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三十四章 顯身 · 中 線上閱讀

狂歡節明天就要開始了,所以阿爾貝不能再浪費一分鐘了,他必須立刻實行他的計劃來實現他的希望、期待,和引起別人的注意。抱着這種念頭,他在戲院裡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定了一個包廂,要憑他英俊的臉蛋,溫文爾雅的舉止,那副精心的打扮,來大顯一番身手。阿爾貝所坐的包廂在第一排,在法國戲院裡,這原是走廊的地位。

前三排的包廂都布置得同樣貴族化,所以有「貴族包廂」之稱。這兩位朋友所定的包廂,可以寬寬鬆鬆地容下一打人,但他們所花的錢,卻還不如巴黎的戲院裡定一間四個人的包廂多。阿爾貝還有一個希望,假如他能得到一位羅馬美人的眷顧,那自然就可以在一輛馬車裡弄到一個座位,或在一個富麗堂皇的陽台上占到一席之地,這樣,他就可以快快樂樂地度狂歡節了。

這種種念頭使阿爾貝精神亢奮,極想討人歡喜。因而他全不理會舞台上的演出,只顧靠在包廂的欄杆上,拿起一副看演出時的半尺長的望遠鏡,開始聚精神會神地觀察每一個漂亮的女人。但是,唉!這種想引起對方同樣注意的企圖卻完全失敗了,他連對方的好奇心也沒引起來。他想討好的那些可愛的人兒顯然都只在想自己的心思,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也沒注意到那副望遠鏡的照射。

實際上,這些美人兒的心裡都在惦記着狂歡節和接着來的復活節的種種歡樂,所以再也分不出心來注意舞台上的演出,演員們在台上進進出出,沒有人去看,也沒有人想到他們。

在某些照例應靜聽或是鼓掌的時候,觀眾們會突然停止談話,或從冥想中醒過來,聽一段穆黎亞尼的精彩的唱詞,考塞黎的音調鏗鏘的道白,或是一致鼓掌讚美斯必克的賣力的表演。暫時的興奮過去以後,他們便立刻又恢復到剛才的沉思狀態或繼續他們有趣的談話。在第一幕快要結束時,一間自演出開始後一直空着的包廂的門被打開了,一位貴婦人走了進來,在巴黎時弗蘭茲曾被介紹與她相識,他還以為她仍在巴黎。阿爾貝立刻注意到弗蘭茲看到這位新來者的時候不自覺地微微一怔,就急忙轉過去問他:「你認識那個女人嗎?」

「是的,你覺得她怎麼樣?」

「美極啦,臉蛋兒多漂亮,頭髮多美!她是法國人嗎?」

「不,是威尼斯人。」

「她的芳名是——」

「G伯爵夫人。」

「啊!我聽人提起過她,」阿爾貝大聲說道,「據說她的聰明不亞於她的美貌呢!上次維爾福夫人開舞會的時候,她也到場了,那次我本來可以找人介紹認識她的,可惜錯過了那個機會,我真是個大傻瓜!」

「要我來替你彌補一下嗎?」弗蘭茲問道。

「我的好兄弟,你真的和她這樣要好,敢帶我到她的包廂里去嗎?」

「我一生中只有幸跟她談過三四次話。但你知道,即使憑這樣一種交情,也可以擔保我能把你所要求的事情辦到了。」

這時,伯爵夫人已看到了弗蘭茲,她殷勤地向他揮了揮手,他則恭敬地低了一下頭以示回答。

「憑良心講,」阿爾貝說,「你似乎和這位美麗的伯爵夫人要好得很哪!」

「你這就想錯了,」弗蘭茲平靜地答道,「你這是犯了我國一般人過於輕率的通病。我的意思是說:你以我們巴黎人的觀念來判斷意大利和西班牙的風俗習慣。相信我吧。憑人們談話時的親昵態度來猜測他們之間的親密程度,是最靠不住的了。目前,在我們和伯爵夫人之間,大家只不過有一種相同的感覺而已。」

