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附錄二 安托萬·貝爾德案件及死刑執行[1] 一 線上閱讀

[1]這是司湯達看到的有關安托萬·貝爾德案件的報道,作者未具名,事實上是陪審官之一的米歇爾·迪弗萊阿爾。有關起訴的部分連續發表在《法庭公報》1827年12月28日、29日、30日及31日。後面有關死刑執行的報道發表在該公報1828年2月29日。

訴訟案件

伊澤爾省重罪法院刑事庭

(格勒諾布爾,私人信件)

對一個神學院學生在教堂

里犯下的謀殺案的起訴

這個離奇的案件是在一八二七年十二月十五日開始辯論的。詳細報道將在《法庭公報》上發表,由於需要長時間的整理,發表的日期將拖延數日也是情有可原的。證人們的陳述,被告的答辯,他的關於犯罪動機,關於過去折磨着他的強烈愛情的解釋,向倫理學家提供了大量值得思考的細節,這些細節十分有趣,我們不應該輕率地加以捨棄。

通往重罪法院的幾條街從來不曾有這麼擁擠。審判廳的幾處門前人山人海,只有持入場券的人才准入內。審判中必然涉及愛情,涉及爭風吃醋,當地最有身份的夫人們都來了。

被告給押進來,每個人的目光立刻帶着強烈的好奇投向他。

人們看到的是一個比中等身材略矮些的年輕人,長得消瘦文弱。一塊白手絹從下巴底下往上纏,在頭頂心打了一個結,使人想起那原先打算奪走他自己生命的一槍,這一槍造成的殘酷結果是,在他的下頜和頸子之間留下了兩粒子彈,其中只有一粒被取出來。此外,他的穿着和頭髮都很整潔;他的相貌是富有表情的,他的蒼白的臉色和他的黑色大眼睛形成鮮明對比,眼睛裡帶着疲乏和疾病的痕跡。他環顧四周圍的排場,從他的眼神里可以覺察到他多少有點慌亂。

在宣讀起訴書和由檢察長德·蓋爾農-朗維爾陳述案情時,貝爾德保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人們聽到了以下的事實:

安托萬·貝爾德現年二十五歲,出生在一個貧苦的,但是誠實的手工業者家庭;他的父親在布朗格村當馬掌匠。他體質羸弱,不適於干累人的重活兒,他的智力超過他的社會地位,而且從小就顯露出對於學習的愛好,引起了幾個人對他的關懷;他們的仁慈心強烈有餘,而不夠明智,他們打算把年輕的貝爾德從他不巧生下來所處的微賤社會地位中拯救出來,讓他從事教士的職業。布朗格的本堂神父把他當成心愛的孩子那樣收養,教他學自然科學的基本知識,靠了本堂神父的恩德,貝爾德一八一八年進入格勒諾布爾的小修院。一八二二年一場重病迫使他中斷學業。他被本堂神父收留,本堂神父的照料彌補了他的父母的貧困。在這位保護人的懇切請求下,他被米肖先生接受,米肖先生把自己的一個孩子交給他教育。他的邪惡的命運使他成為這個人家的禍患。米肖夫人是一個和藹可親、才智橫溢的女人,當時三十六歲,享有無可指摘的好名聲。是她認為她能夠毫無危險地將仁慈的表示慷慨地給予一個健康情況不好、需要特殊照顧的二十歲的年輕人嗎?還是他早熟的傷風敗俗的天性使他曲解了她的這些照顧的性質?不管怎樣,在一年期滿以前米肖先生不得不考慮不讓年輕的神學院學生在他家裡再待下去。

貝爾德進入貝萊的小修院繼續完成他的學業。他在那兒待了兩年,回到布朗格度過一八二五年的假期。

他不能回到這座修院去。他後來獲得許可,進入格勒諾布爾的大修院。但是在裡面住了一個月以後,院長們認為他根本不配擔任他覬覦的職位,因此把他辭退,完全斷絕他復學的希望。他的父親一氣之下把他趕走,再也不要見到他。最後他只能在他嫁在布朗格當地的姐姐家找到一個安身之地。

遭到這樣的排斥,是因為他那人人皆知的邪惡的道德原則,還是因為他品德上犯了嚴重的錯誤?是不是貝爾德認為自己冒犯過米肖先生,因此成了米肖先生秘密迫害的目標?他當時寫給米肖夫人的幾封信里包含着猛烈的指責和誹謗。儘管如此,米肖先生還是為他孩子們從前的教師一再奔走活動。

貝爾德終於又能夠到德·科爾東先生家裡去擔任家庭教師。他當時已經放棄了當教士的打算;但是在一年以後,德·科爾東先生為了一些外人知道得不完全的、看來與一樁新的私通有關的理由把他辭退。

