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附錄一 關於《紅與黑》 · 3 線上閱讀

在上流社會人士的眼裡,於連的全部學問就在於會念拉丁文本的《舊約》,他把它熟記在心,他向任何人都背誦,如果您願意的話,他還可以從最後一節背起,倒背到頭一節結束。

這種本領很容易得到賞識,沒有人能夠否認它。記憶力和軍人的勇敢一樣,是一點也做不了假的。因此於連到了德·雷納爾先生家裡,從一開始就獲得了成功。德·雷納爾先生佩服他,家裡的朋友和僕人也都佩服他。對虛榮心重的維里埃爾市長說來,是怎樣的幸福啊,整座小城光在談論他有幸為他的孩子們找到了這樣一位家庭教師。更使他高興的是,瓦爾諾先生羨慕他有這樣一位年輕的家庭教師,用盡一切辦法要從他那兒把年輕的家庭教師搶走。

在一位小城暴發戶的這種卑劣的權勢和這種如此醜陋的富裕中間,年輕於連的性格以一種樸實的、充滿魅力的真實性描寫出來,他在他那顆還如此年輕的心靈深處,隱約地,然而深深地感到了市長先生的奢華生活有多麼醜惡。作者決沒有把於連處理成一個為女僕寫的小說的主人公,他寫出了於連的所有缺點,所有不好的內心活動,首先他是非常自私的,因為他是非常脆弱的,而從蟲豸到英雄,一切生物的頭一條法則就是保存自己。於連正是一個受侮辱的,孤立的,無知的,好奇的農家子弟,他充滿了傲氣,因為他的心是高潔的,而且他對自己蔑視富有的、為了錢什麼事都幹得出的德·雷納爾先生的卑劣行為感到驚異。於連看到自己處在敵人的包圍之中。每天都有人在他面前詛咒拿破崙,他崇拜這個拿破崙,因為拿破崙讓勇敢的年輕農民當上尉,而且很快地就提拔成將軍。於連為了扮演他那個虔誠的年輕教士的角色,不得不大聲詛咒拿破崙。於連的內心處在一個憤激的狀態中,他什麼人也不愛,使他每天都感到驚奇的是他應該比頭一天更加鄙視德·雷納爾先生,瓦爾諾先生,以及上市長家裡來吃肥閹雞的、小城裡的所有那些堅定的保王黨的頭面人物。

在前面我們談到了一些描寫得很真實的,但是並不可愛的人物。自從一八〇〇年侵入法國的這種如此令人厭倦的,如此充滿了懷疑的外省新生活,造就了一種可愛的女人性格,這種性格在一七一五年到一七九〇年間流行的那種快活的風尚中間是不可能有的。我要說的就是德·雷納爾夫人。像德·雷納爾夫人這種可愛女性在外省有着許許多多。

生活在外省的人,即使是市長,即使是由多疑的聖會雇用的人,也怕遭到鄰人的揭發。多虧了孤獨,多虧了因為怕遭到鄰人告密而過着的離群索居的生活,德·雷納爾夫人成了這樣一種女人:她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漂亮,完全不知道,她們把自己的丈夫看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男人,在他們面前戰戰兢兢,相信自己全心全意地愛着他們。她們溫柔,端莊,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家務上,她們貞潔而且過着隱居生活,愛天主而且經常做禱告。更何況她們的晨衣是優雅的,她們經常穿着白色的連衫裙,她們喜愛花、樹林、流水、唱歌的小鳥、在一群小雞圍繞中奔跑的母雞。這些可愛的女人不愛擺闊,沒有憂愁,沒有快樂,常常到死還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德·雷納爾夫人就是這樣。輕佻的社會風氣於一七一五年傑出的路易十四逝世時侵入法國,一直流行到一七九三年他的曾孫路易十六悲慘地死去為止。像德·雷納爾夫人這樣的女人在那種輕佻的社會風氣中間是不可能產生的。

德·雷納爾先生感情的粗俗使心靈高貴的德·雷納爾夫人感到不快,但是她沒有明確地對自己承認過她內心裡對這些把錢看成一切的人感到鄙視。德·雷納爾先生招集到他的餐桌上的那些朋友,像他一樣只看重金錢、政府付給優厚報酬的職位、可以使他們在沒有綬帶的鄰人面前經過時伸直腿、昂起頭的十字勳章。德·雷納爾夫人相信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丈夫一樣,到了半年以後她開始看到,這個坐在飯桌下首、臉色蒼白的小神父並不崇拜金錢勝過一切。然而他是那麼貧苦!漸漸地她拿他和瓦爾諾先生,和自己的丈夫相比較。於連,四百法郎工錢的可憐的家庭教師,並不像有三萬年金收入的德·雷納爾先生那樣一心一意只想賺錢。漸漸地,德·雷納爾夫人的純樸的心靈對於連的高尚的、自尊的、高傲的心靈產生了好感。德·雷納爾夫人喜歡坐在他旁邊干絨繡活兒,她相信她這麼做是出於對她的孩子們的愛。雖然她已經近三十歲,卻不知道愛情是什麼。她從來沒有過這種切身體會。她很少看小說,因為現代小說是自由主義的,而她是極端保王黨人。瓦爾諾先生的心靈比她丈夫還要粗俗,曾經打過她的主意,向她求愛,但是他使她感到厭惡。

