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犯焉識:第十八章 還鄉 線上閱讀

我在1989年第一次閱讀我祖父的回憶錄時,被那樣壯闊的遷徙場面震住。我祖父和其他一些教授、學生和一些回歸下江的旅客乘着爆滿的船沿江而下,在宜賓被吆喝下船,原因是船的機械出了故障。六個小時後,他和一些旅客去附近的小館子買吃的回來,發現船已經跑了,岸上的搬運工告訴他們,因為船上裝了一批東西裝不下人,所以開跑了。旅客們這才發現上了當,船上特等艙的闊佬旅客們為了緊急運送他們的走私貨物,製造了一起「機械故障」,讓大部分乘客下了船,騰出地方來裝載他們從陸路運來的貨物。旅客們就在那個小碼頭等了許多天,江上滿載走私品的船隻把江面都遮住了,忙得沒有一隻船停下來載他們。他們走了一天旱路,在一個小碼頭擠上一條難民船,繼續餘下的航程。我的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祖父登陸上海時,這個從來不以美德著稱的大都市在他眼前是這樣呈現的:許多樓房空了,貼着各個衙門的封條,它們都是作為日產被「接收」後,再被暗轉產權的。搶占和接收成了同義詞;接收還要看誰出手早,出手強硬。街上常常有為一個文件櫃或者一張辦公桌動拳腳的。還有一些空樓房掛出牌子出售,但自稱房主的人可以有三四個。搶不到房產的人把日本人鋪的地板在一夜間撬走。沒有地板可撬的就卸下百葉窗,門和窗簾框子都剜下抬走。曾被日本人占據的工廠也會同時有幾個合法接收者,分不均勻就把機床拆掉賣零件,賣庫房裡的成品或半成品。

1945年底,我祖父就回到了這樣一個上海。

焉識從十六鋪碼頭步行回到家的時候,除了一身污垢,以及一身從難民那裡來的虱子,他幾乎一無所有。恩娘和我祖母馮婉喻看見一個大個頭叫花子走進廚房,用了好幾秒鐘才把他認出來。其實他也用了好幾秒鐘才認出了婉喻和恩娘。原來就是纖細類型的婆媳倆此刻形銷骨立,棉袍晃蕩晃蕩的,領口和袖口都成了空洞。靠典當和恩娘過日子的技巧,還是難度無米之炊。恩娘抱住焉識,一口一個「短命打仗啊!……」

家裡也變了。陳設和家具大致都在,位置卻擺得很奇怪,還添了一個日本櫥櫃,一個和式矮桌,一面日本屏風。但陸家祖傳的幾個康熙年間的粉彩缸和幾件宋代官窯瓷器一件也沒了。恩娘告訴焉識,為了維持一家五口吃穿,1941年底她做主把陸家的房子租給了一個日本家庭,男人是銀行襄理,然後用日本人付的租金在楊樹浦路租了兩間房,婉喻也找了個謄抄信件文件的工作,掙的錢給三個孩子添添營養和衣服。日本家庭在停戰第二個禮拜就退了租,他們才搬回來的。

三個孩子回來時,他們的父親已經洗了澡,颳了臉,換了乾淨衣服。八年的戰爭,全家人一個不少,這是樁了不起的事,女人們哭哭笑笑,一面吃晚飯一面試着相信這個奇蹟。晚飯也是個奇蹟。恩娘抖着雙手指導婉喻,把一聽美國牛肉罐頭做成了一個什錦砂鍋,從小菜場買來的雪菜和豆腐,又加了細粉。米飯是碎米煮的,能吃出是三四年前的碎米。

接下去的日子,焉識很快就發現那樣的晚餐就是盛宴。物價一天一個高度,一般人的收入只拿到戰前工資的百分之七。但上海照樣繁華,所有的繁華場所都能看到突然富有起來的人。焉識回到上海的第三天就去了美國會館。玩單人撲克的,抽雪茄閒聊的面孔換成陌生的了,但背景毫無變化,爵士樂照舊,酒吧的調酒師老了幾歲而已。

