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十七章 古劍 線上閱讀

I now mean to be serious; —— it is time,

Since laughter now-a-days is deem’d too serious

A jest at vice by virtue’s called a crime.

Don Juan, C. XIII[1]  

[1]英文,「我現在想嚴肅起來了,——是時候了,因為目前笑被人認為太嚴肅,『美德』對『罪惡』開的玩笑被稱為罪過。——《唐璜》第13歌」

她在吃晚飯時沒有露面,晚上她到客廳里來了一會兒,但是沒有看於連。這個態度他覺得很奇怪;「但是,」他想,「我不了解他們的習俗,她以後會把這一切解釋給我聽的。」然而,在最強烈的好奇心的驅使下,他研究瑪蒂爾德臉上的表情;他不能不承認她的神情是冷酷的,兇狠的。顯然這不是昨天夜裡的那個女人了,昨天夜裡她沉湎在或者假裝沉湎在幸福帶來的狂喜中,那狂喜因為太過分,不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來自她那方面的是同樣的冷淡。她不朝他看,就像他完全不存在似的。於連被強烈的不安折磨着,頭一天單獨激勵着他的那種得勝感,他現在離着它有千里之遙了。他對自己說:「這會不會是一次返回到道德的路上去?」但是這句話對高傲的瑪蒂爾德說來,未免太小市民氣了。

「在平常生活中,她並不怎麼相信宗教,」於連想,「她喜歡它是因為對她的社會等級的利益很有用。

「但是,她不會僅僅由於脆弱,強烈地責備自己犯下的錯誤?」於連相信自己是她的頭一個情夫。

「但是,」在另外的時刻他對自己說,「應該承認,在她的整個態度里沒有絲毫的天真、單純、溫柔;以前我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高傲過。她會是瞧不起我嗎?僅僅因為我的出身低微,而責備自己為我干下的事,這也是她這種人會幹得出來的事。」

於連充滿從書本里和對維里埃爾的回憶里得來的偏見,夢想着一個溫柔體貼的情婦,她從使情夫得到幸福的時刻起,就不應該再想到自己的存在。當他繼續這樣夢想時,瑪蒂爾德的虛榮心發作,對他大生其氣。

她兩個月來不再感到煩悶,所以不再害怕煩悶了。因此於連連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已經失去了他最大的優勢。

「我給我自己找了一個主人!」德·拉莫爾小姐陷在極度的悲傷中,對自己說。「他十分看重榮譽,好得很!但是,如果我把他的虛榮心逼得太厲害,他會採取報復,把我們的關係的性質講出去。」瑪蒂爾德從來不曾有過情夫,她在這即使是最冷漠的心靈也會產生溫柔夢想的人生時刻里,陷入了苦痛不堪的沉思,不能自拔。

「他掌握支配我的巨大權力,因為他的統治建立在恐怖的基礎上,如果我逼他太甚,他就會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懲罰我。」單單這個想法就足以使瑪蒂爾德去侮辱他。勇敢是她性格中的頭一個優點。除掉她是在拿自己的整個生命在進行賭博的這個想法以外,任什麼也不能給她帶來刺激,把她那不斷重新產生的煩悶傾向醫治好。

第三天,德·拉莫爾小姐還是堅持不朝於連看,吃完晚飯以後,於連跟着她走進了彈子房,顯然這是違背她的意願的。

「好吧,先生,」她勉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對他說,「既然您違背我明確表示出來的意願,一定要找我說話,那您是認為您已經對我獲得非常強大的權利了?……您知道不知道世界上還從來不曾有人敢這樣?」

這一對情人的對話再有趣也沒有了。他們不知不覺受到最強烈的互相憎恨的感情支配,變得很激動。他們倆誰也沒有耐心,而且都養成了上流社會的習慣,因此他們很快地就直截了當地表示他們從此永遠斷絕關係。

「我向您發誓,永遠保守秘密,」於連說,「我甚至還可以補充一句,我將永遠不跟您說話,只要您的名譽不會因為這個太明顯的變化而受到影響。」他恭恭敬敬地行完禮就走了。

他並不太困難地就完成了他認為是一樁職責的事;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深深地愛上了德·拉莫爾小姐。三天以前他給藏在桃花心木大衣櫥里時,他毫無疑問並不愛她。但是從他看到自己跟她永遠鬧翻的時刻起,他心靈中的一切都在迅速地變化。

殘酷的記憶力開始向他描繪那天夜裡的最細小的情節,事實上那天夜裡直到結束時他仍舊是那麼冷淡。

在宣布永遠斷絕關係以後的第二天夜裡,於連就差點兒發瘋,因為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愛着德·拉莫爾小姐。

