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十九章 滑稽歌劇 · 1 線上閱讀

O, how this spring of love resembleth

The uncertain glory of an April day;

Which now shows all the beauty of the sun

And by and by a cloud takes all away!

Shakespeare[1]

[1]英文,「唉!青春的戀愛就像陰晴不定的4月天氣,太陽的光彩剛剛照耀大地,片刻間就遮上了黑沉沉的烏雲一片。——莎士比亞」

瑪蒂爾德醉心於未來和她希望扮演的特殊角色,很快地對她常常和於連之間的枯燥乏味、形而上學的討論都懷念起來了。有時候對這些如此崇高的思想感到厭倦,她也會懷念她在他身邊得到的那些幸福時刻;後面的這些回憶出現時,並不是沒有悔恨的,有些時候她還被悔恨壓得難以忍受。

「但是,如果說人都有弱點,」她對自己說,「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僅僅為了一個有才華的人而忘掉自己的職責,這也是值得的。別人決不會說,引誘我的是他的漂亮的唇髭和馬上的英姿,而會說是他的關於法國的未來前途的深刻議論,他的關於即將降臨到我們頭上的那些事件可能與英國一六八八年革命[2]相似的看法。我已經被誘惑了,」她回答自己的悔恨,「我是一個軟弱的女人,但是至少我不是像一個玩偶那樣被外在的長處引入歧途。

[2]指1688年英國國會推翻詹姆士二世國王,派代表去荷蘭迎接瑪麗和威廉為王的政變,這次事件在英國歷史上稱為「光榮革命」,其實是資產階級和新貴族發動的一次政變。

「如果發生一次革命,為什麼於連不會扮演羅蘭[3]的角色呢?而我為什麼不會扮演羅蘭夫人的角色呢?我喜愛這個角色勝過我喜愛德·史達爾夫人的角色;不道德的行為在我們這個世紀將是一個妨礙。我肯定不會讓人指責我第二次失足,否則我會羞愧而死去的。」

[3]羅蘭(1734—1793),法國政治家,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後於1792年任內政部長。他的妻子羅蘭夫人(1754—1793),在巴黎有一個很著名的沙龍,政治影響極大,往來的多為吉倫特派,因而受山嶽派的忌恨,被送上斷頭台,她的丈夫得此消息後也自殺了。

瑪蒂爾德的沉思,應該承認,並不是每一次都像我們剛記下來的這些思想那麼嚴肅。

她看看於連,發現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一種迷人的魅力。

「毫無疑問,」她對自己說,「我已經在他心裡把他認為他有權利的想法一點不剩地完全摧毀了。

「這個讓人可憐的小伙子,他一個星期以前,向我說那句有關愛情的話時那種不幸的、熱情充沛的表情,也可以做為證明。應該承認,我這個人真是少見,聽了一句閃耀着那麼多的敬重和熱情的話,居然會生氣。我不是他的妻子嗎?這句話倒是很合乎情理的,而且應該承認,也是非常可愛的。經過了一次次長得沒完沒了的談話以後,於連還愛着我。在那些談話里我僅僅跟他談,我得承認,非常殘忍地跟他談我的煩悶生活促使我對這些上流社會的、他如此嫉妒的年輕人懷有的那一點點愛情。啊!他要是知道他們對他說來是多麼沒有危險就好了!和他相比,我覺得他們多麼蒼白無力,全都像是一個模子裡鑄造出來的。」

在這樣考慮時,瑪蒂爾德用鉛筆信手在畫冊的一頁紙上畫着。她剛畫成的一個側面像,使她驚喜交集。這個側面像和於連明顯地相似。「這是上天的聲音!是愛情的奇蹟之一,」她欣喜若狂地叫起來;「我不知不覺地畫出了他的像。」

她逃到自己的臥房裡,關起門來,全神貫注,認真地想替於連畫像,但是她沒有能夠成功;信手畫的側面像始終是最像的一張;瑪蒂爾德非常高興,她把這看成是偉大熱情的明顯證據。

直到很晚以後,侯爵夫人打發人來叫她上意大利歌劇院去,她才離開她的畫冊。她只有一個念頭,用眼睛尋找於連,如果找到的話,要讓她母親邀他來陪伴她們。

他沒有露面。這兩位貴夫人的包廂里只有一些平平常常的人。歌劇第一幕上演的整個時間裡,瑪蒂爾德一直思念着她以最強烈的熱情愛着的人;但是到了第二幕,一句愛情格言鑽進了她的心房;應該承認,演唱這句格言的曲調真不愧是契瑪羅薩[4]的作品。歌劇的女主人公唱道:「應該懲罰我對他感到的過分崇拜,我太愛他了!」

[4]契瑪羅薩(1749—1801),意大利歌劇作曲家。作品有喜歌劇,正歌劇,共60餘部,《秘婚記》一劇為其代表作。司湯達對他極為推崇,認為他可以與莫扎特相提並論。