那個昏昏欲睡的調酒師對於焉識這樣的老客人已經要重新認識了。焉識曾經的大學校園正在重建――日本軍隊把它改建成了兵營。由於焉識在重慶的被捕,校方沒有和他再續簽合同。各個大學都在改組和整合,焉識一個個學校地跑,找他留學時代的朋友,介紹他在任何大學找到一個掙工資的職位,哪怕掙的工資是戰前的百分之七。婉喻和恩娘在整個戰爭期間為他撐着一個家,他現在回來了,要做頂樑柱也該由他來做。一個朋友建議他到美國會館看看,有兩個美國校友戰後升任大學教務長和副校長了,美國會館還是他們去得起的地方。焉識忍受着調酒師的白眼,只要了一瓶啤酒,坐了四五個小時,果然在晚上九點等來他要找的人。

一見這兩個校友,焉識立刻知道他們當下屬於什麼人等。屬於把他和那一船旅客丟下拉着走私貨跑掉的特等艙客人。也屬於借戰後接收的名義把日產變成他們私產的那伙人。他們都是一模一樣的細皮嫩肉,薄薄的中年脂肪使五官都圓乎乎的,這就使他們相互間有一點相象。不,是很相象。焉識對於人的形象特點記得最準確,但此刻也被他們倆那種不可言喻的形似及神似弄得直跑神。還有就是他們都是筆挺的新西裝,一樣的高價雪茄,成功和勝利者的自負與矜持――他們是凱旋歸來接收上海和學校的。焉識漸漸明白,是那種他一回上海就感到的漫天無恥使兩副不同的面孔相像了。他們告訴焉識,他們可以設法給焉識謀一份教職,但焉識必須通過教育部的一項考核。

「考核我?」焉識笑笑,自尊心很不好受。「考什麼?」

「所有敵占區的教師和學生都要通過這個考核。」

「重慶不是敵占區,」焉識微笑着提醒他們,「我從重慶來。」

「考核是一視同仁的。其實也不難,考題都是……」另一個校友說,在焉識面前為教育部說情似的。

「難倒好了。」焉識說,「難倒要看大家本事了。什麼時候這個國家大家憑本事,什麼時候這個國家就有救了。」

「考核都是政治題目,就是為了甄別忠誠政府的師生和受到敵偽思想腐蝕的師生。陸兄不必顧慮,稍微做點準備一定通得過的。」頭一個校友說。「因為陸兄你在重慶那一段表現,政府認為就是污點。給你個考核,就是給你一次機會,讓你洗刷掉污點。無非讓你證明一下你跟政府之間的誤會嘛。證明了就洗刷了污點,照樣會承認你的人才。對於陸兄是大人才這一點,沒有人會考核啊。」

焉識感到他的自尊心越來越不好受。這兩個人無恥歸無恥,但畢竟是為他着想。他離開了美國會所,順着南京路往家走。路燈重疊在最後的夕照上,嶄新的汽車出動了。他那雙被重慶的街道磨得很薄的皮鞋底踩在上海的街道上,腳板心清楚地觸摸着在日本坦克下受了創傷的路面。他的步行可以給婉喻省出一塊豆腐錢來,也許還加上一把青菜。他不敢看婉喻,念痕給他的好日子會給婉喻看出來。好日子不多,在他出獄之後,但那是豐衣足食的日子。

焉識決定不參加考核。他假如有足夠的無恥,何必在重慶的半地牢里耗兩年?考核要是證明了他的忠誠,不就抵消了那兩年他自認為值得堅持的東西?除了考核之外,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去找凌博士。這也是一個美國時期的朋友給他的建議,凌博士的威望可以讓他原先的大學繼續聘用他。這個朋友叫李坤,在美國得到的藝術教育博士學位,他跟凌博士私交非常親密。找凌博士焉識的自尊心也不好受,但還能勉強保持自己人格的統一。那次焉識因學潮寫的文章得罪了凌博士,現在他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彌合兩人的裂縫。一場八年的戰爭,大家都是劫後餘生的人,戰前的一切應該都是隔世的恩怨了。

他寫了幾封邀請書,邀請凌博士和他們共同的幾個朋友來陸家「便餐」。其實這將是一次傾其陸家全部財力的家宴。他和恩娘商量了這次家宴。為了焉識的前途,恩娘就是上天入地也能把一頓像樣的家宴湊出來。焉識請客人們按照美國習慣,把邀請信的回執寄回,這樣便於他計劃採買。其他幾個人都把回執寄回來了,只有凌博士一人毫無反應。因此焉識想去李坤那裡打聽一下。去李坤家之前,恩娘打點了幾樣禮物:一段日本絲綢,一罐新西蘭龍蝦罐頭,一聽美國克力架。對他和李坤的經濟條件來說,這幾樣禮物是非常重大的賄賂。

