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十六章 深夜一點鐘 線上閱讀

這座花園非常大,是幾年前以無比高超的審美力設計出來的。但是那些樹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樹。園子裡有幾分鄉村風味。

馬辛吉爾[1]  

[1]馬辛吉爾(1583—1640),英國詩人,劇作家。代表作有《清償舊債的新法》、《羅馬演員》等。

他正要寫一封取消原來決定的信給富凱,十一點鐘的鐘聲響了。他轉動臥房的門鎖,發出很大的響聲,聽上去好像他把自己鎖在自己的屋裡。他悄悄地去觀察整所房子裡,特別是僕人們住的五層樓上發生的事。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德·拉莫爾夫人的一個貼身女僕在舉行晚會,男僕們興高采烈地喝潘趣酒。「像這樣歡笑的人,」於連想,「不會參加夜裡的行動。他們應該比較嚴肅。」

最後他到花園裡的一個陰暗角落站定。「如果他們的計劃瞞着家裡的那些僕人,他們會讓那些負責抓我的人從花園圍牆上爬過來。

「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如果他稍微冷靜地考慮一下,就應該發現,對他想娶的這個年輕人兒的名譽說來,讓人在我進入她的臥房以前抓住我,危害要少得多。」

他進行了一次軍事偵察,而且幹得非常仔細。「這件事關係到我的榮譽,」他想;「如果我出了什麼差錯,以後我沒有理由對自己說:『我事先沒有想到。』」

天氣晴朗得令人絕望。十一點鐘左右月亮已經升起來,到了十二點半它正好照着朝向花園的府邸的正面。

「她是瘋了,」於連對自己說;一點鐘的鐘聲敲響時,諾貝爾伯爵的窗子還有燈光。於連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他只看到這件事的危險,連一絲一毫的興致也沒有。

他去取那把龐大的梯子,等了五分鐘,為的是給她時間重新考慮。一點零五分他把梯子靠在瑪蒂爾德的窗口上。他握着手槍,慢慢往上爬,因為沒有受到攻擊,反而感到吃驚,他到了窗子跟前時,窗子悄悄地打開了。

「您來啦,先生,」瑪蒂爾德十分激動地對他說;「一個小時以來我一直在注意您的行動。」

於連感到非常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完全沒有愛情。在局促不安中,他想自己應該大膽些,他試圖擁抱瑪蒂爾德。

「呸!」她一邊說着,一邊把他推開。

遭到拒絕,他感到非常高興,連忙朝四周掃了一眼;外面月光是那麼明亮,德·拉莫爾小姐臥房裡的陰影顯得很黑很黑。「很可能在那邊藏着一些人,而我看不見他們,」他想。

「您衣服的側袋裡放着什麼?」瑪蒂爾德對他說,很高興找到了一個話題。她感到說不出的難受;謹慎,羞澀,所有這些對一個出身好的女孩子說來是那麼自然的感情又占了上風,而且苦苦地折磨着她。

「我帶着各種武器和手槍,」於連回答,他也為了有話可說,感到高興。

「應該把梯子拉上來,」瑪蒂爾德說。

「梯子太大,會碰碎下面客廳或者夾層的玻璃窗。」

「不應該碰碎玻璃窗,」瑪蒂爾德又說,她試着用普通的談話口氣,可是沒有成功;「我看您可以用一根繩子拴在頭一道梯級上,然後把梯子放下去。我屋裡經常準備着繩子。」

「這是個一片痴情的女人!」於連想,「她敢於說出她愛上了!她在這些預防措施中表現出如此冷靜,如此慎重,這足以向我表明,我並不是像我愚蠢地認為那樣戰勝了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而是僅僅接替他。其實,這有什麼關係!難道我愛她?侯爵知道有了一個接替者會感到惱火,等到他知道這個接替者是我,他會更加惱火呢,在這個意義上我戰勝了侯爵。昨天晚上他在托爾多尼咖啡館假裝沒有認出我,用那樣高傲的眼光看我;後來他不能再避開不跟我行禮,行禮時的態度又是多麼兇惡啊!」

於連把繩子拴在梯子最上面一道梯級上,慢慢地把它朝下放,他身子儘量朝陽台外面撲出去,使梯子碰不到玻璃窗。「如果有人藏在瑪蒂爾德的臥房裡,」他想,「這是一個殺死我的好機會,」但是到處繼續籠罩着深邃的寂靜。

