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五部 讓·瓦爾讓 第八卷 夕陽西下 · 三 線上閱讀

他們回憶起普呂梅街

這是最後一次。最後這道閃光掠過,就完全熄滅了。再沒有親熱,再沒有問好和親吻,永遠沒有這深情的稱呼:「父親!」在他的要求下,經過他自己的促成,他相繼排除了自己所有的幸福;一天之內他完全失去了柯賽特,也就面臨這場苦難,然後他又要逐漸再失去她。

目光最終會習慣地窖的光線。總之,每天能見到柯賽特,這對他就夠了。他的全部生活集中在這一時刻。他坐在她身旁,默默地望着她,或者他對她談起過去的歲月、她的童年、修道院、她那裡的小朋友。

一天下午,——這是四月初的一天,已經有點熱,但還涼爽,陽光燦爛,馬里於斯和柯賽特的窗戶周圍,園子傳來甦醒的鬧聲,山楂花含苞欲放,一叢叢紫羅蘭鋪展在破牆上,粉紅的金魚草在石縫中打呵欠,草叢中小白菊和金毛茛長出可愛的嫩蕊,今年的白蝴蝶剛破蛹而出,風兒這永恆婚禮的提琴手,在樹叢中給黎明這巨大的交響樂試音,老詩人稱為回春曲,——馬里於斯對柯賽特說:「我們說過,要回去看看普呂梅街我們的花園。我們去走一趟。不該忘了過去。」他們像兩隻春燕一樣飛走了。普呂梅街的花園給他們黎明的印象。他們身後的生活已經有着愛情的春天一樣的東西。普呂梅街的房子租期未滿,還屬於柯賽特。他們在花園和屋子裡走動,舊地重遊,流連忘返。晚上,讓·瓦爾讓按往常的時間來到髑髏地修女街。「夫人和先生一起出去了,還沒有回家,」巴斯克對他說。他默默地坐下,等了一小時。柯賽特沒有回來。他垂下頭走了。

柯賽特在「他們的花園裡」沉醉於漫步中,因「整天生活在過去」而非常快樂,第二天不談別的事。她沒有發覺未見到讓·瓦爾讓。

「你們怎麼去的?」讓·瓦爾讓問她。

「步行去的。」

「你們怎麼回來的?」

「坐出租馬車。」

曾幾何時,讓·瓦爾讓注意到年輕夫婦過的是拮据的生活。他為之心煩意亂。馬里於斯嚴格節樽,讓·瓦爾讓覺得有點過頭。他大膽提出一個問題:

「為什麼你們沒有自己的馬車?一輛漂亮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每月只花五百法郎。你們有錢。」

「我不知道,」柯賽特回答。

「還有圖散,」讓·瓦爾讓又說。「她走了。您也不找個人替她。為什麼?」

「有尼科萊特足夠了。」

「可是,需要一個貼身女僕呀。」

「我不是有馬里於斯嗎?」

「你們該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僕人,一輛馬車,劇院的包廂。對您來說,這絲毫不是過分考究。你們有錢,為什麼不享用?財富,這會增加幸福。」

柯賽特沒有回答。

讓·瓦爾讓的拜訪時間沒有縮短。遠非如此。心靈往下滑時,在斜坡上是止不住的。

讓·瓦爾讓想延長拜訪時間,讓人忘掉時間,他讚揚馬里於斯;他覺得他俊美、高貴、勇敢、機智、雄辯、善良。柯賽特再往上加碼。讓·瓦爾讓重新開始說一遍。說也說不完。馬里於斯,這個話題取之不盡;在這幾個字母中,有着幾卷書的內容。讓·瓦爾讓用這個方法做到拖長時間不走。看到柯賽特,忘卻在她身邊,這是多麼甜蜜啊!這等於包紮他的傷口。有好幾回巴斯克要來說兩次:「吉爾諾曼先生派我來提醒男爵夫人,晚餐準備好了。」

這些天,讓·瓦爾讓回到家裡時心事重重。

馬里於斯腦子裡出現過蛹的形象,這個比喻倒很真實吧?讓·瓦爾讓確實是一隻蛹,堅持不懈,要來探望他化出的蝴蝶嗎?