那是個禮拜天,焉識到李坤家的時候,李坤還在廚房吃早餐。傭人把焉識安排在客廳坐下。焉識懷裡抱着那個裝禮物的布包。他想,只要李坤一出現,他立刻把手裡的布包以最隨便最不經意的姿態遞上去。千萬不能錯過最初的幾秒鐘,越往後拖延越會顯得送禮事關重大,因此越是像賄賂。可是他還是錯過了最佳時機,不知怎麼就錯過了。李坤已經坐在了他身邊的椅子上,兩人已經談起華北的受降來了。他們談到一些地區的受降怎樣荒誕,就因為一個美國將軍的指定,政府軍就成了唯一的合法受降軍隊。為了不讓共產黨軍隊參加受降,政府軍居然授命戰敗國的日本軍維持秩序,消滅強行受降的八路軍。

焉識抱着那一段日本絲綢,一盒新西蘭龍蝦罐頭,一聽美國克力架,讓三大洲在他膝蓋上開貿易集會。他想等李坤話題轉換的時候就把它們放在他面前。但話題轉換了好幾次,從受降轉到國共和談,又轉換到蔣經國的經濟改革,焉識還是沒動。焉識突然想到,這一生他是頭一次為了如此世俗、現實的目的送禮。不,他想,應該叫它賄賂。儘管是無償贈送這麼難得的東西,可是他覺得這種贈送既侮辱自己也侮辱朋友。現在他不得不侮辱品格端方的人,來「曲線邀請」凌博士。

他們的談話已經一個多小時了,焉識的兩隻手放在布包上隱隱發潮。他抬起手,這才注意到恩娘用來盛裝賄賂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布包。一個用女人穿爛的花布衣服拼縫的包,平常婉喻擱在皮包里,一旦碰到便宜貨搶手貨就買了用它來裝。此行的目的讓他緊張慌亂,否則他一定不會拎着這樣不成體統的包上李坤的門,又抱着它坐得一動不動,像個帶了拿不出手的土產的鄉下親戚。

這時李坤的一句話被自己錯過,冷場來了。冷場一延長他就會徹底喪失膽量。他霍地站起身,把那個花布包往剛才坐的椅子上一放,說那是一點從重慶帶回來的東西。不等朋友反應他已經潰退出門。

賄賂別人也要英勇,膽敢去無恥才行。

第二天他收到李坤一封短信,說他造訪了凌博士,凌博士只是重傷風臥床,大概疏忽了查看信件,也不能見客人,連他和凌博士的談話都靠凌師母里外屋跑着轉達。

焉識幾天來沉沉的一顆心馬上輕了。肺癆給他上半身鑄成的前凹後凸也平復了不少。他讓恩娘把菜單報給他,再讓婉喻寫下來。他給每一道菜都另外起名字,「煙熏馬鮫魚」被他叫成「蒼煙合」,「乾貝黃芽菜」被他改為「抱柱信」,「豆瓣蝦米」變成「梅花殘」。有的名字自己心裡暗笑,覺得雅不可耐,酸掉了牙,又被他改回了恩娘那些老老實實的名字。他讓婉喻以她最拿手的章草小楷,把菜名抄錄在毛邊紙上,捲成小小的畫軸,打開的菜單從右邊往左邊拉開。他要把這餐家宴做得考究而充滿書香門第的貴氣,每一位客人面前都擺一份展現女主人墨藝的菜單。

離宴會還有五天,恩娘已經買好所有的食物。有些不是買的,是以物易物而來。黑市非常活躍,什麼都有。一件狸子皮大衣能換到一磅火腿,一磅毛線能換到兩斤大米。恩娘很有耐心,天天在黑市上逛,患帕金森的手挎着籃子,在平絨袍子上猛抖,指甲在右肋一帶來回地刮,使那一片平絨漸漸被刮掉,刮成平紋布。開始她換回的東西讓人懵懂,因為跟做家宴所需的食品毫無關係。但如果看她接下去繼續換的,就明白她的聰明了。食品價錢在接下去的兩三天上漲得比用品和衣服快得多,一磅火腿在兩三天後就可以換回兩件狸子皮大衣,而家宴中她只需要半磅火腿調味。這樣她既有了吃的,也保住了穿的。

