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附錄二 安托萬·貝爾德案件及死刑執行 二 線上閱讀

第五個證人是米肖先生,五十二歲,被害人的丈夫。(引起了全場的注意。)

證人:「貝爾德進入我家時,是病後初愈,成了不斷關懷和照顧的對象;他的性格是憂鬱的、心神不寧的;但是我們認為是他身體羸弱的緣故;我希望能用親切的關懷來使他愛我的孩子們;但是貝爾德夢想重新到貝萊的小修院去繼續完成他的學業。一年還不滿,米肖夫人告訴我,這個年輕人毫無忌憚地向她提出一些無禮要求。為了避免事情鬧出去丟人,我認為跟貝爾德談她私下告訴我的這件事是不恰當的;我寧願等他期滿離開。他期滿的日期近了,果然他在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初就離開了。一八二五年八月,貝爾德從貝萊回來,有時上我家來,和雅坎先生一塊兒打檯球。雅坎先生是我的孩子們的教師。就是在這時候,他寫了一些侮辱性的、很快變成恐嚇性的信給我的妻子;她把這些信給我看了;我決定請求布朗格的本堂神父命令貝爾德終止他的恫嚇,終止和我家的關係。他不理睬這個要求,繼續寫信;他在十月的一封信里說:『我的處境如果再不能改變,必將有大禍降臨。』我讓雅坎先生再一次通知他,不准他進入我的家門。從那時起他就完全不來了。

「十一月初,貝爾德進入格勒諾布爾的大修院,不久以後因為一些不明的原因離開那兒;他又重新開始他的恫嚇。我寫信給修院院長博薩爾先生為他求情,博薩爾先生回信拒絕接受他,信上還有這麼一句話:『他應該記得我們在一起所做的解釋。』他回到布朗格最突出的表現是重新又寫最侮辱性的信給米肖夫人。他指責她提供了對他不利的情況,同時又求她關心他。

「他在德·科爾東先生家過了一年以後,寫信給我妻子說,他為了一些個人的原因離開了這個人家;他繼續進行他的恫嚇。我又一次請求格勒諾布爾的修院院長幫忙,博薩爾先生回答說,他不能允許讓我向他提到的人從事聖職,這個人應該把自己關閉在最遠離人世的地方去。我於是寫信到貝萊;我甚至在去年七月,也就是事件發生前沒有幾天,和布朗格的本堂神父上貝萊去了一趟;但是院長們的拒絕是斬釘截鐵的。貝爾德的最後一封信是從里昂寫出的,裡面有一些罪惡的恫嚇,我不相信它們會實現;信的結尾是這樣一些值得注意的話:『我不能從事我原來打算從事的職業,這真是一件令人十分不快的事,我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好教士;我特別是覺得我本來可以很能幹地支配人的熱情!』」

貝爾德:「再沒有比米肖先生的證詞更虛假的了。如果他的妻子向他披露了他談到的事,他怎麼可能托桑班先生來請求我再在他家裡待一年呢?他和他的妻子在我離開時,怎麼可能兩個人都哭了呢?而且怎麼可能親切地送給我一桶水果呢?如果米肖夫人有理由抱怨我,她怎麼還會寫信到貝萊對我說,她請了一個年輕人教她的孩子,但是他決不會使她忘掉我?」

證人(輕蔑地):「我的心未免太好了,居然會流眼淚!」

庭長先生對被告說:「您在貝萊寫那些信是什麼動機?」

貝爾德:「在我待在布朗格的期間,我一直沒有停止和米肖夫人的通信關係,以及別的……(壓低聲音)我不敢明說。我在貝萊寫信要求她不要另外找人代替我;我指責她忘掉了她向我發過的誓言。米肖夫人回信叫我要當心,因為她辭掉的一個女僕人把什麼都告訴了她的丈夫。一八二五年假期中,我從貝萊回來,每天都寫信給米肖夫人。米肖先生不准我上他家去,這是不真實的。雅坎先生沒有向我傳過這個口信;米肖先生還親自邀我到他家去呢。(米肖先生做了一個否認的手勢。)

「我進入格勒諾布爾的修院時,滿懷着做一個正直的人,做一個有德行的教士的願望。我寫了一封信給米肖先生,信里充滿了最真誠的後悔的表示;我請求他原諒我聽從米肖夫人。我下定決心說出我所有的錯誤來羞辱我自己;我把我和他妻子之間的關係全都仔仔細細地告訴他,我甚至向他指出我可能和她相會的所有地點……(旁聽席上一陣騷動。)