「真的嗎,我的好朋友?請告訴我,那是不是心靈感應?」

「不,是趣味相同而已!」弗蘭茲莊重地說道。

「那是怎樣產生的?」

「去玩了一次鬥獸場,就象我們那次同去一樣。」

「在月光下去遊玩的嗎?」

「是的。」

「只有你們兩個人嗎?」

「差不多吧。」

「而你們一路談着……」

「死。」

「啊!」阿爾貝大聲說道,「那一定有趣極啦。哦,告訴你,假如我有那樣的好運氣能奉陪這位美麗的伯爵夫人這樣散一次步,我可要和她談論『生』。」

「那你就錯啦。」

「我們且說眼前的事吧,你真能象你剛才所答應的那樣把我介紹給她嗎?」

「只要幕一落下來就成。」

「這第一幕真是活見鬼的長。」

「來聽聽最後這段吧,好極了,考塞黎唱得真妙。」

「是的,但身材多難看!」

「那麼斯必克呢,真沒有比他演得再維妙維肖的了。」

「你當然知道,凡是聽過桑德格和曼麗蘭的人」

「至少你總得佩服穆黎亞尼的做功和台步吧。」

「我從來想不到象他這樣一個又黑又笨的男人竟會用一種女人的聲音來唱歌。」

「我的好朋友,」弗蘭茲轉過臉來對他說,而阿爾貝則仍舊在用他的望遠鏡看戲院裡的每一個包廂,「你似乎已決心不稱讚一聲了,你這個人真的也太難討好了。」

幕終於落了下來,馬爾塞夫子爵無限滿意,他抓起帽子,匆匆地用手捋了捋頭髮,理了理領結和袖口,便向弗蘭茲示意,表示他正在等他領路。弗蘭茲已和伯爵夫人打過招呼,從她那兒得到了一個殷勤的微笑,表示歡迎他去,於是也就不再耽擱實現阿爾貝那滿腔的熱望,立刻起身就走。

阿爾貝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並利用往對麵包廂走的時間,理一理他的領口,拉一拉他的衣襟。他這件重要的工作剛剛完成,他們就已到了伯爵夫人的包廂里。包廂前面坐在伯爵夫人旁邊的那個青年立刻站了起來,按照意大利的風俗,把他的座位讓給了兩位生客,假如再有其他的客人來訪,他們照樣也要退席的。

弗蘭茲在介紹阿爾貝的時候,把他推崇為當代最出色的一個青年,盛讚他的社會地位和傑出的才能。他所說的話也的確是實情,因為在巴黎和子爵的社交圈子裡,他被公認為是一個十全十美的模範青年。

弗蘭茲還說,他的同伴因為伯爵夫人在巴黎逗留的期間未能與她相識,深表遺憾,所以請弗蘭茲帶他到她的包廂里來彌補那次遺憾,最後並請她寬恕他的擅自引薦。伯爵夫人的回答是向阿爾貝嬌媚地鞠了一躬,然後把她的手很親熱地伸給了弗蘭茲。她請阿爾貝坐在她身邊的空位上,而弗蘭茲則坐在第二排她的後面。阿爾貝不久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巴黎的種種事情,向伯爵夫人談論那兒他們大家都認識的一些人。弗蘭茲看到他談得這樣得意,這樣興高采烈,不願去打擾他,就拿起阿爾貝的望遠鏡,她開始品評起觀眾來。

在他貼對面的一間包廂里,第三排上,一個絕色的美人正獨自坐在那裡,她穿的是一套希臘式的服裝,而從她穿那套衣服的安閒和雅致上判斷,顯然她是穿着她本國的服飾,在她的後面,在很深的陰影里,有一個男人的身影,這後者的面貌無法辨認。弗蘭茲禁不住打斷了伯爵夫人和阿爾貝之間顯然是進行的很有趣的談話,問伯爵夫人知不知道對面那個漂亮的阿爾巴尼亞人是誰,因為象她這樣的美色是不論男女都會注意到的。

「關於她,」伯爵夫人回答說,「我所能告訴你的是:自從本季開始起,她就在羅馬了,因為這家戲院開演的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到她坐在現在所坐的這個位置上,從那時起,她沒漏過一場戲。有時候,她是由現在和她在一起的那個人陪着來的,有的時候則只有一個黑奴在一旁侍候着。」