從瑪蒂爾德聽到這句美妙無比的坎蒂列那[5]的時候起,世上存在的一切對她說來都消失了。別人跟她說話,她不回答;她母親責備她,她勉強能夠抬起眼睛來望望她的母親。她心醉神迷達到了一種興奮和熱情的狀態,跟幾天來於連對她懷有的那種最強烈的感情很相似。這句格言跟她自己的處境符合到驚人的地步;唱這句格言用的坎蒂列那像仙樂般優美動聽,占據了所有她不直接想到於連的那些瞬間。多虧她對音樂的愛好,她這天晚上的心境同德·雷納爾夫人想着於連時的心境一樣。從頭腦產生的愛情毫無疑問比真正的愛情來得明智,但是它只有一些短促的興奮時刻;它太了解自己,它不斷地對自己做出評價;它非但不會把思想引入歧途,反而是靠了思想建築起來的。

[5]坎蒂列那,意大利文cantilena的音譯,意思是「優美動聽的旋律」。

回到家裡以後,不管德·拉莫爾夫人會怎麼說,瑪蒂爾德推說自己發燒,在鋼琴上一再重複彈這段坎蒂列那來消磨夜裡的一部分時間。她唱着使她入迷的這段出名的詠嘆調的歌詞:

Devo punirmi; devo punirmi,

Se troppo amai, etc.[6]

[6]意大利文,「我要懲罰我自己,懲罰我自己,如果我愛得太深了,等等」。

這個瘋狂之夜的結果是,她相信她已經成功地戰勝了她的愛情。(這一頁將給不幸的作者帶來不止一方面的損害。心靈冷酷的人將會指責他下流。他並沒有侮辱那些在巴黎的客廳里顯得光彩奪目的年輕女人,因為他並沒有假定在她們中間有任何一個人可能產生貶低瑪蒂爾德性格的那種瘋狂的衝動。這一個人物完全是想象的產物,而且是在社會習俗之外想象出來的,而正是那些社會習俗將保證十九世紀的文明在其他所有世紀之中能夠占有一個如此卓越的地位。

為這個冬季的舞會增添光彩的年輕姑娘們,她們所缺少的決不是謹慎。

我也不認為,我們能夠指責她們過分鄙視巨大的財產、馬匹、上好的土地和保證在上流社會可以得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地位的一切東西。她們在所有這些利益里,決不是只看到煩悶,它們通常是她們最經久不變的渴望的對象;如果在她們心裡有熱情的話,這熱情也是對它們產生的。

像於連這樣略有幾分才華的年輕人,能為他們提供前程的也決不是愛情。他們牢牢地依附一個小集團,這個小集團一旦走運,社會上所有的好東西都會紛紛地降落到他們頭上。不屬於任何小集團的學者就該倒霉了!即使是還完全沒有把握的最小一點成就,他也要受到指責;道德高尚的人將搶劫他而獲得勝利。啊,先生,一部小說就像是在大路上拿在手裡的一面鏡子。有時候它反映到您的眼睛裡的是蔚藍的天空,有時候是路上泥潭裡的污泥。而背簍裡帶着鏡子的人將被您指責為不道德!他的鏡子照出了污泥,而您卻指責鏡子!請您不如指責有泥潭的大路吧,更不如指責讓水滯留下來,形成泥潭的道路檢查官吧。

既然我們一致認為,瑪蒂爾德的性格在我們這個道德的,而且謹慎的世紀裡是不可能有的,我再繼續敘述這個可愛的姑娘的那些瘋狂事兒,就不怎麼擔心會激起憤慨了。)

第二天整個白天,她都在等候機會來證實她戰勝了自己的瘋狂的熱情。她的主要目的是,千方百計地使於連感到不快;然而同時又留意着他的一舉一動。

於連太不幸,特別是心情太亂,他不可能識破這樣複雜的愛情手段;他更不可能看出其中有着對他有利的地方。他成了它的受害者;他的不幸也許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他的行動已經很少受到他的頭腦支配,如果有哪個悲觀的哲學家對他說:「您要想到趕快利用會對您有利的心情;我們在巴黎可以見到的這種從頭腦產生的愛情里,同樣的態度持續的時間不可能超過兩天,」他聽了也不會懂得是什麼意思。但是不管於連多麼狂熱,他還有榮譽觀念。他的頭一個職責是慎重,這一點他明白。向隨便什麼人徵求意見,敘述自己的痛苦,這會是一種幸福,可以跟穿越炎熱沙漠的不幸者,從天上接到一滴涼水時的幸福相比。他認識到了危險;他擔心冒失的人問起他來,他會淚如泉湧,答不上話。他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屋裡。

他看見瑪蒂爾德長時間地在花園裡散步;最後等她離開以後,他下樓到花園去了。他走到一株玫瑰跟前,她曾經從這株玫瑰上採過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