食物大致湊齊,恩娘開始發、泡乾貨,卻在這天中午來了一幫人。進了門,招呼也不打,領頭的一個人便叫兩個隨從拉開皮尺丈量房間。恩娘和婉喻擋住他們,問他們為什麼丈量陸家房產。焉識在書房裡聽到爭執,趕下樓來,頭目才自我介紹,說他們是政府行政院下屬一個部門的,專管接收日本人占領的房產。

「這裡的房產權從來都是陸家的!」恩娘叫道,嗓音扎耳朵。

接收大員拿出了一張蓋着紅色方印的文件,遞給焉識。

「我只管按照上級的指令辦事體。上級指定哪一戶是日產,我就去丈量面積、出空房子。」

他出空房子的意思就是把房內的東西和人一塊扔出去。主要是把文件上稱為「非法占據者」的人扔出去。

「房子從來就是陸家的,房契上寫的是我父親的名字。我們有房契為證。」焉識說。

恩娘的嗓音從尖利到鈍拙,對接收大員說,他們儘管來接收房子好了,連她的屍首一塊接收。對於要跟他們拼命的老女人,大員們一點聲色都沒動。打仗死了多少人,八年的仗打下來,最嚇唬不了誰的就是死人。

「給你們一天時間,把私人的東西整理整理,搬出去,這幾件家具,還有紅木八仙桌和椅子,你們不准動,都是跟房產一道,要給政府接收的。」

「八仙桌和椅子是我娘家陪嫁來的!」恩娘已經很嘶啞了,眼神非常地凶,沒有一點要哭的意思。

戰爭真是改變一切,包括人。恩娘曾經是那麼個淚人兒,現在成了眼冒凶光的女戰士。

焉識知道跟這些人弄僵了,下一天陸家真的可能去睡大街。比睡大街還要緊的是迫在眉睫的家宴。他覺得只要把教授的職位找回來,陸家可以白手起家。邀請信都發出去了,婉喻把菜單抄錄得那麼精美,恩娘在黑市上受了那麼多天的凍,才湊到那點食品。焉識開始給接收大員們遞煙,請他們坐下,對着他們無動於衷的臉文雅地微笑,說都是中國人,都是在重慶一塊離家棄捨抗戰八年的弟兄,抬一下手,多緩他幾天,等收拾好東西,找到下一個住處,再來接收不遲吧?

焉識微笑着,一面悲哀:戰爭把他變成這麼個肯服軟、不吃眼前虧、拿熱臉去貼人冷屁股的人了。與此同時,焉識暗示了大員們,他陸焉識知恩圖報,大員們幫他陸焉識的忙絕不會白幫。

大員們答應多給焉識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他們讓陸家收拾歸攏行李,找新的住處。焉識安慰恩娘,說一個禮拜之後,他會再求他們延長一個禮拜,這就足夠他去政府部門找人通融。就是通融失敗,他會接到任教合同,一分錢一分錢地從頭再掙。聽完焉識的話,恩娘慢慢地說:「焉識,真沒想到,你讀書讀得這麼沒用場。」

焉識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又說:「你假使有用場,也用不着請人家吃這頓夜飯了。他們這些流氓也不會到家門裡來欺負我們了。你曉得他們是啥人?」

焉識笑笑,當然曉得的,是政府腐敗官員勾結的青紅幫,借接收日產的名義霸占民產。

「老早呢,覺得你沒用場好,心底里不齷齪,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場的人都是有點下作的。現在看看,沒用場就是沒用場。」恩娘說。「中國是個啥地方?做學問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國的人要緊的是發明這種機器發明那種機器,中國人呢,要緊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這個學問,你在中國就是個沒用場的人。」

戰前和戰後的恩娘簡直是兩個人。戰後的恩娘居然有這樣的洞察力,看穿她曾經的心頭肉陸焉識是個沒用場的人。

在1946年2月,一餐家宴上擺出四個冷盤六個熱菜得要非凡本事。恩娘的帕金森是晚期了,兩隻手猛烈哆嗦,頭也跟着搖晃,因此在她該做的動作上又添加了許多不必要的動作,在廚房裡顯得更忙。婉喻不斷把她按到椅子上,叫她不要動手,就動動嘴巴,動手由她婉喻來動。但是婉喻沒有一件事做得稱她的心如她的意,恩娘在椅子上歇不到兩分鐘,她的頭從不由自主的搖晃到否定、不滿的搖晃,很快還是從椅子上站起,把婉喻擠到一邊,寧可用自己一雙哆嗦的手去接着忙碌。她假如做了兩個動作取得一點成果,她的第三個動作一定會破壞這點成果。她就那樣邊進展邊破壞,把一個個菜準備出來了。恩娘只有一個方面還是過去的恩娘,那就是占婉喻的上風,總要顯得比婉喻更在乎焉識的前途。

