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三十二章 老虎 線上閱讀

唉!為什麼事情是這樣,而不是別樣?

博馬舍[1]

[1]博馬舍(1732—1799),法國喜劇作家。代表作有喜劇《塞維勒的理髮師》和《費加羅的婚禮》。

一位英國旅行者談起他和一隻老虎親密相處;他把它養大,撫愛它,但是桌子上始終放着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

於連只有在瑪蒂爾德不能夠從他眼睛裡看到幸福的表情時,才沉湎在過度的幸福之中。他準確地按照規定去做,時不時對她說上一兩句嚴厲話。

他驚訝地注意到瑪蒂爾德變得那麼溫存,每當她的溫存,還有她的過分的忠誠,達到了快要使他完全失去自制力的時候,他有勇氣突然一下子離開她。

瑪蒂爾德第一次有了愛情。

生活一向對她說來慢得像龜爬,現在卻快得像飛一般。

然而自尊心非得通過一種方式表現出來,因此她願意大膽地去冒愛情可能給她帶來的任何危險,謹慎小心的倒是於連;只有在出現危險的時候,她才不順從他的意願。她對他順從,而且幾乎到了謙恭的地步,但是對家裡任何一個來接近她的人,不論是親戚還是僕人,反而表現得更加高傲了。

晚上在客廳里,哪怕有六十個人在場,她也會把於連叫過去,跟他單獨談話,而且談得很久。

小唐博有一天在他們旁邊坐下,她要他到圖書室去替她取斯摩萊特[2]的那捲內容談一六八八年革命的書。看到他遲遲疑疑,她又補了一句:「您不用着急,」用的那種帶侮辱性的高傲聲調,給於連的心裡帶來了莫大的安慰。

[2]斯摩萊特(1721—1771),英國小說家,代表作有《蘭登傳》等。他的《英國通史》出版於1757年。

「您注意到這個小怪物的目光沒有?」他對她說。

「他的伯父在這個客廳里伺候了有十一二年,否則我會立刻把他趕出去。」

她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德·呂茲先生等人的態度,表面上十分有禮貌,實際上仍舊是那樣咄咄逼人。瑪蒂爾德為了從前對於連說過的所有那些知心話,狠狠地責備自己,尤其是因為她不敢向他承認,她把她對這些先生做出的、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純潔的好感表示故意誇大了。

儘管她決心很大,她的女性的自尊心還是天天都在阻止她對於連說:「當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把手放在大理石桌上,碰巧碰到我的手的時候,我沒有把我的手抽回來的這種軟弱的表現,正是因為跟您談,我才從描述它中間得到快樂。」

今天,這些先生中間不論哪一位只要剛跟她她上一會兒,她就會碰巧有一句話要問問於連,這也是把他留在身邊的一個藉口。

她發覺自己懷孕了,非常高興地告訴於連。

「現在您還會懷疑我嗎?這不是一個保證嗎?我永遠是您的妻子。」

於連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震驚。他差點兒忘掉自己的行動原則。「這個可憐的姑娘為了我毀掉她自己,怎麼能故意這樣冷酷無禮地對待她呢?」只要她看上去有一點兒不舒服,即使是在他能夠聽從理智的可怕聲音的日子裡,他也不再有勇氣說一句殘酷的話,儘管按照他的經驗,殘酷的話對維持他們的愛情是必不可少的。

「我要寫一封信給我的父親,」一天瑪蒂爾德對他說,「他對我說來不止是父親,還是朋友。像這樣的人我認為試圖欺騙他,哪怕是一分鐘,不論對您還是對我,都是不適合的。」

「偉大的天主!您要幹什麼?」於連驚恐地說。

「盡我的職責,」她回答,眼睛裡閃耀着快樂的光芒。

她發現自己比她的情夫高尚。

「不過他會把我丟人現眼地趕出去的!」

「這是他的權利,應該尊重它。我將讓您挽着我的胳膊,讓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從大門走出去。」

於連驚呆了,要求她推遲一個星期。

「我不能夠,」她回答,「榮譽要求這麼做,我看到了責任,應該盡到,而且應該立刻盡到。」

「好吧!我命令您推遲,」於連最後說。「您的榮譽不是沒有保障的,我是您的丈夫。這事關重大的一步將改變我們兩人的處境。我也有我的權利。今天是星期二;下個星期二是德·呂茲公爵招待客人的日子;晚上,德·拉莫爾先生回來時,看門人將把這封決定命運的信交給他……他一心只想着讓您當上公爵夫人,對這一點我確信無疑,您想想看他會有多麼不幸!」

「您是想說:您想想看他會怎麼報復?」

「我可以憐憫我的恩人,可以為了損害他而感到痛心;但是我不害怕,而且永遠不會害怕任何人。」

瑪蒂爾德服從了。自從她把自己的新情況通知他以後,他還是頭一次用命令的口氣跟她說話。他從來不曾這樣愛過她。他心靈中的溫情的那一部分高興地抓住瑪蒂爾德的身體狀況做為藉口,避免對她說冷酷無情的話。想到要向德·拉莫爾先生招認,他感到心神不安。他會被迫跟瑪蒂爾德分開嗎?在看到他走的時候,不管她多麼痛苦,等他離開一個月以後,她還會想到他嗎?

