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三十七章 主塔樓 線上閱讀

一個朋友的墳墓。

斯特恩[1]

[1]斯特恩(1713—1768),英國小說家,感傷主義文學的主要代表。作品有小說《感傷的旅行》等。

他聽見走廊里有很響的聲音;平常沒有人在這時候上他的牢房來。白尾海雕一邊叫着一邊飛走了,門打開,可敬的本堂神父謝朗,渾身哆嗦着,拄着手杖,投入他的懷抱。

「啊!偉大的天主!這可能嗎,我的孩子……惡魔!我應該說。」

善良的老人不能夠再多說一句話。於連擔心他會跌倒,不得不把他扶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時間的手沉重地壓在這個從前是那麼精力充沛的人身上。於連覺得他已經成了他過去的影子了。

等到他喘過一口氣來以後,他說:「前天我才收到您從斯特拉斯堡寄來的信,還有您給維里埃爾的窮人的那五百法郎。是別人給我帶到利韋呂的山裡來的,我已經搬到我的侄子家去住了。昨天我聽說這場大禍……上天啊!這可能嗎!」老人不哭了,他看上去好像已經失去了思想能力,機械地補充說:「您可能需要您的五百法郎,我給您帶來了。」

「我需要的是見到您,我的神父,」於連深受感動地說。「我有很多的錢。」

但是他再也不能得到有條有理的回答了。時不時地謝朗先生滾出幾滴眼淚,默默地沿着臉頰往下淌;然後他望着於連,看到於連抓住他的雙手舉到唇邊,好像毫無感覺似的。這張臉從前是那樣生動,那樣有力地顯示出最高尚的情感,如今再也擺脫不掉那種毫無感覺的表情了。過了一會兒,有一個看上去像農民的人來接老人。「不應該讓他太勞累,」他對於連說。於連猜出這個人就是他的侄子。在這次見面以後,於連陷在殘酷的不幸中,眼淚也不由得止住了。一切在他看來都是悲慘的,無法安慰的;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已經凍結。

這是他犯罪以來感到最殘酷的時刻。他剛剛看到了死亡,而且是在它的醜陋面目暴露無遺的情況下看到的。所有那些高尚和英勇的幻想,都像在暴風雨前面的一片雲彩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種可怕的情況繼續了好幾個小時。在精神遭到毒害以後,需要肉體的治療和香檳酒。於連認為求助於這些是自己懦弱的表現。一整天他在狹窄的主塔樓里踱來踱去,到了這個可怕的一天將近結束的時候,他嚷了起來:「我多麼傻!只有在我必須和別人一樣死法的情況下,看到這個可憐的老人,我才應該陷在這種可怕的憂鬱里;但是迅速的,而且正當年輕力壯的時候死去,正好可以使我逃避這種悲慘的衰老。」

不管怎樣推理,於連還是發現自己像性格懦弱的人那樣動了感情,因而這次拜訪使他感到非常不幸。

在他身上不再有絲毫嚴厲和豪邁之處,不再有古羅馬人的那種勇氣。死亡顯得高起來了,好像沒有那麼容易辦到了。

「這將是我的溫度計,」他對自己說。「今天晚上,我的勇氣比我上斷頭台時所需要達到的水平低了十度。今天早上我有這股勇氣。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在需要的時候能夠恢復。」溫度計的這個想法使他感到挺有趣,最後他忘掉了愁悶。

第二天醒來,他對前一天感到了羞愧。「這關係到我的幸福,我的平靜。」他幾乎做出決定寫信給檢察長,請求不要准許任何人來看他。「富凱呢?」他想。「如果他能夠下決心來貝藏松,他會感到多麼痛苦啊!」

他也許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想到富凱了。「我在斯特拉斯堡的時候,是一個大傻瓜,我的思想從來沒有超出過我的衣領。」對富凱的回憶把他完全吸引住,使他更加感動了。他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我現在肯定比死亡的水平低二十度……如果這種軟弱情況繼續增加下去,那還不如自殺的好。如果我像個孬種那樣去死,那些瑪斯隆神父,那些瓦爾諾會多麼高興啊!」

富凱來到,這個單純善良的人痛苦得發了狂。他唯一的想法——如果他還有想法的話——就是變賣全部財產,來引誘監獄看守,想法救於連。他跟於連談德·拉瓦萊特[2]先生的越獄談了很久。

[2]德·拉瓦萊特(1769—1830),拿破崙的親信,百日政變他重新出來支持拿破崙,波旁王朝第二次復辟後被判處死刑。他的妻子在他臨刑前一天探監,讓他換上她的衣裳逃出監獄。