他重新又想到曾經是他竭盡一切努力追求的目標:當教士。但是他自己向貝萊、里昂和格勒諾布爾的神學院院長申請,而且託了人替他申請,都沒有用,沒有一個地方接受他。於是他陷在絕望之中。

在進行這些活動期間,他認為它們之所以無效,應該由米肖夫婦負責。他繼續寫給米肖夫人的那些信里先是充滿懇求和指責,後來變成了可怕的威脅。人們收集了一些兇惡的話:「我要殺死她,」他在鬱鬱不樂中這麼說。他寫信給布朗格的本堂神父,他的頭一位恩人的接替者:「當我以後在教堂的鐘樓底下出現時,人們會知道我要幹什麼。」這些奇怪的方法起了一部分作用。米肖先生積極設法,想重新為他敲開一處修道院的大門;但是他在格勒諾布爾失敗了,在貝萊也失敗了,他還特地親自和布朗格的本堂神父到貝萊去了一趟。

他所能得到的是在隱瞞了貝爾德不滿的理由的情況下,把貝爾德安排在莫雷斯台爾的公證人特羅利埃先生家裡。特羅利埃先生是米肖家的姻親。但是貝爾德在他的野心落空以後,用他那傲慢的話來說,他對永遠當一個賺二百法郎工錢的鄉村教師感到厭倦。他仍舊繼續寫恫嚇信,他向好幾個人宣布,他要在自殺的同時殺死米肖夫人。不幸的是這麼殘忍的一個計劃正由於它的殘忍而被人認為不太可能成為事實;然而這個計劃很快就實現了!

貝爾德是六月份進入特羅利埃家。七月十五日左右,他到里昂去買手槍,他從那裡寫了一封新的恫嚇信給米肖夫人;信的結尾是這樣的:「您的勝利將會像哈曼[2]的勝利一樣,時間長不了。」回到莫雷斯台爾以後,有人看見他在練習射擊。他的兩把手槍中有一把打不響;他先考慮送去修理,後來從當時不在家的特羅利埃先生的臥房裡取了一把手槍代替這一把。

[2]哈曼,《聖經》中的人物,古波斯王亞哈隨魯的寵臣,意欲消滅猶太人,為王后以斯帖所知,後哈曼遭波斯王吊死。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日,一清早貝爾德把他的兩把手槍都裝上雙彈,藏在衣服裡面,動身到布朗格去。他到了他姐姐家,他姐姐讓他吃了一份清淡的湯。堂區的全體居民做彌撒時,他到教堂去,在離米肖夫人平時坐的長椅三步的地方站定。他很快就看見她由她的兩個孩子陪同來到,這兩個孩子中有一個還是他的學生。他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等着……一直等到神父分發聖餐的時刻……「出現在眼前的女恩人,」檢察長先生說,「地點的聖潔,貝爾德本來應該獻身為它服務的一種宗教的、最崇高的儀式的莊嚴,都不能打動這個效忠於毀滅之神的心靈。眼睛注視着他的被害者,對在他周圍表現出來的宗教感情毫無感覺,他懷着惡魔般的耐心,等候着所有的信徒默禱的那一瞬間,好讓他有把握擊中。這個時刻到了,當所有的人的心都升向出現在祭壇上的天主時,當米肖夫人匍匐着,也許把變成她最殘忍敵人的這個忘恩負義者的名字加進她的虔誠禱告裡時,響起了間隔極短的連續兩槍。受驚的在場者看見貝爾德和米肖夫人幾乎同時倒了下去。米肖夫人怕有新的罪行發生,她的頭一個動作是用自己的身體遮住她的兩個嚇壞了的年幼孩子。謀殺犯的血和被害者的血一直噴射到正祭台的台階上,混在一起……

「以上就是把貝爾德送個法庭的重大罪行,」檢察長先生繼續說,「各位陪審官先生,我們本來可以不用傳訊證人來證實被告本人已經承認的事實;但是我們出於對不可以光憑本人口供定罪的這個仁慈的準則的尊重,還是傳訊證人。你們的職責,正如我們的職責一樣,將限於根據主要的事實讓這些證人來證實被告的供詞。

「但是另外有一件具有無比重要性的事,將引起我們的關注,喚起你們的深思。像這樣殘酷的一樁罪行,如果它不用你們每天都有機會研究其致命力量的那些狂烈的熱情來解釋,那它只可能是可怕的精神錯亂的結果。因此我們應該研究它是在怎樣一種心理狀態下設想出來以及付諸實現的;在它之前的行為以及為它做準備的那些行為里,甚至在執行中,被告是不是不再具有充分的理智,至少是不是具有一個受到強烈熱情擺布的人所能存在的理智。

