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四十六章 無限貸款 · 上 線上閱讀

第二天下午兩點鐘,一輛低輪馬車,由兩匹健壯的英國馬拉着,停在了基督山的門前。車門的嵌板上繪着一套男爵的武器圖案,一個人從車門裡探出半個身子來,吩咐他的馬夫到門房裡去問一下基督山伯爵是否住在這兒,是否在家。

這個人穿着一件藍色的上衣,上衣的紐扣也是藍色的,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上掛着一條粗金鍊子,棕色的褲子,頭髮很黑,在前額上垂得很低,幾乎覆蓋了他的眉毛,尤其是,這一頭漆黑油亮的頭髮和那刻在他臉上的深深的皺紋極不相稱,很使人懷疑那是假髮。總之,這個人雖然明顯地年紀約五十開外,卻想使人覺得他還不到四十歲的樣子。

他一面等回報,一面觀察着這座房子,而且觀察得相當仔細,可以說多少已有點失禮了,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花園和那些來來往往穿制服的僕人。這個人的目光很敏銳,但這種敏銳的目光與其說可顯示出他的聰明,倒不如說可顯示出他的奸詐,他的兩片嘴唇成直線形的,而且相當薄,以致當它們閉攏的時候,幾乎完全被壓進了嘴巴里。

總之,他那大而凸出的顴骨(那是確定的奸詐的證明),他那扁平的前額,他那大得超過耳朵的後腦骨,他那大而庸俗的耳朵,在一位相面先生的眼中,這副尊容實在是不配受人尊敬的,但人們之所以尊敬他,當然是因為他有那幾匹雄壯美麗的馬,有那佩在前襟上的大鑽石,和那從上衣的這一邊紐孔拖到那一邊紐孔的紅緞帶。

馬夫遵照他的吩咐,上前敲敲門房的窗子,問道:「基督山伯爵是住在這兒嗎?」

「大人是住在這兒,」門房回答說。然後他向阿里詢問地瞟了一眼,阿里做了一個否定的姿勢,於是他又說道,「但是「但是什麼?」馬夫問道。

「大人今天不會客。」

「那麼收下我主人的這張名片吧。是騰格拉爾男爵閣下!別忘了把這張名片交給伯爵,並請轉達伯爵,我家主人是到眾議院去的路上特地繞道來拜訪他的。」

「我是不能和大人說話的,」門房答道,「你的意思可以由貼身跟班代為轉達。」馬夫回到馬車那兒。「怎麼樣?」騰格拉爾問道,馬夫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未免有點生氣,就把他和那門房交談的經過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他的主人。

「噢!」男爵說道,「那麼這位先生一定是一位親王了,他必須被稱為大人,除了他的跟班以外誰都無法近他的身。這沒有關係,我收到了一張他的由我支付的貸款通知,所以我必須來看他一次,問問他什麼時候要錢用。」

於是,騰格拉爾重重地往座位上一靠,用一種從街對面都聽得到的高聲向他的車夫喊道:「到眾議院!」

此時,基督山已經看到了男爵,他一得到男爵來訪的通知,就從他樓上的百葉窗里,用一副上等的劇場看演出時用的望遠鏡。把對方研究了一番,其觀察之細密並不亞於騰格拉爾對他房屋,花園和僕人的制服的觀察。「那傢伙的相貌的確很醜陋,」

伯爵一邊把他的望遠鏡裝進一隻象牙盒子裡,一邊用一種厭惡的口吻說道。「前額平坦而微凹,象條赤練蛇;頭顱圓圓的,象兀鷹;鼻子又尖又勾,象荒鷲;這樣一副尊容為什麼大家不一見就厭惡地躲開呢?阿里!」他喊道,並在那面紫銅的銅鑼上敲了一下。阿里出現了。「叫貝爾圖喬來!」伯爵說道。

貝爾圖喬幾乎立刻就走了進來。「是大人叫我嗎?」他問道。

「不錯,」伯爵答道。「你一定看到剛才停在門口的那兩匹馬了吧?」

「是的,大人,我注意到了它們長得非常俊美。」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基督山皺了皺眉頭說道,「我要你給我買巴黎最好的馬,可是巴黎還有兩匹馬象我的馬一樣漂亮,而那兩匹馬卻不在我的馬廄里?」

