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二十八章 曼儂·萊斯戈 線上閱讀

一旦他對修院院長的愚蠢和無知深信不疑,就幾乎經常能夠靠了把白的說成是黑的,把黑的說成是白的,而獲得成功。

利赫坦貝格[1]  

[1]利赫坦貝格(1742—1799),法國學者,他的文筆幽默。

俄國人的指示專橫地規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准口頭上反駁您寫信給她的那個人。不應該以任何藉口背離心醉神迷的愛慕者的角色。那些信永遠以這個假設為出發點。

一天晚上,在歌劇院德·費爾瓦克夫人的包廂里,於連把芭蕾舞劇《曼儂·萊斯戈》[2]捧上了天。他這樣談的唯一理由是他覺得它毫無價值。

[2]芭蕾舞劇《曼儂·萊斯戈》,1830年在巴黎歌劇院首次上演。共3幕,劇本作者蘭斯克里布,由阿萊維作曲,是根據法國作家,曾任修道院長的普列服的同名小說改編的。

元帥夫人說,這齣芭蕾舞劇遠不如普列服神父的小說。

「怎麼!」於連想,他既感到驚訝,又感到有趣,「道德如此高尚的一個女人竟會誇獎一部小說!」德·費爾瓦克夫人每個星期都要發表兩三次對作家極盡鄙視的言論,這些作家通過他們平庸的作品,企圖腐蝕,唉!太容易犯肉慾方面的錯誤的一代年輕人。

「在這種不道德的、危險的體裁中,」元帥夫人繼續說,「《曼儂·萊斯戈》據說是屬於第一流的。一顆罪惡深重的心的弱點,還有它應該受到的痛苦,據說被描寫得極其深刻真實;儘管如此,您的波拿巴還是在聖赫勒拿島宣稱,這是為僕人們寫的一部小說。」

這句話使於連又恢復了緊張的內心活動。「有人想在元帥夫人眼裡毀掉我,把我對拿破崙的狂熱崇拜告訴了她。這件事她聽了一定很生氣,所以才忍不住要讓我知道知道。」這個發現使他整個晚上一直覺得很有趣,而且也使他變得有趣了。他在歌劇院的前廳向元帥夫人告辭時,她對他說:「請您記住,先生,一個人如果愛我,就不應該愛波拿巴;頂多只可以把他當成是無法避免的天意安排來接受。況且,他這個人頭腦不夠靈活,欣賞不了各種藝術的傑作。」

「一個人如果愛我!」於連對自己重複說;「這句話也可能什麼意思也沒有,也可能什麼意思都有。這正是我們這些可憐的外省人沒法掌握的語言的奧妙。」他抄寫着一封給元帥夫人的長得沒完沒了的信,心裡卻久久地想着德·雷納爾夫人。

「您在昨天晚上,看來是離開歌劇院以後寫的一封信里,」第二天她帶着他認為裝得很不好的冷淡態度對他說,「您怎麼會跟我談起倫敦和里奇蒙來了?」

於連十分尷尬。他一行行地抄寫,沒有去考慮他抄的是什麼,顯然是他忘了把原件中的倫敦和里奇蒙這些地名換成巴黎和聖克盧。他開始說了兩三句話,但是沒法把話說完;他感到自己幾乎忍不住要發瘋般地笑出來。最後,在他斟詞酌句的時候,他想出了這樣一個解釋:「在關於人類靈魂的最崇高、最偉大的利益的討論以後,我的心靈處在極端興奮的狀態中,在給您寫信的時候,很可能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信上。」

「我給她留下深刻印象,」他對自己說,「因此我今天晚上在剩下的時間裡可以不必受煩悶的罪了。」他連奔帶跑地從德·費爾瓦克府出來。晚上,他在看自己頭天抄寫的那封信的原件,很快地就看到了年輕的俄國人談到倫敦和里奇蒙的那個不幸的地方。於連發現這封信幾乎可以說是情意綿綿的,感到十分驚奇。

