚和報酬。我不能讓他養成每次出點力就希望能得到回報的這種習慣。阿里是我的奴隸,他救了你們的性命只是在為我效勞,而為我效勞是他的職責。」

「但他是冒着生命危險的呀!」維爾福夫人說道,伯爵這種威嚴的態度給她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印象。

「夫人,他的生命,不是他的的,而是屬於我的,因為我曾親自教過他的命。」維爾福夫人不出聲了,也許她在尋思,為什麼這個奇人初次見面就能給她留下這樣深刻的一個印象。在這短暫的沉默期間,基督山以一種極親切的神色仔細地觀察着那蜷伏在她懷裡的孩子,觀察着他的體貌。那個孩子長得很瘦弱臉色特別蒼白。

頭髮直而黑,雖然曾燙過但還是鬈曲不起來,有一大綹頭髮從他那凸出的前額上掛下來,直垂到他的肩頭,那一雙充滿了狡猾陰險和頑皮執拗的眼睛顯得十分機靈活潑。他的嘴巴很寬大,嘴唇極薄,還沒有恢復血色;從這孩子的臉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個性深沉而詭譎,他的相貌很象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而不象個八歲的孩子。他醒來的第一個動作是猛地一下子掙脫了他母親的懷抱,向伯爵裝救命良藥的那隻小箱子衝過去然後,在沒得到任何人的許可下,開始把藥瓶的塞子一個個地撥出來,這充分顯示出他是一個從不受約束的、怪癖任性的、被寵壞了的孩子。

「別碰這些東西,我的小朋友,」伯爵急忙說道,「有些藥水不但不能嘗,就是聞一聞也是很危險的哪。」

維爾福夫人的臉色陡變,抓住她兒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看到他沒出事,她自己也向那隻小箱子瞟了一眼,這一眼雖短,卻意味深長,當然沒有逃過伯爵的慧眼。這時,阿里走了進來。一看到他,維爾福夫人臉上立刻露出一種興奮的表情,並把那孩子摟得更緊了一點,說道:「愛德華,你看到那個好人了嗎?這個人剛才非常勇敢,剛才拉車的那兩匹馬發了瘋,差一點把車子撞得粉碎,是他冒着生命危險拖住了它們。快謝謝他吧,我的孩子,要是沒有他,我們倆可都沒命了。」

那孩子撅起了嘴唇,以一種厭惡和藐視的態度轉過頭去說道:「他長得太醜了!」伯爵看到這種情形心裡感到很滿意,當他想到這個小孩子也可以使他的一部分計劃有希望實現的時候,一個微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臉;維爾福夫人對兒子叱責了幾句,但非常溫和,誰看了都知道不會起什麼作用。

「這位太太,」伯爵用阿拉伯語對阿里說道,「因為你救了他們的命,想叫她的兒子謝謝你,但那孩子不干,說你長得太醜了!」

阿里把他那聰明的腦袋轉向那孩子,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的鼻孔在痙攣般地一張一縮,基督山知道那句不知好歹的話已使那個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維爾福夫人站起來準備告別的時候說道,「您經常住在這兒嗎?」

「不,夫人,」基督山答道,「這是新近買的一個小地方——我的寓所在香榭麗舍大道三十號,我看您已經復原了,您一定是想回家了吧。我已吩咐把那兩匹拉您來的馬套在了我的車子上,並叫阿里,也就是你認為長得太醜的那個人,」他面帶微笑對那孩子說道,「趕車送你們回家,而您的車夫則暫時留在這兒,照料修理您的車子。車子修好以後,我會用我自己的馬直接送回給騰格拉爾夫人的。」

「可我不敢再用那兩匹可怕的馬拉我回去了。」維爾福夫人說道。

「您一會兒就會知道的,」基督山答道,「一到阿里的手裡,它們就象羔羊一樣馴服的。」

阿里的確證明了這一點。他走近那兩匹被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扶起來的馬,用浸過香油的海綿擦了擦它們那滿是汗和白沫的前額與鼻孔,於是它們幾乎立刻就呼嚕呼嚕地喘起粗氣來,並且渾身不停地顫抖了幾秒鐘。然後,也不管那圍觀在馬車周圍的人群多麼嘈雜,阿里靜靜地把那兩匹馴服了的馬套到了伯爵的四輪輕便馬車上,把韁繩握在了手裡,爬上了車頭的座位,然後他「羅!」地喊了一聲。使圍觀者極其驚訝的是:他們剛才還目睹這兩匹馬發瘋般狂奔,倔強難治,但現在阿里卻得用他的鞭子不客氣地抽打幾下它們才肯向前邁步。躑躅而行,這兩匹有名的灰斑馬現在變得遲鈍愚笨,死氣沉沉的了,它們走得是這樣的艱難,以致維爾福夫人花了兩個鐘頭才回到了聖·粵諾路她的家裡。

