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二十五章 道德高尚的女人的職責 線上閱讀

但是,如果我這樣謹慎小心地享受這種快樂,那它對我來說就不成其為一種快樂了。

洛佩·德·維加[1]  

[1]洛佩·德·維加(1562—1635),西班牙戲劇家。代表作《羊泉村》。

我們的主人公剛回到巴黎,從看了捎來的急件,神色顯得十分困惑的德·拉莫爾侯爵的書房出來,立刻跑去找阿爾塔米拉伯爵。除了被判處死刑這個殊榮之外,這個英俊的外國人態度還非常莊重,而且有幸信教非常虔誠。這兩個優點,再加上比什麼都重要的伯爵的高貴出身,完全合德·費爾瓦克夫人的心意,她常常跟他見面。

於連鄭重其事地向他承認自己深深地愛上了她。

「她是最純潔,最高尚的有道德的女人,」阿爾塔米拉回答,「只不過有點兒偽善,有點兒誇張。有些日子我理解她使用的每一個字,但是不理解整個句子。她常常使我產生這樣的印象:我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懂法語。跟她認識能使您的名字經常被人提起,還能在上流社會裡抬高您的地位。不過,讓我們去找比斯托斯吧,」阿爾塔米拉伯爵說,他是個善於安排的人,「他曾經向元帥夫人求過愛。」

唐·迪埃戈·比斯托斯像律師在自己的事務所里那樣一言不發,先聽他們把事情解釋了很長時間。他長着一張像修道士的那種胖臉,蓄着黑唇髭,態度無比嚴肅;此外,他還是一個很好的燒炭黨[2]人。

[2]燒炭黨,法國的秘密革命組織,活動於19世紀20、30年代,旨在推翻復辟的波旁王朝。成分有資產階級、自由貴族、知識分子、軍人和農民。先後領導幾次起義,均因組織鬆弛,政見不一,脫離群眾而失敗。

「我明白了,」最後他對於連說。「德·費爾瓦克元帥夫人有過情夫嗎,還是不曾有過?因而您有成功的希望嗎?這就是您關心的問題。我應該對您說,我呢,我已經失敗了。現在,既然我已經不再感到氣惱,我可以這樣向自己推論:她常常發脾氣,另外我等一會兒還要講給您聽,她非常愛報復。

「我沒有發現她是那種膽汁質,膽汁質是天才的氣質,它給每一個行動都罩上一層熱情的光彩。正相反,她那世上罕見的美貌和如此鮮艷的氣色,完全靠了荷蘭人的那種粘液質的、沉靜的氣質。」

這個西班牙人的慢性子,還有他的不可動搖的冷靜態度,使於連感到了不耐煩,時不時從他嘴裡不由自主地漏出幾個單音節詞。

「您願意不願意聽說下去?」唐·迪埃戈·比斯托斯嚴肅地對他說。

「請原諒furia francese[3];我洗耳恭聽,」於連說。

[3]西班牙文,「法國人的急性子」。

「德·費爾瓦克元帥夫人因此非常喜歡憎恨;她毫不容情地控告一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其中有律師,也有寫像科萊[4]那樣的歌詞的窮文人,您知道嗎?

[4]科萊(1709—1783),法國詩人,劇作家。他寫過許多流行一時的歌曲。

「『愛瑪羅特,

是我的癖好,等等』」

於連不得不勉強聽完引用的這首歌。西班牙人很高興地用法語唱着。

這首美妙的歌還從來不曾有人抱着這樣不耐煩的心情聽過。等到歌唱完了,唐·迪埃戈·比斯托斯說:「元帥夫人讓人把這首歌曲的作者解僱了:

「『一天情夫在酒館裡……』」

於連擔心他又要唱下去。他僅僅作了一番分析。這首歌曲確實是褻瀆宗教的,而且有傷風化。

「元帥夫人對這首歌曲發脾氣的時候,」唐·迪埃爾說,「我提醒她,一個像她那樣身份的女人決不應該看所有那些印出來的無聊東西。不管虔誠的宗教信念和嚴肅的社會風氣得到怎樣的發展,在法國總會有一種酒館文學。當德·費爾瓦克夫人讓人將作者,一個領半餉的窮鬼從年收入一千八百法郎的職位撤掉的時候,我對她說:『當心,您用您的武器攻擊了這個拙劣的詩人,他會用他的詩來回擊您。他會寫一首關於道德高尚的女人的歌曲。那些鍍金的客廳將支持您;但是那些愛開玩笑的人將一遍遍重複他這首歌曲里的挖苦句子。』先生,您知道元帥夫人怎麼回答我嗎?『為了天主的利益,全巴黎的人會看到我走上通往殉教的道路。這在法國會是一次新的奇觀。老百姓可以學會尊重貴族。這會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她的眼睛從來不曾有這麼美。」

