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我向你看:下部 第十九章 假裝原諒我 · 2 線上閱讀

桔年看了他一眼,也沒拒絕,走開幾步,找了個地方坐下。是他說有事,既然他不開口,她也不急。夜裡的醫院迴廊,跟落滿枇杷葉的院落一樣寂靜。

韓述忽然覺得心裡憋得慌,莫名地氣不打一處來,他焦躁地在她跟前走了一個來回,指着桔年,壓低了聲音,擠出一句話:「你代他養女兒,你代他們養女兒,你……你……」他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見她一直沉默着,只得束手無策地坐到她身畔,整個人都被無力感包裹着。

「你怎麼能這樣?」他問完又長長地吁了口氣,喃喃地自言自語,「也是,我早該猜到你會這樣,你傻到一定的境界了。」

「不敢置信」和「想通」之間其實就隔着一層薄薄的紗。韓述自我解嘲,這不就是謝桔年會做的事情嗎?巫雨死了,假如這孩子身份見不得光沒人要,她怎麼可能讓巫雨的孩子在外面顛沛流離。如果她會這麼做,她就不是今天的謝桔年。

「你覺得他們長得像嗎?」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變故沖淡了桔年和韓述之間的疏離感,她就這麼坐在他身邊淡淡地問了一句,沒有恩怨,沒有芥蒂,沒有原不原諒的問題,就像很多年不見的故人。

今晚在韓述之前,已經很多人給過桔年安慰,有學校的老師,有唐業,還有聞訊趕來又離去了的平鳳。他們對她表示同情,也對她伸出援手,對於非明的存在,有的不解,有的埋怨,有的包容……可是,他們其實都不明白其中的緣故,而桔年也不打算說。倒也不是她刻意隱瞞,只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太久,許多事情很難從頭解釋,即使費盡口舌,有些東西別人也無法理解,因為那些人,那些事沒有真實地在他們的記憶里存在過。只有一個人不言而喻,只有一個人說,我早該猜到是這樣。諷刺的是,這個人竟然是韓述。

雖然桔年不喜跟韓述再有任何聯繫,但她仍然得承認,那些她經歷過的往事他亦有份,除了陳潔潔,也只剩下他見證過那些往昔,那是他們各自割捨不了的一部分。

很多時候,桔年都對自己說,只要她記得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叫巫雨的男孩存在過,只有她一個人記得她的小和尚,那就夠了。她擁有的年華里,也只有小和尚存在過的那些年頭是有色彩的,是有血有肉的真正活過的,後面的十幾年,浮光掠影一般,好在她為自己搭建了一個天地,她在那個回憶的天地里安然度日。然而,當她把抽搐着的非明抱在懷裡,當她驚恐地發現也許有一天她會連非明都失去,連這懷抱也變得如同虛空,那她還剩下什麼?還剩下記憶嗎?但這記憶如果只存在於她一個人的心中,誰來為她證明那不僅僅是黃粱一夢?又拿什麼來支撐她賴以生存的小天地?

現在,韓述就在她身邊,他不是他,不是韓述,他是照見謝桔年過去的一面鏡子。他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那些過去不是虛幻。

韓述嗤笑一聲回答道:「當然像,她像她爸,也像她媽,唯獨不像你。」

他說完又後悔了,不是說好了,從今往後要好好地對她嗎?即使預想的那個擁抱無疾而終,但怎麼還管不住這張嘴。

好在桔年看起來並沒有太介意。她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韓述不經意低頭,走廊的燈光讓水磨石地板上的兩個影子靠得很近,他略略換了個姿勢,那它們便真的如同依偎一般。

「我說陳潔潔為什麼好像有一兩年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原來是為了這個。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不要,那還生出來幹什麼?她這些年都沒有想過回來找非明?」韓述害怕太長久的沉默會結束那個「依偎」,總得說些什麼吧,可是問起這個,桔年無聲的回答又讓他無名火起,「我就知道肯定沒有,那傢伙做事太不地道。對了,她到底知道非明由你撫養嗎?」

桔年說:「以前不知道,最近大概是知道了。」

韓述一拍大腿,「前幾天她還給我打電話,拐彎抹角地問起你的事,我還以為她關心我呢……」他說到這裡打住了,掩飾性地咳了一下,接着往下說,「不過想想也不奇怪,我諒她現在也不敢認這孩子。」

「是嗎?」

「你還當陳家跟過去那麼威風,早幾年前陳潔潔他爸爸投資失敗,在一個項目上栽了大跟頭,他們陳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現在也不過是靠親家撐着那份表面風光罷了。」

桔年想到那日超市見到的那一對,「那也不錯啊。」

韓述冷笑,「是不是不錯,她自己才知道。前幾年不是離婚了嗎?留在國外晃蕩,不知道多瀟灑,到頭來還不是灰溜溜地回來復婚。沒有周家,她估計後來得在國外洗盤子。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所以她這幾年也是安分了,好在生了個兒子,要不日子也未必好過。換作我是她,我只怕也要把非明這檔事瞞着,打死也不說。」

他看了桔年一眼,放緩了語氣繼續說:「不過非明雖然是她生的,但她一天也沒養過,算起來還不如你跟這孩子的緣分,過去不指望她,就算是現在,也未必要指望她。非明的事……非明的事,你放心吧,還有我呢,我會……」

他從來沒有把一段話說得那麼艱澀,既難堪,又緊張,一方面怕說得太露骨讓她反感,又怕太含蓄,以至於她聽不出另一層意思。

桔年確實有些吃驚,不禁看了韓述一眼,在她的視線下,韓述都不知道怎麼把下面的話說下去,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張卡,胡亂地塞到她手中。

桔年被他嚇了一跳,頓時站了起來,「什麼……唉……不用……」

韓述又輕易地在她面前惱了,「我的錢難道就比唐業的髒?」

桔年怕把護士和其他病人驚動了,忙說道:「我出來時候沒帶夠錢也沒帶存摺,唐先生先墊上,明天我就會還給他。」

她說完,覺得韓述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也沒想到是那無意的「唐先生」三個字讓韓述心中一寬。

韓述把她握着卡的手推了回去,「就當是我給非明的,我知道,她跟我沒關係,但我真的希望過她是我的女兒,就像陳潔潔和巫雨,只要有了非明……他們之間……唉,不說他們,我是說……我可以把她當成我的……反正像你一樣照顧她……你別誤會,我也不是因為你們可憐而補償你們,不管你們可不可憐……我不是說你們可憐,我是想,我想……」

韓述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想,正常人應該都聽不懂他要表達的內容。

可是他錯了,謝桔年從來就不是正常人。她打斷了他。

「你知道不可能的,韓述。」

韓述的臉由紅轉白,暗地裡咬了咬牙,可是原本漂浮的一顆心卻因着她毫無迴轉餘地的一句話而定了下來。最慘最丟臉也不過是這樣了,那還怕什麼。至少說明她是懂的。

「你這是拒絕我是吧,也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安慰好了自己,他試圖換上擅長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厚着臉皮說:「你剛才說,不可能的,韓述。那我就不是韓述,你當我是剛剛經過的路人甲,我們剛認識,隨便說點什麼……打個招呼總行吧?」

桔年百般無奈,再一次遞迴那張屬於他的銀行卡,「嗨,韓小二,再見。」

她見韓述不動,俯身把卡放在一旁凳子的顯著位置上,搖了搖頭,走回非明的病房。

「桔年。」韓述在背後叫住她。他強蠻地扯過她的手,把卡合在她掌心的時候力道卻很輕,「有事的時候,先想到我行嗎。就當作這是你假裝原諒我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