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二十九章 煩悶 線上閱讀

為自己的熱情而犧牲自己,那還可以;但是為自己沒有的熱情而犧牲自己!啊,可悲的十九世紀!

吉羅代[1]

[1]吉羅代(1767—1824),法國畫家,新古典主義風格,但受浪漫主義影響很深。

德·費爾瓦克夫人看於連的長信起初感覺不到快樂,後來開始對它們發生了興趣。但是有一件事使她感到懊惱:「多麼可惜,索雷爾先生不是一個真正的教士!否則的話就可以讓他跟自己保持一種親密關係。但是這個十字勳章,這身幾乎可以說是世俗人的衣服,會引來許多冷酷無情的問話,怎麼回答呢?」她沒有把自己的想法想完:「一位心懷惡意的女友,她會猜想,甚至散播謠言說,他是我娘家那方面的一個地位低下的表弟,由國民自衛軍授勳的一個商人。」

在見到於連以前,德·費爾瓦克夫人的最大快樂就是在她的名字旁邊寫上元帥夫人這四個字。現在呢,新貴的那種病態的、極容易受到冒犯的虛榮心跟剛產生出來的興趣開始了鬥爭。

「使他成為巴黎附近的哪個教區裡的代理主教,」元帥夫人對自己說,「那是我很容易辦到的事!可是光叫索雷爾先生,什麼頭銜也沒有,而且還是德·拉莫爾先生的小秘書!這可叫人受不了。」

她的那顆顧慮重重的心,第一次被一種利益所打動,而這種利益是和她追求身份和優越的社會地位的奢望毫無關係的。她的老看門人注意到,他把這個神情如此憂愁的、英俊的年輕人的信送進來,十拿九穩,可以看到元帥夫人臉上的心不在焉和不滿意的神情突然一下子消失了,這種表情是她在手下人來到時從來沒有忘了裝出來的。

一心只想給公眾留下深刻印象,而內心深處對這種成功並不感到真正的快樂,這種生活方式給她帶來的煩悶,自從她腦子裡念着於連以後,變得那樣無法忍受,只要頭天晚上跟這個奇怪的年輕人在一起過上一個小時,那些貼身女僕第二天一整天都不會受到虐待。他開始獲得的信任已經能夠頂住一些寫得非常好的匿名信。小唐博向德·呂茲先生、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德·凱呂斯先生提供了兩三件非常巧妙的誹謗材料,但這也是徒勞無益,雖然這些先生不問真假,就十分高興地加以傳播。元帥夫人,就她的智力來說,是頂不住這種粗鄙的手段的,她把她的疑惑講給瑪蒂爾德聽,每一次都得到瑪蒂爾德的安慰。

一天,在詢問了三次是否有信以後,德·費爾瓦克夫人突然下決心寫回信給於連。這是煩悶獲得的一次勝利。在寫第二封信時,元帥夫人因為自己親手寫如此平凡的一個姓名地址:「德·拉莫爾侯爵府索雷爾先生收」,太失身份,幾乎停住不寫了。

「您應該給我帶幾個信封來,」晚上她十分冷淡地說,「上面要有您的姓名地址。」

「我現在是集情夫和僕人於一身,」於連想,他鞠了一個躬,同時高興地裝出侯爵的老僕人阿爾塞納那樣的老態龍鐘的樣子。

當天晚上,他送去了幾個信封,第二天一清早他收到了第三封信,他看了開頭的五六行和結尾的兩三行。這封信用細小的字體密密麻麻寫了四頁。

漸漸地她養成了一個偷快的習慣,幾乎每天給他寫信。於連一字不差地抄寫俄國人的信作為回信;這就是誇張文體的好處;德·費爾瓦克夫人對回信和她的信毫無關係絲毫沒有感到驚奇。

小唐博自願地充當偵察於連的所作所為的角色,如果他能夠告訴她這些信全都原封未動,胡亂地扔在於連的抽屜里,她的自尊心會受到多大的傷害啊。

一天上午,看門人給他把一封元帥夫人的信送到圖書室里來,正好遇上瑪蒂爾德,她看到那封信,認出信封上的姓名地址是於連的筆跡。她在看門人出來時走進了圖書室。信還放在桌子邊上;於連正忙着寫東西,沒有把它放進抽屜。

「這是我不能容忍的,」瑪蒂爾德抓起那封信,嚷道;「您把我完全忘掉了,可我是您的妻子呀。您的行為是可怕的,先生。」

說了這幾句話,她對自己的舉止極其失當,感到驚訝,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激動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她淚如泉湧,很快地於連覺得她呼吸要停止了。

於連驚訝,慌亂,沒有能夠看出這一幕是多麼美妙,對他多麼有利。他幫助瑪蒂爾德坐下來,她整個身子幾乎倒在他的懷裡。

他發現這個動作的頭一瞬間,快樂到了極點。緊接着他想到了科拉索夫:「我可能因為一句話而前功盡棄。」

他的胳膊變得僵直,因為策略迫使他做出的努力是那麼艱難。「我甚至不可以讓自己把這個柔軟、迷人的身體貼緊我的心口,否則她會蔑視我,虐待我。多麼可怕的性格啊!」

他在詛咒瑪蒂爾德的性格的同時,反而更百倍地愛她。他覺得在他懷抱里的是一位王后。

德·拉莫爾小姐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痛苦撕碎了她的心,於連無動於衷的冷淡態度更增加了她的這種痛苦。要想從他眼睛裡猜出他這一瞬間對自己有什麼感覺,必須有冷靜的態度,而她卻根本沒有。她不能下決心朝他看,她怕遇見蔑視的表情。

她坐在圖書室的長沙發上,一動不動,頭轉過去避開於連,正在受着自尊心和愛情可能使一個人的心靈受到的最強烈的痛苦的折磨。她剛剛乾出了多麼駭人聽聞的舉動啊!

「我多麼不幸啊,我註定了要看見最有失身份的主動接近遭到拒絕!而且是遭到什麼人的拒絕呢?」痛苦得發了狂的自尊心補充說,「遭到我父親的一個僕人的拒絕。」

「這是我不能容忍的,」她高聲說。

她狂怒地站起來,於連的書桌就在她面前,相隔只有兩步,她拉開書桌上抽屜,抽屜里有八九封信,和看門人剛送來的那封一模一樣,她看見這些信都沒有拆開,好像嚇得一下子愣住了。所有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她認出都是於連寫的,不過筆跡多少有點變換。

「這麼說,」她怒不可遏地叫起來,「您不僅僅是跟她好,而且還蔑視她。您,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居然蔑視德·費爾瓦克元帥夫人!

「啊!請原諒,我的朋友,」她跪下來,補充說,「如果您願意,就蔑視我吧,但是要愛我;沒有您的愛,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她完全昏過去了。

「這個驕傲的女人,她跪倒在我的腳下了!」於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