她一到家,在家人的一陣驚嘆平息之後,立刻寫了下面這封信給騰格拉爾夫人:「親愛的愛米娜:我剛才從九死一生的危險中奇蹟般地逃了出來,這全得歸功於我們昨天所談到的那位基督山伯爵但我決想不到今天會看見他我記得當你稱讚他的時候,我曾怎樣無情地加以嘲笑,覺得你的話太誇張了,可是現在我卻有充分的理由來相信:你對於這位奇人的描寫雖然熱情,但對於他的優點說的卻遠遠不夠。我一定竭力把我的這次奇遇講得清楚一點。

「你必須知道,我親愛的朋友,當我駕着你的馬跑到達蘭拉大街的時候,它們突然象發了瘋似的向前直衝,以致只要有什麼東西在前面擋住它們的去路,我和我那可憐的愛德華一定會撞得粉身碎骨,當時我覺得一切都完了,突然一個相貌古怪的人,或者說一個阿拉伯人或努比亞人,總之,是一個黑人,在伯爵的一個手勢之下(他原是伯爵的僕人),突然上前來抓住了那匹暴怒的馬,甚至冒着他自己被踩死的危險,使之免於死,實在是一個真正的奇蹟。那時,伯爵急忙跑出來,把我們帶到了他的家裡,用一種奇妙的藥水迅速地救活了我那可憐的愛德華(他當時已嚇昏了)。當我們已完全恢復過來的時候,他又用自己的馬車送我們回了家。你的馬車明天還你。

「我恐怕你得有好幾天不能用你的馬了,因為它們好象是變呆了,象是極不高興讓那個黑人來馴服它們似的但伯爵委託我向你保證,只要讓它們休息兩三天,在那期間,多給它們吃點大麥,而且以大麥為唯一的飼料,它們就會象昨天一樣活蹦亂跳的,也就是說,象昨天一樣的可怕。再見了!我不想為今天這次驅車出遊多謝你了,但我也不應該因為你的馬不好而來怪你,尤其是因這事使我認識了基督山伯爵,我覺得這位顯赫的人物,除了他擁有百萬資財以外,實在是一個非常奧妙,非常耐人尋味的迷,我打算不惜一切來解開這個謎,假如必要的話,即使冒險再讓你的馬來拖一次也在所不惜。愛德華在這次事件中表現得非常勇敢。他一聲都沒哭,只是暈了過去,事後,也不曾掉一滴眼淚。

「你或許仍舊要說我的母愛使我盲目了,但他是這樣的脆弱,這樣的嬌嫩,確有着堅強的意志。瓦朗蒂娜時常念叨你們可愛的歐熱妮,托我向她致意,祝她和你安好!我依舊是你永遠真誠的——愛洛伊絲·維爾福又及:務請設法使我在你府上見見基督山伯爵。我必須再見他一次,我剛才已勸服維爾福先生去拜訪他,希望他會來回訪。」

當天晚上歐特伊的那件奇事成了眾人談話的主題。阿爾貝把它講給他的母親聽,夏多·勒諾在騎士俱樂部把它當作了談話的資料,而德布雷則在部長的客廳里長篇大論地詳詳細細把它敘述了一遍,波尚也在他的報紙上用了二十行的篇幅恭維了一番伯爵的勇敢和豪俠,使他在法國全體貴族女子的眼裡變成了一位英雄。

許多人到維爾福夫人的府上來留下了他們的名片,說他們會在適當的時機再來拜訪,以便聽她親口詳述這一件傳奇式的奇遇。正如愛洛伊絲所說的,維爾福先生穿上一套黑禮服,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帶上最漂亮的僕人,驅車直奔伯爵府而去,於當天傍晚到達了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房子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