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四十二章[1] 線上閱讀

[1]本書的最後四章沒有標題和題詞。

於連押回監獄以後,被關進一間專供死囚住的牢房裡。平時他連最細小的情況都能夠注意到,這一次卻沒有發覺別人並不是讓他回到他的主塔樓上去。他心裡在考慮,如果他有幸在最後時刻以前見到德·雷納爾夫人,他會對她說些什麼。他認為她會打斷他的話,所以他希望頭一句話就能把他的悔恨完全向她表達出來。「在幹了這樣一件事以後,怎樣能使她相信我僅僅愛的是她呢?因為我想要殺她,畢竟是出於野心,或者是出於對瑪蒂爾德的愛情。」

他躺到床上,發現被單是粗布做的。他的眼睛睜開了。「啊!我是做為死刑犯,關在黑牢里,」他對自己說。「這是公正的。

「阿爾塔米拉伯爵曾經講給我聽,丹東在處死的前夕,用他的粗喉嚨說:『這真奇怪,上斷頭台這個動詞不可能有各種時態變化;我們可以說:我將上斷頭台,你將上斷頭台,但是我們不能說:我已經上了斷頭台。』

「為什麼不可以呢?」於連繼續說,「如果有另外一個世界……說真的,如果我遇到的是基督徒的天主,那我就完了,他是一個暴君;因此,他滿懷報復的念頭,他的《聖經》里只談到殘酷的懲罰。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我甚至從來不願意相信有人會真心誠意地愛他。他是毫無慈悲心的(他記起了《聖經》中的好幾個段落)。他將用非常可怕的方式懲罰我……

「但是,如果我遇到的是費奈隆[2]的天主!他也許會對我說:『你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寬恕,因為您曾經深深地愛過……』

[2]費奈隆(1651—1715),法國康布雷主教,作家,18世紀啟蒙運動先驅之一,主要作品有《泰雷馬克歷險記》、《死人對話》等,指責路易十四的專制統治,提出限制君權的主張。在宗教上支持寂靜主義,認為應當像孩子熱愛母親一樣只愛天主,至於其他宗教儀式皆無所謂,受到羅馬教廷的處分。

「我曾經深深地愛過嗎?啊!我愛過德·雷納爾夫人,但是我的所作所為是殘忍的。在這件事上,也跟在其他事上一樣,為了那些耀眼的東西放棄了質樸、謙遜的品質……

「然而,又是怎樣的前途啊!……如果遇到戰爭的話是輕騎兵上校,在和平時期,是公使館秘書;接着是大使……因為我很快就可以熟悉國家事務……即使我僅僅是個傻瓜,德·拉莫爾侯爵的女婿還怕有人跟他競爭嗎?我乾的任何傻事都能夠得到原諒,甚至還會被認為是優點呢。一個有才華的人,在維也納或者倫敦過着豪華的生活……

「完全不對,先生,三天之內就要上斷頭台了。」

於連說完這句俏皮話,由衷地笑了。「確實如此,每個人身上都存在着兩個人,」他想。「見鬼,有誰曾經想到過這個惡毒的想法呢?」

「好吧!我的朋友,三天以後就要上斷頭台了,」他回答那個插嘴的人。「德·肖蘭先生將租用一個窗口,和瑪斯隆神父一人一半。好,在這個窗口的租金中,這兩位可敬的人物誰將占誰的便宜呢?」

他突然想起羅特魯[3]的《汪賽斯拉斯》中的這一段:

[3]羅特魯(1609—1650),法國劇作家。寫過三十幾部劇本,《汪賽斯拉斯》是他寫得最好的兩部悲劇之一,司湯達非常喜愛這部作品。下面兩句詩引自該劇第5幕第5場。