對侯爵可能對他說的那些公正的責備話,他也感到幾乎同樣的恐懼。

晚上,他向瑪蒂爾德承認這第二個苦惱原因,接下來,他的愛情使他忘乎所以,把第一個苦惱的原因也說了出來。

她的臉色變了。

「遠離我度過半年,」她對他說,「對您說來,真的會是一個不幸嗎?」

「非常非常大的不幸,在這個世界上唯有這個不幸在我想到它時不能不感到恐懼。」

瑪蒂爾德非常幸福。於連那麼用心地扮演他的角色,以至於他成功地讓她認為兩個人中間是她愛得更深。

決定命運的星期二來臨。午夜十二點,侯爵回到家裡發現一封信,信封上寫明,他只可以在沒有別人在場的情況下親自拆閱。

「我的父親:

「我們之間的一切社會的關係都破裂;剩下的只是自然的關係。除了我的丈夫,您是而且將永遠是我最親愛的人。我的眼睛裡充滿淚水,我想到我給您帶來的痛苦,但是為了我的恥辱不至於公開,為了讓您有時間慎重考慮和採取行動,我不能再拖延下去,不把我應該告訴您的事告訴您。您對我的愛是極其深厚的,如果您願意給我一筆小小的年金,我將跟我的丈夫搬到您希望我去的地方去住,譬如說瑞士。他的姓是那麼卑微,因此不會有人認出索雷爾太太,維里埃爾的一個木匠的兒媳婦是您的女兒。瞧,這個姓我寫的時候感到那麼困難。我為於連擔心,怕引起您看來是那麼公正的憤怒。我不會做公爵夫人了,我的父親;不過我愛上他的時候就清楚這一點;因為是我先愛他的,是我引誘他的。我從您那兒繼承了一顆太高尚的心,不可能把我的注意力停留在平庸的或者在我看來是平庸的人身上。為了使您高興,我曾經考慮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可是枉費心機。為什麼您要把真正有價值的人放在我的眼前呢?您自己在我從耶爾回來時也親口對我說過:『這個年輕的索雷爾是唯一能夠使我感到開心的人。』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為了這封信給您帶來的痛苦,如果可能的話,也會和我一樣感到難過。我不能阻止您作為一個父親生氣;但是繼續像一個朋友那樣愛我吧。

「於連尊敬我。如果說他有時跟我談話,那僅僅是出於對您懷有的深切的感恩心情,因為他天生的性格高傲,除了在正式場合,從來不答理比他地位高得多的人。他對社會地位的差別觀念非常強烈,而且是天生的。是我,我羞愧地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認,而且像這樣的承認決不會對任何人再去做了,是我有一天在花園裡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

「二十四小時以後,您為什麼還對他生氣呢?我的錯誤是無法挽回的。如果您一定要的話,將由我來轉達他的深切的敬意和因為惹您生氣而感到的遺憾。您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但是我要到他願意去的地方去找他。這是他的權利,這是我的職責,他是我的孩子的父親。如果您慈悲為懷,願意給我們六千法郎維持生活,我將懷着感激的心情加以接受。否則於連打算搬到貝藏松去住,在那兒他將開始教授拉丁文和文學。不管從怎樣低的起點開始,我相信他將來會飛黃騰達。跟他在一起我並不害怕默默無聞。如果發生革命,我能肯定他將扮演主要角色。而那些曾經向我求婚的人中間,有哪一個您也能這樣說呢?他們有大片大片的莊園!單憑這個條件,我看不出有什麼值得羨慕的理由。我的於連如果有一百萬和我父親的保護,即使在現在的社會制度下,也能夠達到很高的地位……」

瑪蒂爾德知道侯爵是一個全憑一時衝動行事的人,她寫了八頁。

「怎麼辦?」於連在侯爵看這封信的時候對自己說;「首先,我的職責,其次,我的利益,在哪兒呢?我受他的恩惠是巨大的;沒有他,我只能做一個地位低下的壞蛋,而且還不是一個能避免讓別人憎恨和迫害的壞蛋。他把我栽培成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因而我將來乾的那些不可避免的壞事,首先是次數比較少,其次是不那麼卑鄙了。這比他給我一百萬還要有價值。我全虧了他,才能有這個十字勳章,才能幹類似外交公務的事,使我的地位提高到一般人之上。

「如果他拿起筆來規定我怎麼做,他會寫些什麼呢……」

於連的沉思突然被德·拉莫爾先生的老隨身僕人打斷了。

「侯爵要立刻見您,不管您穿着衣服還是沒穿着衣服。」

僕人和於連並排走着,低聲補充說:「侯爵先生火氣很大,您可要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