一天,他比平常呆得時間更長。第二天,他注意到壁爐里沒有生火。「啊!」他想。「沒有生火。」他給自己做出這個解釋:「這很簡單。現在是四月。寒冷過去了。」

「天哪!這裡真冷啊!」柯賽特進來時叫道。

「不冷,」讓·瓦爾讓說。

「是您吩咐巴斯克不要生火的嗎?」

「是的。快到五月了。」

「可是,生火要生到六月。在這個地窖里,必須整年生火。」

「我原來想用不着生火了。」

「又是您出的主意!」柯賽特說。

下一天,生起了火。但是兩張扶手椅放在門邊的另一端。「這是什麼意思?」讓·瓦爾讓想。

他把椅子搬回到壁爐旁原來的地方。

重新生起爐火給他增添了勇氣。他讓交談時間遠遠超過往常。當他站起來要走時,柯賽特對他說:

「我的丈夫昨天告訴我一件怪事。」

「什麼事?」

「他對我說:『柯賽特,我們有三萬利弗爾的入息。你有兩萬七,我的外公給我三千。』我回答他:『一共三萬。』他又說:『你有勇氣靠三千生活嗎?』我回答:『有的,沒有錢也行。只要是同你在一起。』然後我問:『你為什麼對我說這個?』他回答我:『想知道罷了。』」

讓·瓦爾讓無言對答。柯賽特也許想從他那裡得到解釋;他卻默然而神情黯淡地聽着。他回到武人街;他深深沉浸在思索中,以致走錯了門,不是回到自己家裡,而是走進鄰家。直至幾乎上了兩層樓,才發覺錯誤,再重新下樓。

他的腦子在苦苦猜測。顯然,馬里於斯懷疑這六十萬法郎的來歷,他生怕來路不正,誰知道呢?甚至他也許發現這筆錢來自讓·瓦爾讓,在這筆可疑的錢面前猶豫不決,不願據為己有,他和柯賽特,寧願清貧,也不願富得不明不白。

另外,讓·瓦爾讓模模糊糊地開始感到自己要被拒不接待了。

下一天,他走進樓下廳堂時,心頭一驚。扶手椅消失了。甚至連一把椅子也沒有。

「啊!」柯賽特進來時叫道,「沒有扶手椅!扶手椅擺到哪裡去了?」

「搬走了,」讓·瓦爾讓回答。

「太過分了!」

讓·瓦爾讓結結巴巴地說:

「是我叫巴斯克搬走的。」

「為什麼?」

「今天我只呆幾分鐘。」

「呆一會兒,也沒有理由站着。」

「我想,巴斯克需要扶手椅擺到客廳。」

「為什麼?」

「今晚你們一定有客人。」

「我們沒有客人。」

讓·瓦爾讓說不出話來了。

柯賽特聳聳肩。

「叫人搬走椅子!那天您叫人滅了火。您真古怪!」

「再見,」讓·瓦爾讓喃喃地說。

他沒有說:「再見,柯賽特。」但他沒有勇氣說:「再見,夫人。」

他出去時心情沮喪。

這回他明白了。

第二天他沒有來。柯賽特直到晚上才注意到。

「啊,」她說,「讓先生今天沒有來。」

她的心仿佛輕輕揪緊了一下,但她幾乎沒有發覺,隨即被馬里於斯的一吻分了心。

下一天,他沒有來。

柯賽特沒有留意,度過晚上,睡了一夜,像平時一樣,醒來時才想起這件事。她多麼幸福!她趕快派尼科萊特到讓先生家裡,了解他是不是病了,為什麼昨晚沒有來。尼科萊特帶來了讓先生的回音。他根本沒病。他有事。他不久就會來的。儘可能早。另外,他要短期出門一次。夫人應該記得,不時旅行一次是他的習慣。不要擔心。不要惦記着他。

尼科萊特走進讓先生的房間後,把女主人的話對他重複了一遍。夫人想知道「為什麼讓先生昨晚不來」。「我已經有兩天沒來了,」讓·瓦爾讓輕描淡寫地說。

但他向尼科萊特指出這一點,而她根本沒有給柯賽特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