「你覺得她漂亮不漂亮?」

「噢,我認為她可愛極了。她正是我想象中的夏娃,我覺得夏娃一定也是那樣美的。」

弗蘭茲和伯爵夫人相對一笑,於是後者便又拾起話頭和阿爾貝交談起來,弗蘭茲則照舊察看着各個包廂里的人物。大幕又垃開了,歌舞團登台了,這是最出色最標準的意大利派歌舞團之一,導演是亨利,他在意大利全國極負盛名,他的風格和技巧一向以導演群眾場面而見長。這次上演的,是他的傑作之一,舉止優美,動作整齊,高雅脫俗;歌舞團全班人馬,上至台柱舞星,下至最低級的配角,都同時登台;一百五十個人都以同樣的姿態出現,一舉手,一投足,動作都非常整齊。這叫做「波利卡」舞。

但不論台上的舞跳得多麼精彩動人,弗蘭茲卻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那個希臘美人吸引去了。她幾乎帶着一種孩子般的喜悅注視看台上的歌舞,她那熱切活潑的神色和她同伴的那種冷漠不動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在這段演出的時間裡,希臘美人的那位毫無所感的同伴連動也沒動一下,雖然樂隊裡的喇叭,鐃鈸,銅鑼鬧得震天作響,但他卻絲毫不去注意,倒象是一個人在享受寧靜的休息和沉浸在清閒安樂的夢想之中。歌舞終於結束了,大幕在一群熱心的觀眾的狂熱的喝采聲中落了下來。

意大利的歌劇處理得非常適當,每兩幕正戲之間插一段歌舞,所以落幕的時間極短。當正戲的歌唱演員在休息和換裝的時候,則由舞蹈演員來賣弄他們的足尖舞和表演他們這種爽心悅目的舞步。第二幕的前奏曲開始了,當樂隊在小提琴上奏出第一個音符時,弗蘭茲看到那個閉目養神的人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那希臘姑娘的背後,後者回過頭去,向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又伏到欄杆上,依舊同先前一樣聚精會神的看戲。那個和她說話的人,臉還是完全藏在陰影里,所以弗蘭茲仍看不清他的面貌。大幕升起來了,弗蘭茲的注意力被演員吸引了過去。他的目光暫時從希臘美人所坐的包廂轉移過去注視舞台上的場面了。

大多數讀者都知道,《巴黎茜娜》第二幕開場的時候,正是那一段精采動人的二重唱,巴黎茜娜在睡夢中向亞佐泄漏了她愛烏哥的秘密,那傷心的丈夫表現出種種嫉妒的姿態,直到確信其事。於是,在一種暴怒和激憤的瘋狂狀態之下,他搖醒他的那不忠的妻子,告訴她,他已經知道了她的不忠,並用復仇來威脅她。這段二重唱是杜尼茲蒂那一支生花妙筆所寫出來的最美麗,最可怕,最有聲有色的一段。弗蘭茲現在已是第三次聽這段了,儘管他對音樂的感受力並不特別強,卻仍深為感動。

他隨着大家一同站起來,正要跟着熱烈地大聲鼓掌時,突然間,他的動機被阻止了,他的兩手垂了下去,「好哇?」這兩個字只喊出一半就在他的嘴邊止住了。原來希臘姑娘所坐的那間包廂的主人似乎也被轟動全場的喝采聲所打動了,他離開了座位,站到前面來,這一下,他的面目全部暴露了出來,弗蘭茲毫不費力地認出他就是基督山那個神秘的居民,也就是昨天晚上在鬥獸場的廢墟中被他認出了聲音和身材的人。他以前的一切懷疑現在都消除了。這個神秘的旅行家顯然就住在羅馬。弗蘭茲從他以前的懷疑到現在的完全肯定,這一突變,當然免不了驚奇和激動,他這種情緒無疑已在臉上流露了出來,因為,伯爵夫人帶着一種迷惑的神色向他那激動的臉上凝視了一會兒之後,就突然格格地大笑起來,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伯爵夫人,」弗蘭茲答道,「我剛才問您是否知道關於對面這位阿爾巴尼亞夫人的事,我現在又要問您,您認不認識她的丈夫!」

「不,」伯爵夫人回答說,「他們兩個我都不認識。」

「或許您以前曾注意過他吧?」

「問的多奇怪,真是地道的法國人!您難道不知道,我們意大利人的眼睛只看我們所愛的人的嗎?」

「不錯。」弗蘭茲回答說。

「我所能告訴您的,」伯爵夫人拿起望遠鏡,一邊向所議論的那個包廂里望去,一邊繼續說道,「是的,在我看來,這位先生象是剛從墳墓里挖出來似的。他看上去不象人,倒象是一具死屍,象是一個好心腸的掘墓人暫時讓他離開了他的墳墓,放他再到我們的世界裡來玩一會兒似的。」