「通姦,受到鄙視,堅信米肖夫人與他的受辱以及堵住他敢於希望從事的職業的大門的那些障礙決不是沒有關係,對報復的渴望,這些就是在通常起訴方式中通過謀殺、瀆聖和自殺表現出來的這種瘋狂仇恨,這種狂暴的絕望的原因。

「罪行的駭人聽聞足以吸引住你們的注意力;但是,你們的關切,諸位陪審官先生,將被更強有力地激發起來,因為你們需要在你們完全確信罪行是故意的,是長時間預謀的結果的情況下,才能宣告死刑判決。」

接下來是聽取證人陳述。

四個人被傳訊來證明七月二十二日事件的可以說是十分具體的情況;其中三個人說,貝爾德在整個做彌撒期間,一直到領聖體都站着,沒有跪下,他的舉止和臉上的神色是平靜的;人們看見他突然從衣服裡面掏出一把手槍,朝米肖夫人開槍。

布朗格的外科醫生兼市長助理莫蘭先生,聽到第一聲槍響,急忙從廊台下來,緊接着又傳來第二聲槍響。教堂里一片混亂,他在混亂中看見貝爾德臉上沾滿從他傷口噴出來以及從嘴裡吐出來的血,可怕極了。他連忙把他帶走,給他進行急救包紮。但是很快地有人過來請他去救第二個受害者,這是米肖夫人,受到了致命傷;她被人抬回家,昏迷不醒,周身冰涼。好不容易才使她甦醒過來,她再三猶豫,最後才同意動手術取出子彈;但是在這個痛苦的手術做完以後,外科醫生發現還有第二顆子彈,這顆子彈一直深入到上腹部,同樣也必須取出來。

貝爾德承認讓他看的手槍是他的。他毫不激動地指出大的一把是他用來對付米肖夫人的。

庭長先生:「什麼動機會促使您犯這樁罪行?」

貝爾德:「兩種折磨我已經有四年之久的熱情:愛情和嫉妒。」

檢察長先生為了弄清預謀經過,要確定罪行的蓄謀時間。「被告,」他說,「我通知您,您對直到現在為止受到的審訊的答辯,可以說是無效的;您可能弄錯,或者是想欺騙人;不要緊;您的答辯仍然是自由的;因此我問您,您在什麼時候定下殺死米肖夫人的計劃?」

貝爾德略微猶豫以後,把他的決定往上推到他去里昂買手槍的那趟旅行期間。「不過,」他補充說,「一直到最後一瞬間,我還在猶豫不決,是不是執行。我不斷地在單獨一個人自殺的想法和讓米肖夫人跟我一同毀滅的想法之間搖擺不定。」他承認他是臨動身到布朗格來時在莫雷斯台爾給手槍裝的子彈。

檢察長先生:「在從莫雷斯台爾到布朗格的這段路程中,還有一直到您向米肖夫人開槍的這段時間裡,您的心裡有哪些想法,哪些感覺?被告,我們並不想騙您上當;我要把我問您的問題的目的告訴您:您的精神在我向您談到的這段時間裡一點也沒有錯亂嗎?」

貝爾德:「我是那樣地發狂,甚至連一條我走過多少次的路只勉強認得;我差點兒沒有能夠走過架在這條路上的一座橋,因為我的視覺是那麼模糊!立在米肖夫人的長椅後面,離她那麼近,我的思想亂如麻,理不出一個頭緒;我不知道我是在哪裡;現在和過去對我說來混在一起;甚至我的存在我覺得像是一場夢;有一些時刻,我的所有那些想法減少到了只剩下自殺一種想法;但是到最後我想象到了米肖夫人委身於另外一個人,於是瘋狂的怒火控制了我,我再也身不由己了,用手槍瞄準了米肖夫人;但是直到那時以前,我一直下不了決心去執行自己的致命的決定,我看見米肖夫人和另外一位夫人走進教堂,在發現我以後,她跟這位夫人低聲說話,好像是在考慮離開,這時候我十分明確地覺得,她要是打定主意離開,如果需要的話,我會把兩把手槍都轉過來對付我自己;但是她的壞命運和我的壞命運要她留下來……」

檢察長先生:「您對您做的事感到過後悔嗎?」

貝爾德:「我的頭一個念頭是急於打聽米肖夫人的情況。為了能確知她沒有受到致命傷,我可以獻出我剩下來的生命。」

莫蘭先生作證說,貝爾德確實表示出對他的行為感到了幾分後悔;另外,他具有健全的理智,而且十分冷靜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