「拉迪斯拉斯:……我的心靈已經做好準備。

「國王(拉迪斯拉斯的父親):斬首台也做好準備。把您的頭放上去吧。」

「多麼好的回答!」他想,接着他睡着了。早晨有人緊緊抱着他,把他弄醒了。

「怎麼,已經到時候了!」於連睜開驚慌的眼睛,說。他以為是劊子手抓住他。

這是瑪蒂爾德。「幸好她沒有懂得我的意思。」這麼一想,他又完全恢復了冷靜。他發現瑪蒂爾德就像生了半年大病一樣,變得很厲害,她真的讓人認不出來了。

「這個卑鄙可恥的弗里萊爾把我給騙了,」她絞着雙手,對他說,她氣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我昨天發言時不是很漂亮嗎?」於連回答。「我是即席發言,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說真的,恐怕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這時候,於連玩弄瑪蒂爾德的性格,冷靜得就像一個在彈鋼琴的、技巧熟練的鋼琴家……「顯赫的出身,這個優越條件我沒有,確實如此,」他補充說,「但是瑪蒂爾德的崇高的心靈把她的情人抬高到和她相等的高度。您相信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在他的法官們面前能表現得比我更好嗎?」

瑪蒂爾德這一天像住在六層樓上的窮姑娘一樣,溫柔得毫無一點做作,但是她不能夠從他那兒得到更簡單一些的話。他不知不覺把她從前常常讓他受到的痛苦回敬給她。

「沒有人知道尼羅河的源頭,」於連對自己說,「人類的眼睛是沒有可能看見處在普通溪水狀態下的河中之王。同樣任何人的眼睛也將看不到軟弱的於連,首先是因為他不是軟弱的。但是我的心容易被感動;最普通的一句話,只要是用誠懇的語氣說出來,就能夠使我的聲音打顫,使我的眼淚流出來。有多少次那些心腸冷酷的人不是因為這個缺點而蔑視我!他們以為我在求饒;這一點可是絕對不應該容許的。

「據說丹東在斷頭台下想起了他的妻子,十分感動。但是丹東曾經賦予一個充滿着輕浮年輕人的國家以力量,並且阻止敵人來到巴黎……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夠干出什麼事來……對別的人說來,我至多不過是一個也許。

「如果不是瑪蒂爾德,而是德·雷納爾夫人在這兒,在我的牢房裡,我能夠保證我自己嗎?我的過度絕望和我的過度悔恨,在那些瓦爾諾和當地所有的貴族眼裡,可能被看成是對死亡的可恥的恐懼;這些內心怯懦的人,他們的經濟地位使他們免於受到誘惑,他們多麼驕傲啊!『你們瞧瞧,天生是木匠的兒子,這意味着什麼!』剛判了我死刑的德·穆瓦羅先生和德·肖蘭先生會說。『一個人可以變得博學多才,聰明能幹,但是勇敢呢!……勇敢是沒法學到的。』即使是這個可憐的瑪蒂爾德,她現在在哭,或者不如說,她不能夠再哭了,」他望着她的紅眼睛說……他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看到這種真正的痛苦,他忘掉了他的推論……「她也許哭了一整夜,」他對自己說;「但是將來有一天,這個回憶會讓她感到怎樣的羞愧啊!她會認為自己在青年時代,被一個平民的那麼卑劣的思想引入了歧途……克魯瓦澤努瓦是個相當軟弱的人,他會和她結婚的,而且他這樣做是對的。她會使他扮演一個角色的。

「『根據一個堅定的、有龐大計劃的頭腦,

對普通人遲鈍的頭腦所擁有的權利。』[4]

[4]這兩句詩引自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1694—1778)的悲劇《穆罕默德》第2幕第5場。引文與原文略有出入。

「啊!這倒是一件挺有趣的事:自從我判處死刑以後,我一生中所知道的那些詩句全都回到我的記憶中來了。這將是一個衰退的徵兆……」

瑪蒂爾德用很輕很輕的聲音一遍遍對他說:「他在隔壁房間裡。」最後他終於注意到這句話了。「她的聲音是微弱的,」他想,「但是那種專橫的性格還完全從她的口氣里透露出來。」她為了不發火才壓低了聲音。