早春天色暗得早,焉識看了看四個已經擺好的冷盤,又看看表,離開宴還有二十多分鐘,人還沒有來。婉喻和恩娘在廚房裡準備熱菜,他小跑着上了樓,在恩娘的臥室里翻箱倒櫃。美國飛機轟炸上海的時候,各家肯定都儲備了不少蠟燭。一般恩娘是控制全家此類儲備的。他在恩娘的梳妝檯抽屜里找到了兩根蠟燭,長短不一,一定不是萬祥蠟燭店的出品;恩娘買不起曾經用慣的一些老字號出品了。這兩根蠟燭的蠟質量很糟,因此渾身凝固的燭淚比蠟燭本身體積要大,像兩座小型假山,並且一根白色,一根發黃。他希望點着後人們只注意燭光和燭光營造的氣氛,而忽略蠟燭本身的醜陋。

焉識聽到樓下有人進來了,趕緊重新束了一下皮帶,把翻箱倒櫃帶到褲子外面來的襯衫底邊塞進去。他的皮帶嫌太長,褲腰嫌太松,在皮帶下打了一圈裙子褶皺。戰後的陸焉識和戰前相比,瘦小一圈。他對樓下喊着,就來了!稍等啊!他想起韓念痕送他的藍寶石領帶夾,又跑回自己臥室去翻箱倒櫃。他的公子哥面目今晚不恢復,就沒有更好的場合恢復了。

但他忽然又想起,假如來的是客人,他應該先聽到門鈴的。這個人怎麼會門鈴也不按就進來了?他一面別領帶夾,一面順着樓梯扶手的空隙往下看,看見了搭在一樓樓梯扶手上的印度紅和黑色夾織的毛線外套。那是小女兒丹珏的外套。剛才進來的人不是客人,是丹珏。這是學生放學回家的時間。

他看看表,已經是六點整了。客人們還是一個都沒有到。他拿着兩根蠟燭從樓上下來,走到客廳,見八仙桌上多了一個一品大碗,裡面趴着一隻清蒸八寶甲魚,活靈活現,但肚子裡是填滿山珍海味的。一見父親過來,丹珏呼啦一下從餐桌前面跳開,嘴巴抿成一條線。他從內地回來,還沒來得及跟三個孩子熟悉起來,所以孩子們一看見他就緊張,能躲開就躲開。他彎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丹珏,說:「小囡囡,這些菜不可以吃的噢,是爸爸請很重要的客人來吃的噢。」

丹珏還是筆直僵硬地站着,脊樑抵着擺得像上供一般的八仙桌。

他意識到剛才講話的語調只適用於五六歲的小孩,而小女兒已經九歲了。他改了一種口氣說,丹珏你要懂事,啊?恩奶做了這麼多菜老不容易的,是要請客人吃的。

丹珏就在他眼前漲紅了臉,眼淚漲了兩眼眶。他心一下子亂了,手也不敢拍她的頭,也不敢碰她的肩膀,只好那樣向兩邊張開。

「沒講你什麼呀?你哭什麼呀?」

「我……沒吃!」

「那你嘴巴為什麼抿得那麼緊?」

「我餓死了……沒吃……」

婉喻戴着圍裙從廚房跑來了。丹珏一見母親便大放悲聲。剛剛哭了兩聲,突然大聲咳嗽起來。婉喻把她抱在懷裡,使勁拍打她的脊樑。

「這個小孩子怎麼搞的?偷偷在那裡吃菜,我就是叫她不要吃……」

越是聽見父親這樣說,丹珏便越是咳得不可開交,兩隻腳還在地板上咚咚咚地打鼓。婉喻跟焉識笑了一下,意思是孩子已經無地自容了,已經被慌亂中吞咽的東西嗆住了,做父親的還那麼不給她台階下。

「我是不會這樣教育小孩的。」焉識牢騷地說,「孩子給女人們教育,到最後都是這種腔調!」他也來了點從重慶凱旋的抗戰英雄的勁頭了。

婉喻抱着丹珏,低下頭,一隻手還在給孩子捶背。焉識從她們娘兒倆身邊快步走開,看到婉喻的脊背,只剩了細細的一條。他想起內遷之前的一夜,也是盡看婉喻的脊樑,那是瘦,而現在這個婉喻只是那個婉喻的影子。