梯子碰到地面,於連終於能夠把它橫臥在牆邊種着異國花草的花壇里。

「我母親看到她的美麗的植物都被壓壞了,」瑪蒂爾德說,「她會怎麼說啊!……應該把繩子扔下去,」她極其冷靜地補充說。「如果有人瞧見繩子上面一頭在陽台上,那會是一件難以解釋的事。」

「我的怎麼出去?」於連學着克里奧爾語[2],開玩笑地說。(家裡有一個侍女生在聖多明各[3]。)

[2]克里奧爾語,安的列斯群島等地的白種人後裔稱為克里奧爾人,他們使用的語言是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和本地語的混合語。[3]聖多明各,海地島的舊稱。

「您的從門口出去,」瑪蒂爾德說,對這個主意感到很得意。

「啊!這個人多麼配得上我的全部愛情,啊!」她想。

於連剛把繩子丟到下面的花園裡,瑪蒂爾德抓住他的胳膊。他以為是被一個敵人捉住,連忙轉過身來,同時拔出了一把匕首。她相信聽見一扇窗子打開的聲音。他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待着。月亮正好照着他們。聲音沒有再出現,一場虛驚過去了。

接着局促不安又重新開始,而且雙方都深深地感到了。於連查看了一下,門上的所有插銷都已經銷上;他很想看看床底下,但是又不敢看;他們可能在那兒安置一兩個僕人。最後他怕將來會責備自己不夠謹慎,還是看了。

瑪蒂爾德陷在極度羞怯所引起的苦惱中。她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害怕。

「您把我的信怎麼處置了?」她最後問。

「多麼好的一個機會啊,這些先生如果在偷聽,可以挫敗他們,避免一場戰鬥!」於連想。

「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很大的新教《聖經》里,昨天晚上的驛車已經把它帶到離這兒很遠的地方。」

他講到那些細節時,聲音非常清晰,那兩口桃花心木大衣櫥里他沒敢檢查,如果裡面藏着人,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另外兩封信也到了郵局,寄送的路線跟第一封一樣。」

「偉大的天主!為什麼要採取所有這些預防措施?」瑪蒂爾德驚訝地說。

「我為什麼要說謊呢?」於連想,他把他的那些猜疑全都說了出來。

「原來這就是你的信寫得那麼冷酷的原因!」瑪蒂爾德叫起來,口氣與其說是溫柔的,還不如說是狂熱的。

於連沒有注意到這個細微差別。這種用「你」而不用「您」的稱呼法使他昏了頭,或者說,至少他的疑慮化為烏有了。他敢於把這個如此美麗,使他如此敬重的姑娘抱在懷裡。他只遭到一半拒絕。

他像從前在貝藏松跟阿芒達·比內在一起時一樣,求助於他的記憶力,背誦了好幾句《新愛洛綺絲》里的動聽句子。

「你有男子漢的膽量,」她回答他,並沒有太注意聽他那些漂亮話;「我承認,我是想試一試你的勇敢。你最初的那些猜疑和你的決心,證明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英勇。」

瑪蒂爾德努力使用「你」而不用「您」來跟他說話,她花在這種奇怪的說話方式上的注意力,顯然要比花在她說的內容上多得多。這種沒有溫柔聲調的用「你」而不用「您」的稱呼法,使於連感覺不到一點快樂;他對缺乏幸福感到驚訝;最後為了去感覺它,他求助於他的理智。他看到自己受到這個年輕姑娘的敬重,她是多麼高傲,從來不會毫無保留地稱讚人。這樣一推論,他得到了自尊心滿足以後的幸福。

說真的,這不是他有時在德·雷納爾夫人身邊得到的那種心靈的陶醉。在這最初時刻,他的感情里沒有一點溫柔的成分。他感到的是野心得到滿足後的最強烈的幸福,而於連野心又特別大。他重新談到他猜疑的那些人和他想出來的那些預防措施。他一邊談,一邊考慮進一步利用他的勝利的方法。

瑪蒂爾德還是非常局促不安,看上去好像給自己的行動嚇壞了;能找到一個話題,顯然她很高興。他們談到以後見面的辦法。於連在這次討論中能夠又一次證明他的機智和勇敢,感到十分得意。他們要對付的是一些精明的人,小唐博肯定是一個密探,但是瑪蒂爾德和他也不是沒有頭腦的人。

要想約定任何事,還有比在圖書室里見面更容易的嗎?