「誰在那兒?」他態度溫和地對她說。

「律師,要您在您的上訴訴狀上簽字。」

「我不上訴。」

「怎麼!您不上訴,」她說着立了起來,眼睛裡閃出憤怒的火光,「請問,為什麼?」

「因為現在我感到我有去死的勇氣,不至於太讓人笑話我。誰能告訴我,過了兩個月,在這間潮濕的黑牢里長期居住以後,我還是這麼心情愉快?我預料要跟教士們見面,跟我父親見面……在這個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使我感到不愉快的事了。讓我去死吧。」

這個意外出現的障礙,把瑪蒂爾德性格中那高傲的一部分完全喚醒了。在貝藏松監獄的牢房開放時間以前,她沒有能夠見到德·弗里萊爾神父;她的怒火發泄在於連的頭上。她崇拜他,然而在長長的一刻鐘里,他從她對於連的性格的詛咒,從她為了愛過他而感到的悔恨里,重新見到了從前在拉莫爾府的圖書室里用如此尖刻的話辱罵他的那個高傲的人。

「為了您的家族的光榮,上天應該讓您生下來是個男人,」他對她說。

「但是我呢,」他想,「我要是還在這個令人厭惡的地方住上兩個月,讓貴族集團把我當成他們可能製造出的所有那些卑鄙無恥的侮辱話的攻擊目標,而且唯一的安慰只有這個瘋女人的詛咒,那我才是個大傻瓜呢……好吧,後天早上,我跟一個以冷靜沉着和武藝高超而聞名的人決鬥……」「非常高超,」靡非斯特的聲音說,「他百發百中。」

「好吧,那可是太好了(瑪蒂爾德仍舊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不,不,」他對自己說,「我不上訴。」

這個決心下定以後,他陷入夢想之中……郵差將照例在六點鐘順便把報紙送到,八點鐘,在德·雷納爾先生看過以後,埃莉莎踮着腳走過來,把報紙放在她的床上。後來她醒了。她看着看着報,突然間大驚失色,她的好看的手抖動,她將一直看到這些字……十點零五分他離開人世了。

「她將哭得像個淚人,我了解她這個人;我企圖謀殺她,這也算不了什麼,一切都將被忘記。我企圖殺死的那個人將是唯一真心誠意地為我的死亡痛哭的人。

「啊!這是一個對比!」他想;在瑪蒂爾德繼續跟他吵鬧的長長一刻鐘里,他腦子裡只想着德·雷納爾夫人。儘管他常常在回答瑪蒂爾德對他說的話,他還是不能從他的心裡擺脫掉對維里埃爾的那間臥房的回憶。他看見了放在有絎縫的橘黃色棉被上的貝藏松報紙。他看見了那隻如此白皙的手用一個痙攣性的動作抓緊它。他看見德·雷納爾夫人哭了……他注視着每一顆淚珠在那張可愛的臉上淌下來。

德·拉莫爾小姐從於連那兒什麼也不能得到,於是把律師請了進來。幸好律師是從前一七九六年意大利軍隊裡的一位上尉,曾經和馬紐埃爾[5]是戰友。

[5]馬紐埃爾(1775—1827),法國政治家,自由黨人。1793年作為志願軍人,參加拿破倉的意大利遠征,受重傷,1797年脫離軍隊。在王朝復辟時期被選為議員,1823年3月4日因反對進行西班牙戰爭而被逐出議會。司湯達非常讚賞他的勇氣。

為了做做樣子,他對犯人的決定表示反對。於連希望以尊重的態度對待他,把自己的理由一一地解釋給他聽。

「不錯,像您這樣想未嘗不可以,」費利克斯·瓦諾最後對他說;費利克斯·瓦諾是律師的名字。「不過您還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訴,而且我有責任每天上這兒來。如果在兩個月里,監獄底下有一座火山爆發的話,您可以得救。那樣您就能夠死於疾病了,」他望着於連說。

於連和他握手。「我感謝您,您是一個正直的人。我要好好考慮考慮。」

瑪蒂爾德終於和律師一起出去了,他感到自己對律師比對她懷有多得多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