他來到廚房裡,恩娘的手抖抖抖地把剛燒好的一個個獅子頭盛在一個個小盅里,再往獅子頭上撒金紅色的蝦籽。她的手倒很適合這個動作,一抖起來就有了胡椒瓶子的效應,蝦籽被很均勻地抖在了一個個小盅里。她不讓焉識插手,因為他穿的是唯一一身登樣的西裝,萬一蹭到什麼油漬醬漬,就再也沒有見客人的衣服了。恩娘寧願冒着潑出湯水的危險也要自己把獅子頭放到蒸籠上。蒸籠的熱度正夠保溫,只等客人一到,就可以端到桌上。

恩娘看一眼腕子上的小手錶,說客人是串通好了一塊遲到。已經六點二十分,兩個熱菜她已經從桌上拿下來,放到稻草和棉花做的暖窩裡焐着了。焉識想,恩娘的話似乎有道理,五個人一塊遲到,只能是一同去一個地方了。他走到客廳,意識到電話早就停了。對於戰後的陸家,電話是奢侈品。他想到馬路上去找個公用電話打到李坤家問問,但又怕客人來了跟他錯過。婉喻天性和生人打不來交道,恩娘過去那種神氣活現的女當家人的風采,也給八年的窮日子磨滅了。她們都跟焉識請假,今晚要和孩子們呆在廚房裡,因為她們連見客的衣服都沒有。

他回到客廳,客廳已經空了,婉喻把丹珏哄到樓上去了。八仙桌上的那對奇形怪狀的蠟燭上燃出的火苗不時「呸呸」地響,每一響就噴出幾個火星和一絲煙,向空中啐唾沫似的。焉識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發現冷菜的邊角有些幹了,而熱菜已經成了冷菜,放在蠟燭四周越發像是上供。他起身,再次看表,發現這一次看表和上一次之間只相差五十幾秒鐘。他吹滅了蠟燭,怕它們在客人們到來之前徹底化作一灘。兒子也回來了,一進客廳根本就看不見父親,只看見八仙桌上的一桌美食,眉飛色舞地竄過來。飢餓了這麼多年,在一桌這樣的菜餚面前,其他一切,包括父親,都退入晦暗的背景,都在他視覺的焦點之外。

焉識在兒子到達桌子前從椅子上站起,婉言阻止了他,並且解釋了這餐晚宴的目的。他想儘量做個慈父,儘量不損害男孩的尊嚴,但他對父子間的陌生和距離緊張得手足無措。他發現兒子的尊嚴還是受了傷。距離加上陌生,他的解釋和阻止再婉轉都是羞辱;中學生兒子感到的羞辱比小女兒還要深。

婉喻從樓梯上下來,輕聲問兒子,要不要跟妹妹一塊兒吃粥,恩奶新做的腐乳鮮得不得了!她聲調安安靜靜,雖然是誘勸的,但商量餘地很大。兒子答應了,拖着腳有氣無力地向廚房走去。婉喻朝樓上喊了一聲:「小囡囡,阿哥回來了,大家一道吃粥好嗎?」

焉識隱隱嘆了一口氣。八年裡,陸家兩個女人帶着孩子們生存下來,沒有他也生存了下來。現在儘管他回來了,他們實際上還是在過沒有他的生活。

等到七點,離邀請信上的時間已經差錯了一個小時。焉識越來越相信恩娘的話,他們是串通好了的。為了什麼串通,他腦子裡閃過幾百個猜測,漸漸落定在一個上。凌博士那天根本沒有重傷風,不過是怕李坤以勸說去煩他。李坤知道1936年大衛·韋把陸焉識的信公開登載,凌博士以商討學問的名義寫了回擊陸焉識的文章。雖然焉識馬上退出了那場文字戰爭,但大衛·韋卻接着和凌博士對打下去。凌博士的崇拜者、弟子很多,不缺耳目,應該有人把事實真相告訴他,而且也應該有人把陸焉識的人品告訴他。八年一場民族大恨並沒有削弱凌博士對陸焉識的私怨。但是凌博士不願做人們心目中的小氣量大學者,一直稱病到最後,直到另外幾個客人漸漸開竅。包括李坤在內的四位客人是不能來吃這頓家宴的,來了就背叛了凌博士。