看到伯爵露出這種不悅的神色以及用如此的口吻說話,阿里的臉色都白了,趕緊低下了頭。「這不是你的錯,我的好阿里,」伯爵用阿拉伯語說道,而且語氣很溫和,凡是有感情的人,聽了都不能不相信他確是出於至誠的。「這不是你的錯。你並沒有自認懂得挑選英國馬。」

阿里的臉上又顯出了欣慰的表情。

「大人,」貝爾圖喬說道,「我給您買馬的時候,您所講的那兩匹馬是不出售的。」

基督山聳了聳肩膀。「管家先生,」他說道,「看來你還不明白:只要肯出錢,一切東西都是肯出賣的。」

「伯爵閣下或許不知道吧?騰格拉爾先生這兩匹馬是花了一萬六千法朗買的。」

「好極了!那麼給他三萬二,一個銀行家是決不肯錯過一個讓本錢翻番的機會的。」

「大人真的誠心想買嗎?」管家問道。

基督山望了望他的管家,象是很驚奇他竟會提出這個問題似的。「我今天傍晚要去拜客,」他說道。「我希望這兩匹馬能換上全新的鞍具,套在我的車上等在門口。」

貝爾圖喬鞠了一躬,看樣子是要走了,但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停了下來說道:「大人準備在幾點鐘出去拜客?」

「五點鐘。」伯爵回答說。

「請大人原諒我冒昧地說一句話,」管家用一種哀求的口吻說道,「現在已經是兩點鐘了。」

「這我知道。」基督山只回答了這一句話。於是他轉過身去對阿里說道,「把我馬廄里所有的馬都牽到夫人的窗口前面去讓她挑選幾匹她心愛的配在她的車子上用。再代我問一聲,她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用餐,假如她願意的話,把午餐擺到她的房間裡去現在你可以走了,叫我的貼身跟班到這兒來。」

阿里剛一出去跟班就立刻走進房間裡來了。

「是巴浦斯汀先生,」伯爵說道,「你已經在我這裡幹了一年了,我通常總是用一年的時間來判斷我手下人的優點或缺點的。你非常合我的意。」巴浦斯汀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現在只想知道究竟我是不是也合你的意?」

「噢,伯爵閣下!」巴浦斯汀急切地大聲說道。

「請你聽我先把話講完了,」基督山說道。「你在這兒服務每年可得到一千五百法朗。這比許多勇敢的下級軍官,那些經常為國家去冒生命危險的人拿得還多。你吃的飯菜即使那些工作比你辛苦十倍的商店職員和普通官吏,都希望能享用的。

你自己雖也是一個僕人,但卻有別的僕人服侍你。而且,除了這一千五百法朗的工資以外,你在代我購買化妝用品上面,一年中還可以另外再賺上我一千五百法朗。」

「噢,大人!」

「我並不是在抱怨你,巴浦斯汀先生,這不算什麼過份。可是,我希望這種事應該停止了。你在別的地方決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找到這樣一個位置的。我對我手下人並不刻薄,我從不罵人,我不愛動怒,有過錯我都能原諒,但決不疏忽或忘記。我的吩咐通常是很簡短的,但卻很明確,我寧可吩咐兩遍,甚至三遍,總要求我所吩咐的話能完聽懂。我有足夠的錢可以打聽到我想知道的一切,而我關照過你,我是非常好奇的。所以,假如我發現你在背後談論我,批評我的行為,或監視我的舉動,你就得立刻離開這裡。我警告我的僕人是從來不超出一次的。你現在已經受到警告了,去吧。」巴浦斯汀鞠了一躬,向門口走去。

「我忘記告訴你了,」伯爵又說道,『我為家裡的每一個僕人每年都提出一筆相當數目的款子,那些我不得不開除的人當然是得不到這筆錢的,他們的那一份就提作了公積金,留給那些始終跟隨着我的僕人,到我死的時候再分。你已經在我手下幹了一年了,已經開始有了財產。讓它繼續增加吧。」

這一番話是當着阿里的面說的,他無動於衷地站在一旁,但對巴浦斯汀先生卻產生了很大的作用,這種作用,只有那些曾研究過法國傭人的個性和氣質的人才能覺察得到。「我向大人保證,」他說,「我要努力學習,以求在各方面合乎您的心意,我要以阿里先生為榜樣。」

「完全不必做,」伯爵用極其嚴厲的口吻說道,「阿里固然有最出色的優點,但也有許多缺點。所以,不要學他的榜樣,阿里是個例外。他從不拿工資,他不是一個僕人,他是我的奴隸,我的狗。要是他辦事不稱職,我不是開除他,而是殺死他。」巴浦斯汀睜大了眼睛。