於連在這個保王黨人的家庭里不斷受到他聽見的那些話的觸犯,心裡感到氣惱,容易動怒。他一點不愛德·雷納爾夫人。

夏天的一個晚上,在花園裡,緊挨着房子的一棵大栗樹下度過晚間的時間。德·雷納爾夫人偶然碰到了於連的手,立刻把自己的手縮了回去。於連的心裡正氣惱着,容易動怒,他把這個動作幾乎看成是蔑視的表示。「我必須握住這隻手,」他對自己說。「我應該使她同意把這隻手留在我的手裡。」說了這句話,於連渾身發抖,因為他畢竟只有十九歲,還從來沒有握住過年輕女人的手。然而於連性格堅強,職責的觀念對他具有無限威力。他是從《聖赫勒拿島回憶錄》里得出的這種信仰。他對自己說:「如果在午夜十二點,我還不能下定決心去握住這個就在我旁邊的年輕女人的手,很明顯,我僅僅是個懦夫,我要上樓到我的臥室里去開槍自殺。」

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了。請您務必注意,是在勇氣的而不是愛情的最後一次努力之下,於連抓住了這隻白皙豐滿的手,這隻手要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從他手裡抽回去,最後終於留在他的手裡了。

發生了這件大事以後,在當天夜裡,德·雷納爾夫人發現她對於連有了愛情,這使她對自己感到了厭惡。第二天,她在客廳里遇見於連,對他態度很壞。於連對自己說:「她蔑視我,因為我是一個木匠的兒子。我的職責是逼使這個貴夫人愛我。」於連的驕傲,他的完全有理由認為受到了傷害的自尊心,妨礙他產生愛情。如果他產生了愛情的話,羞怯,這與初戀不可分離的伴侶,就會永遠阻止他去戰勝德·雷納爾夫人的十分真誠的、十分真實的貞潔。因為恰恰相反,他還沒有愛情,所以在一兩個月以後他對自己說:「今天夜裡兩點鐘我必須到德·雷納爾夫人的臥房裡去。」他通知了她。可憐的德·雷納爾夫人,儘管她現在向自己承認自己懷有愛情,而且這種愛情成了她的苦惱,她還是對他的這個主意感到深惡痛絕。

於連僅僅感到害怕。然而兩點鐘的鐘聲敲響時,他上樓到德·雷納爾夫人的臥房去。在那兒,一方的勇氣和另一方的愛情造成了一個結果,而這個結果如果於連真的愛上的話,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是德·雷納爾夫人是那麼漂亮,很快地於連就完全愛上了她。這個可憐的女人信教很虔誠,她感到了可怕的悔恨。她的一個兒子病倒了,她相信是天主在懲罰她的通姦,因為她並不企圖向自己掩飾自己的過失。有一次她甚至要把於連從家裡趕走,但是過了三天,她再堅持不下去,把他又叫回來。

然而整個維里埃爾小城裡議論紛紛。瓦爾諾先生寫了一封匿名信給德·雷納爾先生。這位丈夫起了妒意。強烈的愛情給德·雷納爾夫人帶來了機智,這個如此單純的女人找到了辦法抵消了匿名信產生的影響。於連讚賞她,她的愛情更加強烈了。最後,一位獻殷勤的朋友來把小城裡的流言蜚語講給德·雷納爾先生聽。於連被送到貝藏松的神學院去。

描繪社會風氣的這部小說的最精彩的部分,是於連在神學院逗留的那段時間。神學院院長皮拉爾神父先生,是一個十分正直的人,但是他是冉森教派教徒。德·弗里萊爾先生,貝藏松的代理主教和聖會頭目,最後逼使皮拉爾神父提出辭職。

皮拉爾神父躲到巴黎德·拉莫爾侯爵先生的身邊去。德·拉莫爾侯爵先生是法國貴族院議員,藍綬帶的獲得者。他是一個喜愛尋歡作樂的、極為風趣的人,舊制度時期的那種大貴族。僅僅從一七九四年(恐怖時期的結束)起的革命還來不及形成它自己的大貴族性格。德·拉莫爾先生,這個可愛的人,需要一個不會被警察局收買的秘書。皮拉爾神父向他推薦於連。他們設法讓於連來到巴黎。他現在被安頓在德·拉莫爾侯爵先生的府邸里。一開始所有的人都嘲笑他的笨拙。德·拉莫爾先生和他的兒子諾貝爾保護他。

一年以後,於連變了,在客廳里沒有那麼笨拙了。德·拉莫爾先生疏懶成性,於連成了他的總管。於連有時候也到客廳里去談談;因為他這個人充滿傲氣,或者說,至少不願意自己受到蔑視,所以他找到辦法有時能在這間客廳里出出風頭,這間金碧輝煌的客廳里充滿了公爵、貴族院議員和暗探。在這兒我們又遇到了一幅非常真實的、聖日耳曼區的客廳的寫照。那些大貴族,首先疏懶成性,把工作看成是最壞的壞事,另一方面他們又害怕雅各賓黨人,害怕九三年的共和國重新回來,他們周圍聚集着一些變節的、變成暗探的自由黨人。最高貴、最富有的人就這樣在緊握最下賤、最貧困的人的手。換了在一七八九年以前,這是不可能的。這裡德·司〔湯達〕先生重新進入了對他那個時期的描繪里。

在這個組成成分如此離奇的客廳里,侯爵的女兒,十九歲的年輕的巴黎女人,德·拉莫爾小姐十分引人注目。她由父母做主找到的對象是查理十世的王家衛隊的年輕騎兵上尉,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有六萬法郎的年金,而且將來有一天會當上公爵。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彬彬有禮,不管什麼話題,他都能找到令人愉快的話來向和他交談的人講。總之一句話,按照聖日耳曼區的觀點,他是十全十美的,但是德·拉莫爾小姐覺得他平庸乏味。「等我做了他的妻子,」她對自己說,「他會使我感到厭倦的。」

這個貴族區的五六個年輕人圍着她轉。他們全都風度翩翩,但是全都缺乏思想,甚至連感情也缺乏。這些極其高尚的年輕人,他們全都是一模一樣,如果彼此不一樣,他們就會認為自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