「您使我感到難受,」於連對他說,「德·拉瓦萊特先生是無辜的,而我是有罪的。雖然你無心,卻使我想到了這種區別……」

「但是,這是真的嗎?怎麼!你要把你的財產全部賣掉嗎?」於連說,突然間他又變得喜歡觀察和不信任了。

富凱看到他的朋友終於對他頭腦里那個壓倒一切的想法有了反應,感到非常高興,於是詳詳細細把他從每一份產業里可以得到多少錢算給他聽,算了很長時間,上下頂多差一百法郎。

「對一個鄉下的產業主來說,這是做出了多麼崇高的努力啊!」於連想。「多少次節省,多少次斤斤計較的吝嗇行為,我過去看見他這麼做時,感到那麼臉紅,如今他全都為我犧牲了!我在拉莫爾府里見到的那些看《勒奈》[3]的、漂亮的年輕人,沒有一個會幹出這些可笑的事;但是除掉那些年紀非常輕,財產是繼承來的,而且不知金錢的價值的人以外,在那些漂亮的巴黎人中間,又有誰能夠做出這樣的犧牲呢?」

[3]《勒奈》,法國消極浪漫主義的代表作家夏多勃里昂的中篇小說,通過主人公所經歷的苦難以及情慾與宗教信仰的衝突,宣揚宿命論思想。

富凱的所有那些語法上的錯誤,所有那些粗俗的舉止,全都消失了,於連投入了他的懷抱。外省在和巴黎相比較時,從來沒有受到這樣崇高的敬意。富凱看到從他朋友眼睛裡流露出的熱情,十分高興,還以為他對逃走表示同意呢。

看到富凱的這種崇高表現,於連在謝朗神父出現後失去的力量又完全恢復了。他還非常年輕;但是根據我的看法,這是一棵好苗。他非但不會像大多數男人那樣從軟心腸走向狡猾,隨着年齡的增長,反而會有很容易感動的善良氣質,並且瘋狂的不信任情緒也會逐漸克服掉……但是這些不可能兌現的預言又有什麼用呢?

儘管於連做出努力,審訊的次數還是變得比較頻繁了;他每次回答都是以縮短訴訟的進程為目的。「我殺人,或者至少是有預謀地企圖致人死命。」他每天都這樣重複說。但是法官首先是拘泥形式的。於連的聲明絲毫沒有能夠縮短審訊的時間;法官的自尊心卻受到了傷害。於連不知道他們本來打算把他關進一間可怕的黑牢,全靠了富凱的活動,他們才讓他繼續留在高達一百八十級梯級的那間漂亮的房間裡。

有一些重要人物讓富凱供應木柴,德·弗里萊爾神父就是其中之一。善良的商人想辦法見到了這位權力極大的代理主教。使他高興得難以表達的是,德·弗里萊爾先生對他說,於連的優良品質和從前在神學院時的貢獻使他深受感動,他打算在法官們面前為他說說情。富凱看到救他的朋友有了希望,告辭時匍匐在地上,請求代理主教先生接受十個路易,把這一筆錢分開做幾台彌撒,來祈求宣告被告的無罪。

富凱完完全全搞錯了,德·弗里萊爾先生決不是瓦爾諾那種人。他拒絕了,甚至力圖讓善良的農民明白,他最好還是把他的錢留着。看到要講清楚非得犯下什麼不謹慎的錯誤不可,於是建議他把這筆錢施捨給貧困的犯人們,他們事實上才真是什麼都缺乏的人。

「這個於連是個奇怪的人,他的行為不可解釋,」德·弗里萊爾先生想,「而對我說來任何事都不應該是不可解釋的……也許將來可以使他成為一個殉教者……在任何情況下,我都能知道這件事情的底細,也許可以得到一個機會來嚇唬嚇唬這個德·雷納爾夫人,她一點也不敬重我們,實際上還討厭我……也許在這一切中我還可能遇到一個跟德·拉莫爾先生取得條件優越的和解的辦法,他偏愛這個小神學院學生。」

訴訟案件的和解已經在幾個星期以前簽字,皮拉爾神父離開貝藏松以前,曾經談起於連的神秘出身;正是他離開的那一天,這個不幸的人在維里埃爾的教堂里企圖殺害德·雷納爾夫人。

於連在他和死亡之間只看到一件不愉快的事,這就是他父親的探望。他想寫信要求總檢察長,不要放任何人進來探望他;他就這個想法跟富凱商量;討厭跟父親見面,特別是在這種時候,這使木材商人的那顆小市民的正直的心深深地感到不快。

他相信自己明白了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對他的朋友恨之入骨。出於對不幸的尊重,他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裡。

「在任何情況下,」他冷淡地回答,「這種不准探監的命令對您的父親都不可能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