他的談話顯然是很輕浮的,而他的信卻具有崇高的、幾乎可以說像《啟示錄》那樣的深刻性,正是這種強烈的對比使元帥夫人對他另眼相看。她特別喜歡那些長句子。「這不是伏爾泰,這個如此不道德的人,使之風行的那種支離破碎的文體!」儘管我們的主人公盡一切努力,從他的談話里清除各種各樣的合理看法,他的談話還是有反君主政體的和不信宗教的色彩,逃不過德·費爾瓦克夫人。這位夫人受到一些道德極為高尚,但是常常整個晚上不發表一點意見的人物的包圍,凡是有幾分新奇感的事物都能深深地打動她;但是同時她又認為自己應該對它感到氣憤。她把這個缺點叫做「保留了這個輕浮的時代的痕跡」……

但是像這樣的客廳,除非您有事相求,否則是不值得一看的。於連的這種生活毫無趣味可言,他所感到的煩悶,讀者毫無疑問也一定完全感覺到了。這是我們旅途經過的荒原。

在於連的生活中的這段被費爾瓦克插曲占去的時間裡,德·拉莫爾小姐一直需要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她受到激烈的內心鬥爭的折磨;有時候她自以為能夠鄙視這個如此微賤的年輕人;但是他的談話不由她做主地把她迷住了。尤其是他那十足的虛假態度,最使她感到驚奇;他向元帥夫人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是謊言,或者至少也是對他的真實想法的可憎的掩飾;他在幾乎所有問題上的想法,瑪蒂爾德是完全清楚的。他的這種馬基雅維里式的表現使她感到震驚。「多麼深刻!」她對自己說;「跟持相同論調的唐博先生那樣的誇張的傻瓜或者平庸的無賴比起來,有多麼不同啊!」

然而,有些日子對於連說來是十分可怕的。為了盡到最困難的職責,他每天都在元帥夫人的客廳里露面。他扮演一個角色所做出的努力,耗盡了他剩下的精力。常常在夜裡,穿過費爾瓦克府的廣闊的院子時,他僅僅靠了性格的力量和推理才不至於陷入絕望之中。

「我在神學院裡戰勝過絕望,」他對自己說,「可是當時展現在我眼前的是多麼可怕的前景啊!或者是成功,或者是失敗;但是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得不跟天下最可鄙、最討厭的人朝夕相處,在一起度過我這一生。到了下一年春天,僅僅短短的十一個月以後,我成了也許是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中最幸福的一個了。」

但是所有這些高超的推理遇到可怕的現實,常常不起任何作用。每天他在吃中飯和晚飯時都要見到瑪蒂爾德。從德·拉莫爾先生向他口授的許多信稿中,他知道她即將嫁給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這個可愛的年輕人已經每天到拉莫爾府來兩次。一個被拋棄的情人的嫉妒的眼睛沒有放過他的一舉一動。

於連在他認為他已經看出德·拉莫爾小姐待她的未婚夫很好以後,回到自己的屋裡,情不自禁地懷着熱愛的心情望着他的手槍。

「啊!」他對自己說,「把內衣上的標誌去掉,到離巴黎二十法里的哪個偏僻的森林裡去了結我這可憎的一生,不是個比較聰明的辦法嗎?當地沒有人認識我,因此我的死在半個月內不會有人知道,半個月以後誰還會想到我呢!」

這個推論是非常明智的。但是第二天,隱約看到了瑪蒂爾德的那段衣袖和手套之間的胳膊,就足以把我們年輕哲學家投入在殘酷的,然而卻又使他留戀人生的回憶里。「好吧!」他於是對自己說,「我要按照俄國人的策略堅持干到底,會有怎樣的結局呢?

「至於元帥夫人,抄完這五十三封信以後,當然我不會再給她寫別的信了。

「至於瑪蒂爾德,這一個半月如此痛苦的演戲,或者是絲毫不能改變她的憤怒,或者是能使我得到片刻的和解。偉大的天主!那樣的話我會高興死了!」他再也不能接着想下去。

在長時間的夢想以後,當他能夠繼續推理時,他對自己說:「那麼,我可以得到一天的幸福,然後她的冷酷態度又會重新開始,唉!這是因為我沒有力量取得她的歡心;我再也不會有任何辦法了,我毀了,永遠完了……

「具有她那種性格,她能給我什麼保證呢?唉!我的一無長處說明了一切。我的舉止將缺乏優雅的風度,我的談吐將是笨拙而單調的。偉大的天主!為什麼我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