「你不相信嗎?」基督山說道。他把剛才用法語對巴浦斯汀說的那番話又用阿拉伯語向阿里複述了一遍。那黑奴聽了他主人的話,臉上立刻露出同意的微笑,然後單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伯爵的手。巴浦斯汀先生剛才所受的教訓經這一番證實他嚇呆了。於是伯爵示意叫那貼身跟班出去又示意叫阿里跟他到他的書房裡去,他們在那兒又談了很久。到了五點鐘,伯爵在他的銅鑼上連敲了三下。敲一下是召阿里,兩下召巴浦斯汀,三下召貝爾圖喬,管家進來了。「我的馬呢!」

基督山問道。

「已經配在大人的車子上了。伯爵閣下要不要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了,只要車夫,阿里和巴浦斯汀就行了。」

伯爵走到了他的大廈門口,看到那兩匹早晨還配在騰格拉爾的車子上、使他羨慕不已的馬現在已配在了他自己的車子上。當他走近它們的時候,他說道,「它們的確長得很英俊,你買得不錯,儘管已經晚了一點。」

「真的,大人,我弄到它們可真不容易,而且花了一大筆錢呢。」

「你花的那筆錢有沒有使它的美麗減色?」伯爵聳聳肩問道。

「沒有,只要大人滿意,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伯爵閣下準備上哪兒去?」

「到安頓大馬路騰格拉爾男爵府上去。」

這一番談話是站在台階上說的,從台階上跨下幾級石階便是馬車的跑道。貝爾圖喬正要走開,伯爵又把他叫了回來。

「我還有一件事叫你去辦,貝爾圖喬先生,」他說道,「我很想在諾曼底海邊購置一處產業。例如,在勒阿弗爾和布洛涅之間這一帶就很好。你瞧,我給了你一個很寬的範圍。你挑選的地方務必要有一個小港,小溪或小灣,可以讓我的帆船進去拋錨。它吃水只有十五。它必須時刻準備在那兒,無論晝夜,無論什麼時候,我一發信號,就得立刻出航。去打聽一下這樣的地方,假如有合適的地點,去看一下,要是它合乎我的要求就立刻用你的名義把它買下來。我想,那隻帆船現在一定啟程往費康去了,是不是?」

「當然啦,大人,在我們離開馬賽的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見它出海的。」

「那隻遊艇呢?」

「奉命留在了馬地苟斯。」

「很好!我希望你時常寫信給兩條船的船長,別讓他們在那兒睡大覺。」

「那艘汽船呢?大人對它有什麼吩咐嗎?」

「它在夏龍,是不是?」

「是的。」

「給它的命令可以和給兩艘帆船的一樣。」

「我懂了。」

「當你買好那處我想買的產業以後,你就在往南去的路上和往北去的路上每隔三十哩設一個換馬的驛站。」

「大人放心交給我去辦好了。」

伯爵讚許地微笑了一下,跨下台階,跳進了馬車裡,於是,馬車就由那兩匹用高價買來的駿馬拉着,以令人難以相信的速度急駛起來,一直奔到銀行家的府邸門前才停住。騰格拉爾此時正在召開一次鐵路委員會議。當僕人進來通報來賓姓名的時候,會議已快結束了。

一聽到伯爵的銜頭,他就起身向他的同事(其中有許多是上議院或下議院的議員)宣布說,「諸位,請務必原諒我中途退席,但是,你們猜是怎麼回事?羅馬的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介紹了一位所謂基督山伯爵給我,委託我們給他開無限貸款的擔保書。我和外國銀行的往來雖廣,但象這樣滑稽的事倒還是第一次遇見,你們大概也猜得到,這件事已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今天早晨親自去拜訪過那位假伯爵。假如他是一個真的伯爵,他就不會那樣有錢。『大人今天不會客!』你們覺得這句話如何?連皇親國戚,絕色美女都算在內,有象基督山老闆這樣狂妄的嗎?至於別的,那座房子在我看來倒還富麗堂皇,地點在香榭麗舍大道,而且,我聽說,還是他自己的產業。但一個貸款的擔保書,」

騰格拉爾帶着他那種刻毒的微笑繼續說道,「倒實在使接受它的銀行家非常為難。我想這肯定是個騙局。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對手是誰。誰笑到最後,誰才是笑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