「她的眼睛美極了,」於連叫了起來。

「我看得出,您真的愛上了……總之,」唐·迪埃戈·比斯托斯鄭重其事地說,「她沒有促使人喜歡報復的那種多膽汁的體質。然而如果說她喜歡傷害人,這是因為她感到不幸;我猜想是內心的不幸。她難道不會是一個對自己所乾的行當感到厭倦的假正經女人嗎?」

西班牙人默默地望着他,足足望了有一分鐘。

「這就是要知道的全部問題,」西班牙人鄭重其事地補充說,「也是從這一點上您可以得到一些希望。在我充當她最謙卑的僕人的兩年時間裡,我對這一點考慮得很多。您的整個未來,熱戀的先生,完全要取決於這個重大問題。她是一個對自己的行當感到厭倦、因為感到不幸才變得兇狠的假正經女人嗎?」

「要不然,」阿爾塔米拉終於打破沉默,說,「就像我已經對你說過二十遍的,僅僅是出於法國人的虛榮心。使這個生性陰鬱、冷酷的女人感到不幸的,是她對她的父親,那個出名的呢絨商的記憶。對她來說,只可能有一種幸福,那就是住在托勒多[5],受一位每天向她指出地獄的門敞開着的懺悔師的折磨。」

[5]托勒多,西班牙城市,在馬德里的南面。

於連告辭的時候,神色變得越發嚴肅的唐·迪埃戈對他說:「阿爾塔米拉告訴我,您是我們自己人。有朝一日您會幫助我們去重新獲得自由,因此我願意在這樁小小的娛樂中助您一臂之力。熟悉一下元帥夫人的文體對您有好處,這兒是她親筆寫的四封信。」

「我去抄一抄,」於連嚷道,「然後給您送回來。」

「決不會有人從您那兒知道一句我們談過的話吧?」

「以榮譽擔保,決不會有人知道!」於連嚷道。

「那就願天主幫助您!」西班牙人補充說,他默默地把阿爾塔米拉和於連送到樓梯口。

這一個場面使我們的主人公稍微感到一點高興,他幾乎要露出了笑容。「瞧這個信教虔誠的阿爾塔米拉,」他對自己說,「他幫助我去干一件通姦的事!」

在和唐·迪埃戈·比斯托斯進行這場嚴肅的談話時,於連一直在注意聽阿利格爾府的大時鐘報時的鐘聲。

晚餐的時間快到了,因此他就要見到瑪蒂爾德啦!他回去以後,非常仔細地穿好禮服。

「頭一件蠢事,」他下樓對自己說,「應該嚴格遵守親王的醫囑。」

他重新上樓,回到自己屋裡,換上一套簡樸得不能再簡樸的旅行服裝。

「現在,」他想,「要留意的是眼光。」這時候還只有五點半鐘,晚餐的時間是六點鐘。他決定下樓到客廳去,他發現客廳里空無一人。看到藍色的長沙發,他激動得流出了眼淚;很快地他的雙頰變得發燙。「必須擺脫這種愚蠢的敏感,」他憤怒地對自己說;「它會使我露出馬腳的。」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他拿起一份報紙,從客廳到花園來回走了三四次。

他只有渾身哆嗦着,在一棵大橡樹後面躲好以後,才敢抬起眼睛看德·拉莫爾小姐的窗子。窗子關得很嚴;他差點兒跌倒,靠在橡樹上待了很長時間,接下來他踉踉蹌蹌地走過去看看園丁的那把梯子。

以前,唉!在如此不同的情況中被他撬開的那個鏈環,還沒有修好。在一陣瘋狂的衝動下,於連情不自禁地把它壓在自己的嘴唇上。

在客廳和花園之間來來回回走了很久以後,於連覺着累得厲害,這是他強烈地感到的第一個成功。「我的眼光將是暗淡無神的,它不會讓我露出馬腳!」吃飯的人逐漸來到客廳里;沒有一次門打開不在於連的心裡引起一陣極度的慌亂。

大家開始開始入席。最後德·拉莫爾小姐露面了,她仍然堅持讓人等候的老習慣。她看見於連,臉紅得很厲害;還不曾有人告訴她,他已經回來了。按照科拉索夫親王的囑咐,於連望着她的手,她的手在顫抖。這個發現也使他自己的心亂到無法形容的地步,他對自己只顯出疲乏的神色感到相當高興。

德·拉莫爾先生讚揚他。過了一會兒侯爵夫人也跟他談話,說了幾句與他的勞累神色有關的問候話。於連每時每刻都在對自己說:「我不應該過多地看德·拉莫爾小姐,但是我的目光也不應該逃避她。應該顯得和我在不幸發生的一個星期以前的真實情況一樣……」他有理由對取得的成功感到滿意,繼續留在客廳里。他頭一次向女主人獻殷勤,竭盡全力引她那個社交圈子裡的男人們開口,使談話的氣氛繼續保持活躍。

