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二十六章 道德的愛情 線上閱讀

There also was of course in Adline

That calm patrician polish in the address,

Which ne’er can pass the equinoctial line

Of any thing which Nature would express:

Just as a Mandarin finds nothing fine,

At least his manner suffers not to guess

That any thing he views can greatly please.

Don Juan, C. XIII, stanza 34[1]

[1]英文,「當然在阿得玲身上也有一種在說話時候不慌不忙的貴族式的圓滑,它決不會越過大自然願意表現出來的任何事物的平分線,正如清朝的官吏覺得什麼東西都不好——至少他的態度不讓人猜出他所看到的東西能使他感到極大的歡喜。——《唐璜》,第13歌,34節」

「這一家人對事物的看法有點兒瘋狂,」元帥夫人想,「他們全都迷上了他們這個年輕神父。他只會睜着那雙確實相當漂亮的眼睛聽人說話。」

於連這方面呢,他在元帥夫人的態度里發現了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的貴族式沉着的典型,除了嚴格的禮貌以外,更多地表現出的是任何強烈的情緒都沒有產生的可能性。意外的情緒波動,自制力不足,幾乎像對下人缺乏尊嚴一樣,會使德·費爾瓦克夫人感到憤慨。哪怕是極小的一點動心的表示,在她眼裡看來,都是一種應該感到臉紅的精神上的酒後失態,極大地損害了一個身份高貴的人的尊嚴。她的最大幸福是談論國王最近的一次狩獵,她最喜愛的書是《德·聖西蒙公爵[2]回憶錄》,特別是關於系譜的那一部分。

[2]德·聖西蒙公爵(1675—1755),法國作家。他的回憶錄記錄了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宮廷里的許多軼事,描繪出當時法國的貴族習俗。

於連知道根據燈光的布置,哪個位置最適於突出德·費爾瓦克夫人的那種美。他事先來到那兒,但是很仔細地轉動他的椅子,避免看見瑪蒂爾德。他這樣堅決地躲避她,使她感到驚奇,有一天她離開藍色的長沙發,來到貼近元帥夫人的扶手椅的一張小桌上繡花。於連從德·費爾瓦克夫人的帽檐底下望過去,可以離着相當近地看她。這雙支配他命運的眼睛,起初叫他感到驚恐,接着猛地一下子把他從他慣常的那種冷漠狀態中拉出來;他開口說話,而且說得非常好。

他朝着元帥夫人說話,但是他唯一的目的是對瑪蒂爾德的心靈起影響。他是那樣興奮,到最後德·費爾瓦克夫人再也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了。

這是頭一個成功。如果於連想到再把德國神秘主義傾向的、高度宗教感情的、耶穌會教義的句子補充幾句,元帥夫人會一下就把他列入被召來對我們這個時代進行改革的那些偉大人物之中。

「既然他趣味這麼低級,」德·拉莫爾小姐對自己說,「跟德·費爾瓦克夫人談了那麼久,而且還談得那麼熱情,我再也不聽他說話了。」這天晚上在剩下的全部時間裡,儘管有困難,她還是說到做到了。

午夜十二點鐘,她替她母親端着蠟燭盤,送她母親到臥房去。德·拉莫爾夫人在樓梯上停下來,把於連大大地誇獎了一通。這一來瑪蒂爾德心裡火到了極點;她不能入睡。一個想法使她平靜下來:「我鄙視的東西,可能在元帥夫人的眼裡,仍舊是造就一個非同凡響的人的東西。」

至于于連,他已經採取行動,比較起來他沒有那麼不幸。他的視線偶爾落到那個俄羅斯皮的文件夾上,文件夾里放着科拉索夫親王送給他的那五十三封情書。於連在第一封信的下面看到有個附註:「第一封信在第一次見面後一個星期發出。」

「我已經誤期了!」於連嚷起來,「因為我見到德·費爾瓦克夫人已經有很久了。」他立刻開始抄寫這第一封情書;這是一篇充滿與道德有關的漂亮話的說教,讓人看了會膩味死的。於連很幸運,抄到第二頁就睡着了。

幾個小時以後,大太陽把伏在桌上的他驚醒。他一生中最難受的時刻之一,就是每天早上醒來,想到自己的不幸的這個時刻。這一天,他幾乎是笑着把信抄寫完畢。「難道世上真的可能有一個這樣寫信的年輕人!」他對自己說。他數了數,長達九行的句子有好幾句。在原信的下面,他發現有一個用鉛筆加的註:

「這些信要親自送去:騎馬,黑領帶,藍色常禮服。帶着悔恨的神色把信交給看門人;眼光里有深切的憂鬱。如果見到貼身女僕,要偷偷地揩眼淚。找貼身女僕說話。」

所有這些都絲毫不差地照着做了。

「我做的事非常大膽,」於連離開費爾瓦克府時想,「但是那就活該科拉索夫倒霉!竟敢寫信給一位如此出名的道德高尚的女人!我會受到她最輕蔑的對待,那可真有我樂的了。實際上這是我唯一能夠感受的一種喜劇。是的,這個如此醜惡的、我管他叫做我的人,讓他受盡嘲笑,會使我感到高興。如果我照着我自己的意思去做,為了排遣我的心事,我會去犯罪的。」

一個月來,於連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刻,就是把馬送回馬廄的時刻。科拉索夫曾經明確地禁止他在任何藉口下看拋棄他的情婦。但是,瑪蒂爾德如此熟悉的這匹馬的蹄聲,還有於連用馬鞭子敲馬廄門叫人的那種敲法,有時把她吸引到她的窗簾後面來。紗窗簾是那麼薄,於連可以隔着它看到裡面。從帽檐底下,以某種方式看,他可以看到瑪蒂爾德的身體而看不到她的眼睛。「因此,」他對自己說,「她不可能看見我的眼睛,這不算是看她。」

當天晚上,德·費爾瓦克夫人對待他,就像是他早上神色憂鬱地交給看門人的那篇哲學的、神秘的和宗教的論文,她根本沒有收到似的。頭天晚上,於連偶然發現了能使他的口才變好的方法;他把自己安置在可以看到瑪蒂爾德的眼睛的位置上。她這方面呢,在元帥夫人來到以後,不一會兒就離開了藍色長沙發,這是拋棄通常陪伴她的那些人。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看上去,對她這個新的任性舉動感到很沮喪;他的明顯的痛苦,使於連的不幸變得沒有那麼殘酷了。

在他生活中出現了這個意外,使他談起話來娓娓動聽。甚至連那些充當最嚴格的道德的殿堂的心房,自尊心也能鑽進去,因此元帥夫人在登上馬車時對自己說:「德·拉莫爾夫人有道理,這個年輕教士有他不同凡響的地方。頭幾天一定是他在我面前感到膽怯。事實上,在這個人家遇見的人都非常輕浮;我在這兒只看到一些靠了衰老幫助的道德高尚的女人,她們非常需要隨着年事增高的精力衰退。這個年輕人一定看出了不同之處。他信寫得很好;但是我很擔心,他在信中提出的要我指點他的請求,實際上僅僅是他自己還不清楚的一種感情。

「然而,有多少人走上真誠信教的道路都是這樣開始的啊!使我對這一個人的情況感到大有希望的,是他的文體和我曾經有機會看到他們的信的那些年輕人大不相同。在這個年輕教士的書信里,不可能不承認具有宗教熱忱,深刻的嚴肅性和堅強的信心,他將來一定會有瑪西榮[3]的那種溫雅的美德。」

[3]瑪西榮(1663—1742),法國主教,以善於講道而聞名,他講起道來溫雅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