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四十六章 無限貸款 · 下 線上閱讀

這一番語氣傲慢的話講完後,男爵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了。他離開了他的客人,走進了一間以金白兩色布置的客廳里,這間客廳在安頓大馬路很有名氣,他特地吩咐把來客引進那個房間,希望以它那眩目的有名氣的華麗來壓倒對方。

他發覺伯爵正在那兒欣賞幾幅臨摹阿爾巴納[阿爾巴納(一五七八—一六六零)意大利畫家。——譯註]和法托爾[法托爾:意大利畫家。——譯註]的畫品,這幾幅畫和那俗不可耐的鍍金的天花板極不相稱,它們雖然只是臨摹的複製品,那位銀行家卻是當作真跡買來的。

伯爵聽到騰格拉爾進來的聲音就轉過身來。騰格拉爾略微點了點頭,就指着一隻圈椅請伯爵就坐,圈椅上配着白緞繡金的椅套。伯爵坐了下來。

「幸會幸會,我想,我是榮幸地在同基督山先生談話吧?」

伯爵欠了一下身。

「先生想必就是榮譽爵士,眾議院的議員,騰格拉爾男爵吧。」他把男爵名片上所能找到的頭銜全都背了出來。

這位來賓的話里充滿着諷刺意味,騰格拉爾當然都聽了出來。他把兩片嘴唇緊閉了一會兒,象是先要把自己的怒氣抑制下去然後才敢講話似的。這樣過了一會兒,他才轉向他的客人說道:「我相信,您一定會原諒我剛才沒有稱呼您的頭銜,但您是知道的,我們現在的政府是一個平民化的政府,而我本人又是平民利益的一個代表。」

「原來如此,」基督山答道,「您自己儘管保存着男爵的頭銜,而在稱呼別人的時候,卻贊成免除他們的頭銜。」

「老實說,」騰格拉爾裝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並不看重這種虛榮,事實上,我已被封為男爵,又被封為了榮譽爵士,因為我為政府效了些微勞,但是——」

「您在學蒙特馬倫賽和拉斐葉特[拉斐葉特(一七五七—一八三四),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的革命家,原為億爵,因贊成民主政治,自動放棄頭銜。——譯註]這兩位先生的榜樣,捐棄了您的頭銜是不是?哦,你要是挑選為人處世的模範,除了這兩位高貴的先生以外,的確再找不到更好的了。」

「哦,」騰格拉爾神色尷尬地答道,「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已完全拋棄了我的頭銜。譬如說,對僕人,我認為」

「是的,對您的僕人,您是『老爺』,對新聞記者,您是『先生』,對您的憲政民主黨員,您是『公民』。這種區別在一個君主立憲政府的背景之下是非常普遍的。我完全懂得。」

騰格拉爾咬了咬他的嘴唇,知道在這種論爭上他顯然不是基督山的對手,於是他趕緊改換方向,來談他比較熟悉的題目。

「伯爵閣下,」他欠了欠身說道,「我收到了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一張通知書。」

「我很樂於知道,男爵閣下,我必須向您請求一種特權,請允許我象您的僕人一樣地來稱呼您,這是一種壞習慣,是從那些雖然不再封贈爵位卻還能找得到男爵的國家裡學來的。說到那一張通知書,我很高興它已經到了您的手裡,這可以使我不必自我介紹了,因為自我介紹總是很不方便的。那麼說,您已經接到通知了?」

「是的,」騰格拉爾說道,「但我承認我沒有全看懂。」

「真的嗎?」

「為此,我曾專程去拜訪過您,想請您把其中的某些部分向我解釋一下。」

「現在請說吧,閣下,我就在這兒,而且很願意幫您弄明白。」

「哦,」騰格拉爾說道,「在那封信里,我相信還帶在身邊,」

說到這裡,他伸手去摸他上衣的內口袋,「是的,在這兒!嗯,這封信授權基督山伯爵閣下可以在我們的銀行里無限貸款。」

「請問,那樣簡單的事實還有什麼地方需要解釋呢,男爵閣下?」

「沒什麼別的,閣下,只是這『無限』兩個字。」

「哦,這兩個字難道不是法文嗎?您知道,寫這封信的人是個英德混血兒。」

「噢,這封信的文字是無可爭議的,但說到它的可靠性,這就不同了。」

「難道,」伯爵裝出一種極其直率的神氣和口吻說道,「難道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已被人認為是不可靠和不能履行債務的銀行了嗎?見鬼,這真可惡,因為我有很可觀的一筆資產在他們手裡呢。」

「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是信譽最高的銀行,」騰格拉爾帶着一個近乎嘲弄的微笑答道,「我並不是說他們履行債務的信用或能力如何,而是說『無限』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從財務的角度上說太空泛了。」