他的殷勤得到了報償。將近八點鐘,僕人通報德·費爾瓦克元帥夫人來到。於連溜出去,很快地又重新露面,特別用心地換了一身打扮。德·拉莫爾夫人對他這種尊敬的表示非常感激,希望向他證明自己的滿意,於是對德·費爾瓦克夫人談起他的旅行。於連在元帥夫人旁邊坐下,正好讓瑪蒂爾德看不到他的眼睛。這樣坐定以後,他完全按照規定把德·費爾瓦克夫人成他如醉如痴地仰慕的對象。科拉索夫親王送給他五十三封信,其中的第一封就是以抒發這種感情的大段文字作為開始的。

元帥夫人說她要上喜歌劇院去。於連也趕到那兒;他找到德·博瓦西騎士,德·博瓦西騎士把他領到宮內侍從先生們的包廂里,正好在德·費爾瓦克夫人的包廂旁邊。於連不停地看她。「我應該記圍攻日記,」他回府邸時對自己說,「要不然我會忘掉我的進攻的。」他逼着自己就這個令人乏味的題目寫了兩三頁,不可思議的是,這樣一來他幾乎不再想到德·拉莫爾小姐了。

瑪蒂爾德在他旅行期間幾乎已經把他忘掉。「他畢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她想,「他的名字將永遠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的最大錯誤。應該真心誠意地回到那些關於道德和榮譽的最通行的看法中去;一個女人忘掉了這些,就會失去一切。」跟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之間的婚事安排早就已經在進行,她表示她樂意最後定下來。他快樂得發了瘋;如果有人對他說,在瑪蒂爾德的這種使他感到如此驕傲的態度深處有着聽天由命的因素,他一定會感到非常驚訝。

看到於連以後,德·拉莫爾小姐的那些想法全都改變了。「說真的,這才是我的丈夫,」她對自己說;「如果我真心誠意地回到道德的看法中去,顯然我應該嫁給他。」

她料想於連會糾纏不休,會顯露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她已經準備好她的回答;因為吃完晚飯以後,他一定會找機會跟她說幾句話。完全相反,他堅決地留在客廳里,甚至連他的目光也不朝花園這個方向轉過來,天主知道做到這一點有多麼困難啊!「最好立刻跟他解釋清楚,」德·拉莫爾小姐對自己說;她獨自一個人走進花園,於連沒有在花園露面。瑪蒂爾德來到客廳的落地長窗附近散步;她看見他正忙於向德·費爾瓦克夫人描述萊茵河邊的那些小山頂上的、倒塌的古城堡。在一些客廳里被稱為才智的那種感傷的、生動的句子,他已經開始能夠運用自如。

科拉索夫親王如果在巴黎,一定會感到得意;這個晚上和他預言的完全一樣。

對於連接下來幾天裡的表現,他一定也會表示贊同。

幕後操縱政府的那些成員在密謀,準備頒發幾條藍綬帶。德·費爾瓦克元帥夫人希望她的叔祖能夠獲得。德·拉莫爾侯爵也為他的岳父提出同樣的要求。他們把力量聯合起來,元帥夫人幾乎每天都來到拉莫爾府。於連從她那兒知道侯爵將要當部長;侯爵向Camarilla[6]提出一個非常巧妙的計劃,在三年內消滅憲章而又不至於引起震動。

[6]西班牙文,「王黨」。指法國國王查理十世身邊的心腹臣子,他們希望能滿足查理十世的獲取絕對權力的欲望。

如果德·拉莫爾先生入閣,於連可以指望得到主教的職位;但是在他的眼裡,所有這些重大的利益仿佛被一層薄紗罩住,他的想象力只能夠隱隱約約地,也可以說是隔得遠遠地看到它們。可怕的不幸已經把他折磨得發了瘋,他根據他與德·拉莫爾小姐的關係來看待人生中的一切利益。他估計經過五六年的努力,他能夠使自己重新被她愛上。

這個如此冷靜的頭腦,正如我們看到的,已經陷入完全喪失理智的狀態。從前使得他與眾不同的所有那些優點,僅僅還剩下了一點兒堅定。他嚴格地遵守科拉索爾親王規定的行動計劃,每天晚上坐在離德·費爾瓦克夫人的扶手椅相當近的地方,但是他卻不能找到一句話來說。

為了要在瑪蒂爾德的眼睛裡顯出他的創傷已經痊癒,他強迫自己做出的努力,耗盡了他的全部精力,他留在元帥夫人身邊,像個勉強還活着的人。甚至連他的眼睛也好像遭到極端的肉體痛苦似的,完全失去了它們的光芒。

德·拉莫爾夫人的看法,向來只是她那個可能使她成為公爵夫人的丈夫的意見的反映;幾天來她把於連的才能捧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