「噢,他臉上一直象現在這樣毫無血色……」弗蘭茲說道。

「那麼您認識他嗎?」伯爵夫人問道,「我倒要來問問您了,他究竟是誰。」

「我好象覺得以前見過他。而且我甚至覺得他也認得出我呢。」

「這一點我倒很能理解,」伯爵夫人一邊說,一邊聳了聳她那美麗的肩膀,象是一股無法自制的寒顫通過了她的血管似的,「誰要是見過那個人一次,是終生都不會忘記他的。」

弗蘭茲的感覺顯然不是他自己所特有的了,因為另外一個人,一個完全無關的局外人,也同樣感到了這種不可思議的畏懼和疑慮。「喂,」他等伯爵夫人第二次把她的望遠鏡朝着對麵包廂里那個神秘的人看了看以後,又問道,「您覺得那個人怎麼樣?」

「哦,他簡直就是一個借屍還魂的羅思文勳爵。」

這樣用拜倫詩中的主角來比喻很使弗蘭茲感興趣。假如有人能使他相信世界上的確有殭屍,那就是他對面的這個人了。

「我一定要去打聽出他究竟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弗蘭茲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不,不!」伯爵夫人大聲說道,」您一定不能離開我!我要靠您送我回家呢。噢,真的,我不能讓您走!」

「難道您心裡有點害怕嗎?」弗蘭茲低聲說道。

「我告訴您吧,」伯爵夫人答道。「拜倫曾向我發誓,說他相信世界上真是有殭屍的,甚至還再三對我說,他還見過他們呢。他把他們的樣子形容給我聽,而他所形容的正巧象這個人一樣:馬黑的頭髮,慘白的臉色,又大又亮的閃閃發光的眼睛,眼睛裡象是在燃燒着一種鬼火。還有,您瞧,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也完全不象別的女人。她是一個外國人,一個希臘人,一個異教徒,大概也象他一樣,是個魔術師。我求求您別去靠近他,至少在今天晚上。假如明天您的好奇心還那麼強的話,您儘管去刨根問底好了,但現在我要留您在我身邊。」

弗蘭茲堅持說,有許多理由使他不能把調查延遲到明天。

「聽我說,」伯爵夫人說道,「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晚上我家裡要請客,所以決不能等到演完戲了才走,您難道這樣不懂禮貌,竟不肯陪我回去嗎?」

弗蘭茲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拿起帽子,打開包廂的門,把他的手臂伸給了伯爵夫人。從伯爵夫人的態度上看,她的不安顯然並不是裝出來的,而且弗蘭茲自己也禁不住感到了一種迷信的恐懼,只不過他的恐懼更為強烈,因為那是從種種確實的回憶變化而來的,而伯爵夫人的恐懼只是出於一種本能的感覺而已。弗蘭茲扶她進馬車的時候,甚至覺得她的手臂在發抖。他陪她回到了她的家裡。那兒並沒有什麼宴會,也沒有人在等她。他責備她說謊。

「說老實話吧,」她說,「我感到不舒服,我需要一個人休息一會兒,一看到那個人,我就渾身不安起來了。」

弗蘭茲大笑起來。

「別笑,」她說,「虧您還笑得出口。現在,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先答應我。」

「除了叫我不要去探聽那個人的事情以外,別的事我都可以答應您。您不知道,我有眾多理由要探聽出他究竟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他從哪兒來我可不知道,但他到哪兒去我卻可以告訴您,他就要到地獄裡去了,那是毫無疑問的。」

「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談談您要我答應的那件事吧。」弗蘭茲說道。

「好吧,那麼,答應我:立刻回到您的旅館去,今天晚上決不再去追蹤那個人。我們離開第一個人見第二個人的時候,那第一個人和第二人人之間,也會發生某種關係的。看在老天爺的面上別讓我和那個人拉扯上吧!明天您愛怎麼去追蹤他盡可隨您便。但假如您不想嚇死我,就決不要把他帶近我的身邊。好了晚安,回去好好地睡一覺,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都忘了吧。至於我,我相信我是再也無法合眼了。」說着,伯爵夫人就離開了弗蘭茲,弗蘭茲一時猶豫不決,不知她究竟是拿他來開玩笑,還是真的受了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