「您的意思是說它沒有一個限度是不是?」基督山說道。

「一點不錯,這正是我想說的意思,」騰格拉爾說道,「喏,凡是空泛的東西也就是可疑的東西,而先哲說『凡是可疑的都是危險的!」

「就是說.」基督山接着說道「儘管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也許是自願干蠢事,而騰格拉爾男爵閣下是決不會學他的榜樣了。」

「這話怎麼講,伯爵閣下?」

「很簡單,就是說,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業務是無限的,而騰格拉爾先生的卻是有限的,不錯,他的確象他剛才所引證的那位先哲一樣聰明。」

「閣下!」那銀行家帶着一種傲慢的神氣挺直了身子答道,「我的資金數目或我的業務範圍還從來還沒有人問過呢。」

「那麼,」基督山冷冷地說道,「看來該由我來首先發問了。」

「憑什麼權利?」

「憑您要求解釋的權利,您的要求看來已表露出您舉棋不定呢。」

騰格拉爾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這是他第二次被這個人打敗了,而且這一次是敗在他自己的陣地上。他的態度雖然客氣,卻滿含着嘲弄,而且幾乎到了失禮的程度,完全是一副矯揉造作。基督山卻正相反,他臉上帶着世界上最溫文爾雅的微笑,露出一種直率的神氣,他這種態度可以隨心所欲地表現出來,使他占了許多便宜。

「好吧,閣下,」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騰格拉爾又重新拾起話頭說道,「我當努力設法來使自己明白這兩個字的含意,只請您告訴我您究竟準備要從我這兒提取多大的數目。」

「哦,真的,」基督山回答道,決定絲毫不放棄他所占的優勢,「我之所以想要個『無限』貸款的擔保,正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少錢。」

那銀行家認為這回該輪到他來占上風了。他向圈椅背上用力一靠,帶着一種傲慢的神氣和富翁的驕矜說道:「請您不必猶豫,只管提出您的要求。到那時您就會知道:騰格拉爾銀行的資金不論多麼有限,卻依舊能應付得了最大數目的貸款,即使您要一百萬!」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基督山插嘴道。

「我是說一百萬!」騰格拉爾帶着一種目中無人的驕傲神氣重複道。

「我拿一百萬夠做什麼用的?」伯爵說道,「上帝啊,閣下,假如我只要一百萬我就用不着為這樣的一個區區之數來開具擔保啦。一百萬,我在皮夾里或是首飾盒裡只是帶着一百萬的。」基督山一邊說着一邊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裝名片的小盒子,從盒子裡抽出兩張每張票面五十萬法朗憑票即付的息票來象騰格拉爾這樣的人單靠刺激是不夠的,要使他屈服就必須完全把他壓倒。這當頭一棒很奏效,那銀行家不禁打了個寒顫,頓時頭暈目眩起來。他呆瞪瞪地望着基督山,瞳孔擴得大大的。

「好了」基督山說道,「您老實承認您不十分信任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負責能力吧。這種事很簡單。我早就想到了有那種可能性,我雖然不是個商人,倒也採取了一些預防措施。這兒還有兩封信,是和寫給您的那封一樣。一封是維也納阿斯丹·愛斯克里斯銀行給羅斯希爾德男爵的,另外一封是倫敦巴林銀行給拉費德[拉費德(一七六七—一八四四),法國金融家。——譯註]先生的。現在,閣下,您只要說一句話,我就可以免得在這件事上再使您感到不安了,而把我的貸款委託書寄給那兩家銀行。」

這一場鬥爭結束了,騰格拉爾被征服了。伯爵很隨便地把那兩封從德國和倫敦來的信交給了他,而他則戰戰兢兢地打開信,相驗那兩個簽名的真實性,而且查驗得這樣仔細,要不是這是那位銀行家在頭腦不清醒時做出來的舉動,無疑是等於在侮辱基督山了。

「噢,閣下!這三個簽名要值好幾千萬哪,」騰格拉爾說道,並站起來向他面前的這位活財神示意致敬。「三家銀行的三封無限貸款委託書!原諒我,伯爵閣下,我雖然已不再懷疑了,但卻不得不表示驚奇。」

「噢,象您這樣的一位銀行家是不會這樣容易表示驚奇的,」基督山以一種極客氣的態度說道。「這麼說您可以借點錢給我用了,是不是?」

「說吧,伯爵閣下,我悉聽您的吩咐。」

「哦,」基督山答道,「既然我們已互相了解了,我想,大概是這樣的吧?」騰格拉爾鞠躬表示同意。「您相信您的頭腦里一點兒懷疑都沒有了嗎?」

「噢,伯爵閣下!」騰格拉爾大聲說道,「我絲毫也沒懷疑過呀。」

「沒有,沒有!您只是想確定自己沒有冒險而已,但現在我們已經了解得很清楚了,再沒有什麼不信任或懷疑的地方,那麼我們暫且來定個第一年的大約的數目吧——嗯,六百萬吧。」

