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附錄二 安托萬·貝爾德案件及死刑執行 四 線上閱讀

馬里尼夫人,米肖夫人的童年朋友,在那個不幸的日子裡和米肖夫人一同上教堂。她在槍聲響時昏了過去;醒過來以後想到頭一件事是急忙去照料米肖夫人;她發現米肖夫人周身冰涼;在給她解開衣裳的時候,血噴出來的力量是那麼猛,一下子噴了她一身。

「一個月以前,」馬里尼夫人說,「我接到貝爾德先生的一封信;他知道我像許多人一樣關心他,請求我為他進行一些活動。他抱怨厄運一直追着他不放,在信的結尾有幾句難以理解的話,仿佛是說要殺人和自殺。我一有機會就把這封信給米肖夫人看,她對我說她確信貝爾德先生指的是她。米肖夫人告訴我,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是這個年輕人的恫嚇對象。

「四五天以後,貝爾德先生上我家來,告訴我他要上里昂去,我問他是不是有希望在那裡找到一份工作。『不,』他回答,『我上那裡去買手槍,先打死米肖夫人,然後我再自殺。上個星期日,聖體瞻禮的那一天,我已經打算用我磨快的刀子殺死她;不過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這段可怕的話把我嚇壞了。『怎麼,謀殺她!』我叫了起來。『是的,』他說,『她只給我帶來傷害。』『可是,貝爾德先生,您不應該像您似乎已經決定的那樣造成兩個不幸,而只應該造成一個不幸,就是您一個人自殺。』」

檢察長先生:「這個建議不好。」

馬里尼夫人:「我當時心情十分亂,先生,很明顯地顯露出了疲乏;因為貝爾德先生在離開我的時候,對他來向我吐露這樣的秘密說了一些抱歉話,他要我別告訴米肖夫人;但是我儘快通知了她。」

貝爾德承認所有這些事實,還補充說,他之所以沒有在聖體瞻禮那一天實現他已經想好的計劃,是因為在此期間他聽說別人在關心他的事。

檢察長先生(用堅定有力的口氣):「這個解釋成為控告您的確鑿證據。這麼說,所有您那些恫嚇的目的是為的一個職位;您是要用手槍和匕首要求得到一個職位!您讓米肖夫人在聖體瞻禮以後活下去,僅僅是因為有人給了您能夠得到一個職位的希望!這種行為是一種卑劣的暴行。」

聽取證人陳述結束,在暫時休庭後重新開庭進行辯論。

檢察長發言堅持提出控告。具體事實已經招認;至於支配罪行的、自由的和經過考慮的意志,發言人根據貝爾德在布朗格教堂里表現出的沉着冷靜和鎮定的耐心加以確定。預謀在他看來可以用事先的恫嚇、被告向馬里尼夫人說的秘密話、謀殺的準備工作來證明。貝爾德的那些辯解,他都依次地加以駁斥。「在普通的審判者面前,」這位司法官說,「我們有幸地堅持只有法律承認的事實才能容許作為辯解的理由;各位陪審官先生,在你們面前,我們應該使用另外一種說法。使你們確信的理由只應該對天主負責;你們得決定被告是否有罪;這句話像適用於具體事實一樣,也適用於品德;我們因此不得不跟可能在你們的眼裡改變行為的道德性的那一切作鬥爭。」

輪到答辯了。貝爾德站起來,讀了一份很長的書面陳述,文筆優美而又樸素,有些情節講得非常詳細,他以自己處境的危險來為自己辯護,他把米肖夫人描繪成勾引他這個年輕人墮落的女人,他敘述她用怎樣一系列的撫愛和暗示,毀掉了他的清白;為了達到讓他懂得的目的,使用各種辦法來指點他這個長久以來一直是盲目的、一無所知的天真的人。這陳述使關心貝爾德的人們感到難受,他冷靜地宣讀着,從這陳述得到的結果是證明了,如果應該承認愛情的嫉妒是罪行的推動原因之一,那麼在被告的心裡還存在着第二個同樣有力的動機:受了挫折的充滿野心和自私自利的自尊心。這個年輕人天生具有身體上的優點和過人的才智,受到周圍的人過分的恭維,甚至被自己的成功引入歧途,他在想象中為自己創造了一個輝煌的前程,尤其是他認為這個前程要全靠自己的才華得來,所以更加顯得光榮了。布朗格的馬掌匠的兒子,為自己的未來製造出了一個也許是無限遠大的前景。而現在,由於同一個原因,他的希望突然成了泡影。一下子他什麼都失去了,羞辱性的拒絕在到處代替了親切接待和幫助。於是他對生活感到了厭倦,他在絕望中決定自殺,同時還要讓最先把他投入不幸境地的那個女人跟他同歸於盡。像這樣的命運使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了關切。