「接下來我希望向修院院長先生做一次全面的懺悔;他聚精會神地聽我說;後來他對我說,我對待米肖夫人的行為太像惡魔所為,我應該永遠放棄做教士的想法,我唯一應該做出的決定是儘早地去隱居起來,重新開始過一種新生活。他這麼嚴厲,緊接着把我從我喜愛的一座修院裡開除出去,使我陷在絕望之中;一位年輕的本堂神父,他知道我的經歷,鼓勵我堅持下去,不要放棄自己的計劃;他對我說,我過去的誤入歧途,經過悔恨的洗刷,就不再能成為拒絕我的理由。他交給我一封寫給里昂的修院院長的信。我到里昂去了,卻遭到了又一次拒絕;我得到的回答是,修院已經滿額,況且也很難接受外方人。我於是回到布朗格;我病了,去請求我的家庭收留我;但是我的父親大發雷霆,用棍子打我,把我趕走。我只得默默地忍受痛苦,我不願連累米肖夫人的名聲。

「我變得無家可歸……聖伯努瓦(安省)的本堂神父菲列貝爾先生,以貝萊主教的名義建議我進他的修院;但是他問我是什麼原因促使我離開格勒諾布爾的修院;我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訴了他;菲列貝爾先生回答我說,這些事實在他看來太嚴重,他不能不收回他剛向我提出的建議。我總算在德·科爾東先生家裡找到工作,在他家裡待了一年,在這一年裡我繼續不斷地寫信給米肖夫人,我跟她談到我一直對她懷有的愛情……」

庭長先生:「您為什麼放棄您在德·科爾東先生家的職位?」

貝爾德:「我受到厭倦的折磨,我不喜歡我的職業;從早到晚一直處在這種心情里,我甚至不適於給託付給我的孩子們上課。在我住的古城堡緊跟前有一片茂密的樹林,這是一個清靜的藏身之處;我到那兒,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夢想米肖夫人。德·科爾東小姐有一天跟在我後面。『您到底是怎麼回事,貝爾德先生,』她對我說;『很久以來您一直是憂愁的……憂愁得厲害;我是不是可以為您做點什麼……您以為別人沒有痛苦嗎?就拿我來說吧,我也是憂愁的!』當時德·科爾東小姐看上去想跟我……(在旁聽席上響起一陣騷動聲,被告囁嚅,一絲微笑出現在他唇邊,但立刻被克制下去。)德·科爾東小姐喜歡跟我聊天,」他局促不安地繼續說,「我們……不過我應該說,」貝爾德不再猶豫地接着說下去,「我和德·科爾東小姐之間始終僅僅是一種正大光明的關係。我,沒有財產,疾病纏身,一個普通的教師,我敢對一位憑她的姓氏和財產配得上最顯赫的婚姻對象的小姐,存非分之想嗎?況且,把我整個的心占據住的愛情也不會容許我去想另外一個人。德·科爾東先生有一天來找我,他對我說,他使他女兒招認出來的話,還有他對他自己的名譽的關切,要求我儘快離開他的家。我愉快地接受他的這個宣布。我僅僅帶了科爾東的本堂神父的一張證書離開,這張證書里充滿表揚的話。(貝爾德還說,德·科爾東先生拒絕讓他帶走他的箱子,箱子裡放着米肖夫人的信。這口箱子留在科爾東城堡。)

「我回到布朗格,」被告繼續說,「很快就發現米肖夫人對我的感情變了;在我離開她家以前,她曾經一再向我保證永不變心;在她的臥房裡有耶穌像,她常常望着耶穌像,熱情地對我說:『當着這聖像的面,我發誓永遠屬於您,不愛別人;我答應您永遠不忘記您,使您幸福,永遠關心您的命運……』這些誓言曾經使我相信她永不變心;但是我離開科爾東城堡以後,不可能再對米肖夫人的冷淡有所懷疑了。雅坎變成了她的孩子們的教師,我發現我在兩方面被他取代。於是我的信是悲傷的,充滿了不滿和指責;我責問米肖夫人為什麼不忠實,我問她對我的不幸的記憶怎麼沒有打擾她讓自己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享受的快樂;我提醒她記住我在貝萊時她寫給我的一封信上的話:『我親愛的朋友,我知道了您的成功,感到多麼驕傲啊!』『現在,』我寫信對她說,『我成了眾人唾棄的對象,您可以說:我知道了您的受辱,感到多麼快樂啊!但是您的勝利將是短暫的,它將像哈曼的勝利一樣……』我在另外一封信里對她說:『如果我能進入大修院,那就萬事大吉,否則,我不能保證我不會幹出什麼不尋常的事來。』最後,我進行一些活動,想到米肖夫人的親戚G…先生家謀一個職位。我遭到的拒絕使我看出有人在說我的壞話;於是我的那些可怕的想法把我完全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