隨着這個發現而來的是可怕的內心鬥爭;他的感情完全混亂了。

兩天以後,他非但沒有傲慢地對待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反而幾乎想抱住他痛哭一場。

對不幸習慣了以後,他的理智稍微恢復了一點,他決定動身到朗格多克去。他整理好行裝,上郵車站。

他到了郵車售票處,聽說第二天開往圖盧茲[2]的郵車上碰巧有一個座位,這時候他覺着自己支持不住,快要暈倒了。他訂下這個座位,回到拉莫爾府,準備向侯爵稟報他打算離開。

德·拉莫爾先生出去了。半死不活的於連到圖書室去等候。當他在那兒遇到德·拉莫爾小姐時,他又是怎樣一種情況啊?

[2]圖盧茲,法國上加龍省省會,也是古朗格多克省的省會。

看到他來了,她露出一副兇狠的神情,這種神情他是決不可能誤解的。

於連陷在不幸中,心亂如麻,他感到的驚訝又使得他一時慌了神,他竟然軟弱到了用最溫柔的、發自內心深處的聲調對她說:「這麼說,您不再愛我了嗎?」

「我恨我委身於隨便遇到的一個人,」瑪蒂爾德說,她恨她自己,恨得流出了眼淚。

「隨便遇到的一個人,」於連叫起來,他朝一把中世紀的古劍撲過去,這把古劍是作為古董收藏在圖書室里的。

在向德·拉莫爾小姐說話時,他相信自己的痛苦已經達到了頂點,可是看見從她眼睛流出來的羞愧的眼淚,他的痛苦增加了一百倍。如果能親手把她殺死,他會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在他花費了幾分力氣把劍從古老的劍鞘里拔出來時,一種新奇的感覺使瑪蒂爾德充滿了幸福,她高傲地朝他走過去;她的眼淚乾了。

恩人德·拉莫爾侯爵的影子突然出現在於連眼前。「我要殺死他的女兒!」他對自己說,「多麼可怕啊!」他做了一個動作想把劍扔掉。「看到這個情節劇的動作,」他想,「她肯定要笑出聲來了。」靠了這個念頭他完全恢復了冷靜。他好奇地望着古劍的劍身,好像是在找找看上面有沒有鏽斑,然後放回到劍鞘里,極其沉着地重新把它掛回到那個鍍金的銅釘子上。

這整個動作到結束時非常緩慢,足足有一分鐘。德·拉莫爾小姐驚奇地望着他。「這麼說,我差點兒被我的情夫殺死!」她對自己說。

這個想法把她帶到了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那個世紀的最美好的年代裡。

她一動不動,站立在剛把劍掛回到原處的於連面前;她望着他,眼睛裡的仇恨已經完全消失。應該承認,她這時候是非常迷人的;肯定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她更不像一個巴黎玩偶了。(這個稱呼表達出於連對這個城市的婦女最大的厭惡。)

「我要重新陷入對他的喜愛之中了,」瑪蒂爾德想;「如果我重犯這個錯誤,而且正好是在我剛對他口氣如此堅定地談過話以後,他肯定會相信他是我的主人。」她逃走了。

「我的天主!她多麼美啊!」於連望着她跑走,說,「就是這個人兒不到一個星期以前曾經那麼狂熱地投入我的懷抱……這種時刻永遠不再回來了!而且還是由於我的過錯!在她採取一個如此離奇,對我說來又是如此重要的行動的時刻,我居然會無動於衷!……應該承認,我生下來就有一種非常平庸,非常不幸的性格。」

侯爵來了;於連連忙把自己要動身的事告訴他。

「到什麼地方去?」德·拉莫爾先生說。

「到朗格多克去。」

「對不起,不行,您是為了更重要的大事而保留的,如果您要動身的話,那將是往北走……甚至,用軍事術語來說,我嚴禁您離開府邸。如果一定要出去的話,請您不要超過兩三個小時,我可能隨時需要您。」

於連行完禮,一言不發地退出去,使留下來的侯爵感到非常驚訝。他已經失去說話的力量,把自己關在臥房裡。他可以自由地在那裡誇大他的命運的殘酷。

「這麼說,」他想,「我甚至不能夠離開!天知道侯爵要把我在巴黎留多少日子;偉大的天主!結果我會怎樣呢?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商量商量;皮拉爾神父不會讓我說完頭一句話;阿爾塔米拉伯爵為了讓我散散心,會建議我參加什麼陰謀。

「可是我明白,我是瘋了,我是瘋了!

「誰能來指導我呢,我會變得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