「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怎樣的一幅圖畫啊!」他的辯護人馬索內律師說;「清白無辜曾經存在于貝爾德的心裡;他的才華超過他的那些對手;從學校里也許出現了一個偉大的公民;而現在你們看見他在你們面前幾乎跟毀滅了一樣……他對社會來說好像不存在了。

「如果我能夠順從他的願望,也許我就不會來為他辯護。生活決不是他希望的那樣;沒有榮譽的生活對他說來還有什麼重要呢?生命……他已經失去了一半;一顆致命的鉛彈在那兒,它等着他吐出最後一口氣。貝爾德自己判處了自己死刑……你們判刑只不過是從旁協助他為了使自己擺脫一個不能忍受的生活所做出的徒然的努力。但是,不,貝爾德,我應該為您辯護,您求死的願望在世人的眼裡證明您還值得活下去;在上天的眼裡證明您還沒有做好去死的準備。

「這個案子,各位陪審官先生,是刑事法庭史中的一件罕見的訴訟案件;一個只可能由良心、人道和同情心來審判的行為,不應該根據法律的冷酷條文,凡是犯殺人罪者必處死刑,來衡量它。我要證明是愛情在殺人;愛情常常是瘋狂的,被告當他同時變成自殺者和殺人者時,他的意志已經失去了支配力。

「毫無疑問,我們需要公開一些對我的職責說來是困難的,對你們的職業說來,各位陪審官先生,也是困難的詳細情節;但是必須讓你們知道把這個不幸的年輕人衝進深淵的狂風暴雨和急流是怎樣形成的。既然毫無必要地,為了觀眾的無益的娛樂,天天有一些甚至是亂倫的愛情使我們的悲劇的舞台充滿了恐怖,為什麼我們出於辯護的需要不可以向審判官們描述一些愛情的情景呢?難道因為會激起人們無聊的好奇心,即使能把人從斷頭台上救下來,也禁止這麼做嗎?」

精明能幹的辯護人指出貝爾德是受致命的熱情所控制;他經歷了這熱情的各個階段,一直到了受盡嫉妒的狂熱的折磨時,他來到這位天主的廟堂里找他的受害者,並且殺死她,正是她在這位天主的像前發誓永遠不違背誓言時,曾經親自挑選這位天主做為審判者和證人。

馬索內律師接着堅持這個主張:殺人是在沒有真正的意志的情況下犯下的。「有兩種瘋狂,」他說;「器官永遠破壞了的人的瘋狂,器官只是突然間被強烈的熱情搞亂的人的瘋狂。這兩種瘋狂只是時間長短上不同。不論是得了這種瘋狂還是那種瘋狂的人,立法者都決不能追究他們的刑事責任;他們就像走在陌生道路上的人,沒有引路人,迷了路,他們造成的不幸是意外事故,而不是罪行……不幸的貝爾德是由於愛情造成的不可抗拒地失去理智的一個悲慘例子。啊!各位陪審官先生,如果我在此時此刻向來到這個法庭上悲嘆她們如此善於激起的熱情所造成的不幸的、富於同情心的婦女發問,如果我向她們的感情發出呼籲,毫無疑問,她們會把她們的聲音和我們的聲音聯合在一起,要求你們尊重這種意見:愛情證明世人的法律不能定罪。」

檢察長即席慷慨激昂地進行反駁,他的發言很值得注意。他把案子的各個部分重新交待了一遍。「貝爾德,」他說,「剛剛向我揭示了他的靈魂有多麼卑劣;不,當他給米肖夫人致命的一槍時,他沒有感到愛情。我們不要褻瀆一種可能是正派的熱情的名義。一個誹謗自己聲稱愛着的對象的人,他感覺到愛情嗎?一個心術卑劣兇狠的人,在一對非常和睦的夫妻間挑起不和,在被他可恥地侮辱了的丈夫心靈里引起絕望,從在他的傷口裡攪動匕首嘗到惡毒的快樂;一個人在自己的笨拙的辯護方式中,竟敢公開地說出一連串的極其醜惡的話侮辱他的女恩人,他會感覺到愛情嗎?