「六百萬!」騰格拉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當然羅,悉聽尊便。」

「將來要是不夠用的話,」基督山態度非常隨便地繼續說道,「哦,當然,我會再向您要的,按我目前的打算,我在法國最多不過住一年而已,而在那期間裡,我想難得會超過我所提的那個數目。總之,我們將來再說吧。明天請送五十萬法朗給我,算是我的第一筆提款。我早晨在家,要是我不在的話,我會把收條留給我的管家的。」

「您所要的錢在明天早晨十點鐘送到府上,伯爵閣下,」騰格拉爾答道,「您願意要什麼——金洋、銀幣、還是鈔票?」

「假如方便的話,請給一半金洋,另外那一半給鈔票吧。」伯爵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

「我必須向您承認,伯爵閣下,」騰格拉爾說道,「我一向自以為凡是歐洲的大富翁我沒有不知道的,可是您,您的財產似乎也相當多,而我卻一無所知。您的財富是最近才有的嗎?」

「不,閣下,」基督山答道,「恰恰相反,我的財富起源很古老。最初的遺贈人指定在若干年內不得動用這筆財寶,於是在那期間,由於利息的累積,使資金增加了三倍,不久以前才期滿得以動用這筆財富,而到我的手裡還是最近幾年的事。所以,您對於這件事不知道是極其自然的。但是,關於我和我的財產,您不久就會知道得比較清楚了。」當伯爵說到最後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那種曾使弗蘭茲·伊辟楠非常害怕的陰冷的微笑。

「假如我沒猜錯的話,」騰格拉爾又說道,「您大概很喜歡繪畫吧,至少,從我進來的時候看到您對我的畫那樣注意和欣賞可以看得出來。您既有這種嗜好,收藏的珍品想必也一定琳琅滿目吧,相比之下我們這種可憐的小富翁可就暗然失色了。但假如您允許的話,我很高興領您去看看我的畫庫,裡面都是古代大師的傑作,這一點可以擔保。我是看不慣現代派的繪畫的。」

「您反對現代派的畫是很對的,因為它們有一大共同的缺點——就是它們所經歷的時間不長,還不夠古老。」

「不然就讓我領您去看幾幅美麗的人像怎麼樣?是杜華爾遜[杜華爾遜(一七七零—一八四四),丹麥雕刻家。——譯註],巴陀羅尼[巴陀羅尼(一七七七—一八五零)意大利雕刻家。——譯註]和卡諾瓦[卡諾瓦(一七五七—一八二二),意大利雕刻家。——譯註]的手筆——都是外國藝術家。您大概能看得出,我對我們法國的雕刻家是非常漠視的。」

「您有權輕視他們,閣下,他們是您的同胞嘛。」

「但那些或許可以等到將來我們更熟一點的時候再看……現在,假如您同意的話,我先介紹您見一下騰格拉爾男爵夫人。請原諒我這樣性急,伯爵閣下,但象您這樣有錢有勢的人,一定會受到十分殷勤的接待的。」

基督山欠了欠身,表示他接受了對方的敬意,於是那金融家立刻搖了搖一隻小鈴,一個身穿華麗制服的僕人應聲而至。

「男爵夫人在不在家?」騰格拉爾問道。

「在的,男爵閣下。」那人回答說。

「沒有客人吧?」

「不,男爵閣下,夫人有客人。」

「您想不想見一下夫人的客人?或許您不願意見生客?」

「不,」基督山帶笑答道,「我不敢想能有那種權利。」

「誰和夫人在一起,?是德布雷先生嗎?」騰格拉爾帶着一種很和藹的神氣問道,基督山看了不禁微笑了一下,象是已看穿了這位銀行家家庭生活的秘密似的。

「是的,」那僕人答道,「是德布雷先生和夫人在一起。」

騰格拉爾點了點頭,然後轉向基督山說道,「呂西安·德布雷先生是我們的老朋友,他是內政部長的私人秘書。至於我的太太,我必須先告訴您,她嫁給我是委屈了她的,因為她出身於法國歷史最悠久的家庭。她的娘家姓薩爾維歐,她的前夫是陸軍上校奈剛尼男爵。」

「我雖還沒有拜見騰格拉爾夫人的榮幸,但呂西安·德布雷先生我已經見過了。」

「啊,真的!」騰格拉爾說道,「在哪兒見過的?」

「在馬爾塞夫先生家裡。」

「噢!您認識子爵?」

「我們在羅馬一同度狂歡節的。」

「對羅,對羅!」騰格拉爾大聲說道。「讓我想想看。我聽人談起過他在廢墟里遇到的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碰到了強盜或是小偷什麼的,後來又神奇地逃了出來!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給忘記了,但我知道他從意大利回來以後,便常常把那件事講給我的太太和女兒聽。」

「男爵夫人有請二位,」那僕人這時說道,原來他已經去問過他的女主人了。「對不起,」騰格拉爾鞠了一躬說道,「我先走一步,給您引路。」

「請便,」基督山答道,「我跟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