「我可以出現在府邸的任何部分,不會引起懷疑,」於連補充說,「甚至連德·拉莫爾夫人的臥房也不例外。」要到她女兒的臥房一定得穿過她的那間臥房。如果瑪蒂爾德認為他以後還是從梯子爬上來好,他會懷着一顆喜極欲狂的心來冒這個小小的危險。

瑪蒂爾德聽着他這麼說,對他這種得意忘形的樣子很反感。「這麼說他是我的主人了!」她對自己說。她已經受到悔恨的折磨。她的理智對她剛乾出的這件無比荒唐的事感到害怕。如果辦得到的話,她會把她自己和於連一起消滅掉。當她的意志力暫時把心頭的悔恨壓下去時,羞怯心和受到傷害的貞潔觀念又使她變得非常不幸。她再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會落到這樣可怕的境地。

「然而我必須跟他說話,」她最後對自己說,「跟自己的情人說話,這也是理所應該的事。」為了盡到職責,她於是充滿情意地把最近幾天為了他做出的種種決定講給他聽,不過這情意是在她說的那些話里表現出來的,遠比從她的嗓音里表現出來的要多。

她曾經決定,如果他敢於像規定的那樣,藉助花匠的梯子,爬到她的屋裡來,她就完全屬於他。但是像這樣情意深厚的話決不會有人用比她更冷淡更有禮貌的口氣說出來了。到這時候為止,這次幽會一直是冷冰冰的,冷得使人對愛情會感到憎恨。對一個輕率的女孩子說來,這是怎樣的道德教訓啊!為了這樣的一個時刻,值得毀掉自己的未來嗎?

猶豫的時間很長,一個不知就裡的旁觀者可能會認為是最明顯的憎恨造成的結果。要知道像她那樣堅定的意志要克服一個女人應該對自己懷着的那些情感,也是多麼不容易啊。在長時間的猶豫以後,瑪蒂爾德終於變成了他的可愛的情婦。

老實說,他們的這種狂喜多少帶着點勉強。熱烈的愛情不能說是現實,還只能說是一個被模仿的榜樣。

德·拉莫爾小姐認為自己是在對自己和對她的情夫盡應盡的責任。「可憐的小伙子,」她對自己說,「他曾經表現出無比地英勇,應該得到幸福,否則就是我缺乏勇氣。」但是只要能夠擺脫眼前的這個殘酷義務,她情願忍受永無盡期的不幸。

儘管她內心鬥爭是那麼強烈,她仍然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談吐。

沒有任何悔恨,也沒有任何責備,來破壞這一個夜晚,在於連看來它與其說是幸福的,不如說是奇怪的。偉大的天主!跟他最後停留在維里埃爾的那二十四小時相比,多麼不同啊!「巴黎的這種好風度掌握了破壞一切,甚至破壞愛情的訣竅,」於連極不公正地對自己說。

他站立在一口大桃花心木衣櫥里,陷在這些沉思中。他是在聽見隔壁德·拉莫爾夫人的套房裡有了頭一陣響聲時,瑪蒂爾德讓他鑽進那口衣櫥里去的。瑪蒂爾德跟着母親去望彌撒,侍女們很快就離開了套房,於連趁她們回來結束她們的工作以前,很容易地逃了出去。

他騎上馬,到巴黎附近的一片森林去尋找那些最僻靜的地方。比起幸福來,他更感到驚訝。不時湧進他心田的幸福,就像一個年輕少尉在什麼驚人的行動以後,一下子被司令官提升為上校時所感到的那種幸福。他覺着自己上升到—個非常高的高度。前一天還在他上面的那一切,現在在他旁邊,甚至在他下面了。隨着他越走越遠,他的幸福也一點點在增加。

如果說在他的心靈里沒有絲毫愛的成分,這是因為瑪蒂爾德對待他的整個表現——不管聽上去多麼奇怪——是在履行一個職責。在這天夜裡發生的所有事情中,對她說來,除了不幸和羞恥以外,沒有什麼出乎意外的。她沒有找到小說里談到的那種美妙非凡的狂喜,卻找到了不幸和羞恥。

「莫非我搞錯了?莫非我對他沒有愛情?」她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