「貝爾德,在這最後時刻,在他有可能被移送到他不久前敢於引用的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時,貝爾德,他用最鄙劣的誹謗,用完全虛構的指責來為自己辯護。各位陪審官先生,你們的理智已經對你們說,米肖夫人依然是純潔的;你們的理智尤其是拒絕相信,通姦熱情的狂熱會盲目到請天主做犯罪誓言的證人,讓曾經使婚姻永遠聖潔的神像來做證。但是,貝爾德企圖帶着一個曾經給過他無數純潔的關懷照顧的女人,一個他愛過,他說他也被她愛過的女人的名譽,跟他一起毀滅。他企圖把恥辱和絕望留給一對夫婦,他們唯一的錯誤是他們的善行找錯了對象;但是他企圖潑向一個可敬的家庭的恥辱,反而整個兒落到他的頭上,把他壓垮。

「讓我們再往前走,各位陪審官先生,讓我探查一下這個邪惡的靈魂的深處,我們將發現什麼呢?一個看到米肖夫人待雅坎比待自己好的、心懷嫉妒的人的落空了的野心和受傷害的自尊心。如果他是受到由愛情產生的嫉妒的折磨,為什麼他不選擇他的情敵做為他狠狠報復打擊的對象呢?但是,不,他只找上米肖夫人一個人,他向她索取性命或者是一個職位!他這是用刀抵在胸口上要求給他幫忙!貝爾德,他的野心勃勃的夢想破滅了,為時太晚地相信自己不能達到他的自尊心為自己提出的目標,絕望的貝爾德想去死,但是在臨死時他的瘋狂還想拖着一個受害者跟他一起進入他為自己挖掘的墳墓!……」

在馬索內律師的答辯和庭長的總結以後,陪審官進行審議。過了一會兒,他們重新出現,從他們臉上顯露出來的陰沉的神色,人們預測是判處死刑。貝爾德被認為犯了有預謀的故意殺人罪。被告被帶進來,法庭宣布這不幸的判決,他聽了沒有顯出絲毫的情緒激動。

第三天,貝爾德讓人請刑事法庭庭長到他的囚室里來,說有重要的情況要告訴他。在那兒他交給庭長一份親筆寫的聲明,在聲明里他為他在辯論中為自己辯護所採取的誹謗方式感到遺憾。他宣稱折磨着他的嫉妒促使他設想米肖夫人是有罪的;他最後請求她原諒一個被她從來不曾共有過的一種熱情和一些感情引入歧途的年輕人。他還補充說:「我說出來並不是希望減刑。」

事實上他當時還沒有對他的判決提出上訴,但是從那時起他向最高法院提出了上訴,並且向國王提出特赦的申請。他說他要求活下去僅僅是為了不要讓自己死在斷頭台上,使一個微賤的,但是正直的家庭蒙受恥辱。

死刑執行

貝爾德是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時在格勒諾布爾的練兵場上被處死刑的。主要由各種年紀的婦女組成的為數眾多的人群擁擠在他要經過的街道上。他的可鄙的辯護曾經使人們不再對他關切,在這最後時刻人們的關切又恢復了;這個不幸的年輕人,他逃脫在絕望中死去,僅僅是為了死在斷頭台上,人們不能夠把他看成一個普通的殺人犯,一個歹徒;他寧可說是他的熱情的受害者,是各種情況不幸的巧合把他拖向毀滅,他激起的寧可說是驚訝和同情,而不是恐懼。自從他判刑後過去的這段時間裡,人們漸漸習慣了這個想法:他請求特赦的結果一定是得到減刑,而由檢察長請求的這個恩典一定會滿足公眾的期望。監獄改善協會的會員阿佩爾先生,不久前來參觀格勒諾布爾的監獄,見到了貝爾德,答應對他關心。回到巴黎以後,阿佩爾先生進行了一些活動,卻沒有得到結果。他最近寫了一封信給貝爾德,看來這封信一定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希望。因此前一天貝爾德對那些不停換班陪在他身邊的、為監獄犯人服務的修女中的一個說:「我有預感,明天將是我最後的一天!」別人只能以沉默來回答他;因為特赦的請求已經遭到拒絕。所有聖事都慷既地給予他;他曾經請求過,因此平靜地一一接受。神父的告誡曾一度使他流下了眼淚。

人們看見他在兩個教士的照料下走出監獄,其中一個教士一隻手扶着他,另一隻手向他出示一個十字架。他消瘦得厲害,面色蒼白,鬍子很長,神情憔悴,他上身俯向十字架上的耶穌像,好像在低聲背誦經文,但是他的嘴唇動得那麼急促,讓人看了會認為是譫妄的痙攣性的激動,而不是對宗教的虔誠。他就這樣到了斷頭台的腳下。然而他在那兒仿佛毫不畏懼地面對這可怕的刑具,他朝兩個向他履行悲慘的最後職責的教士轉過身去,擁抱他們;然後他振作起來,堅定地獨自走上去;劊子手在他之前已經上去。在斷頭台上他跪倒,好像在默思和禱告。一分鐘以後他重新站起來,自己擺好了姿勢……無比激動的人群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叫喊,表明一切已經結束[3]。

[3]本文譯自法國塞依出版社1969年版《司湯達小說集》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