焉識看着越來越乾的冷菜和越來越冷的熱菜,心裡想,恩娘是什麼眼力?真正把他看得前心透後背:一個沒用場的人。他比恩娘說得更沒用場,傾家蕩產地請人家白吃一頓美宴,連狸子皮大衣都吃進去了,卻一個人都請不來。焉識給自己倒了一杯加飯酒。酒倒還有餘溫,比自己的內臟還熱一點。他連喝了幾杯酒,到底是幾杯很快就不記得了。自從出獄那次喝醉,他就沒有再沾過酒。從八仙桌旁邊站起來,他眼前先是一片黑,再是七彩虹雲。他對着廚房方向招呼道:「弟弟,小囡囡,來呀!」

恩娘和婉喻一塊出現在七彩虹雲那一面,眼睛驚慌得有銅板那麼大。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聲音不是在招呼,而是響得像叫救火。恩娘告訴他,他這樣叫要嚇着孩子們的。

「叫伊拉不要吃粥了!小菜這麼好!大家一道吃!」他笑嘻嘻地說。

但婉喻的肩膀一抽,嚇死了似的。他心想,女人就這點討厭,給她個好臉她倒又怕了。

恩娘的手抖得一塌糊塗,用塊抹布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擦着。他發現原來桌上倒了個杯子。恩娘擦兩下,塗一下,把剛擦乾的地方再塗濕,同時她還對婉喻抬抬下巴。他離家八年,這兩個女人打開暗語了呢。恩娘的暗語是讓婉喻把桌上的菜趕緊端走。還沒來得及執行恩娘的暗語,焉識已經把一盤菜毀了:他的頭突然朝前栽去,手為了抓住什麼防止摔倒,碰翻了最靠邊的煙熏馬鮫魚。與此同時,他喉嚨的另一根管道口,某種漿液滾熱地倒流出來,絕不是酒的味道,那熱漿子力量頗大,在他向廁所衝鋒的路上沖開他嘴唇的閘門,打在牆壁上。他奇怪地想,從他嘴裡出來的東西怎麼會紅艷艷的。

恩娘和婉喻一先一後跑過來,嘴裡發出無意義的元音。他想,可別倒下去,她們已經嚇成那樣了。一邊一隻手架住他;他被兩個瘦成影子的女人架着。奇怪的是,恩娘在此刻手指頭非常牢靠,一點不哆嗦。那是兩隻曾經拿絹扇的手,「扇手一時似玉」。現在的玉手老虎鉗子一樣,鉗着他的胳膊。他聽見腳步聲順着白螞蟻蛀空的地板響下來,面前出現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看見他的臉就像聽了「立定」操令一樣一動不動了。

「快點去拿塊毛巾來!」恩娘說。「水裡浸一浸!」

也不知道她的指令是發給誰的。兩個孩子一塊扭頭向廚房跑。

「阿哥,爸爸嘴巴上怎麼都是血?!」小女兒問哥哥。

「大概吐血了。」兒子很有見識地說。

毛巾浸了水,冰冷的一團擦在焉識的嘴巴和下巴上。然後他覺得毛巾去了他衣服的前襟。他唯一一身登樣的衣服,深灰色帶白色細條紋,現在胸前那部分是深灰色帶紅色細條紋了。就是此刻真有客人來,他也見不得人了。他被女人的兩隻纖纖素手扶上樓梯,努力讓自己千萬不要低估了台階的高度,那樣就會絆倒,他倒下這兩個女人隨便怎樣也擋不住他的。於是他就高估了台階的高度,把腳抬得大大超出了台階的高度,落到木頭台階上,就成了無端地在跺腳,響得驚心動魄。恩娘不斷地咂嘴唇,像制止一個出洋相的孩子。

焉識知道自己在重慶監獄裡染了肺病,肺上爛出了幾個小窟窿,但小窟窿直到今天才給他點顏色看。兩個女人在他床邊輕聲商量着什麼。是恩娘在輕聲向婉喻布置什麼,然後婉喻便急匆匆地走了。

他是被一個冷得不近情理的東西驚醒的。然後他看見背着燈光坐了個男人在他床沿上。男人的手在他懷裡,那手一動,那塊冰冷就轉移到他另一塊熱乎乎的皮肉上。這是個醫生。婉喻和恩娘小聲商量的就是把這個醫生請來。到底是女人,打了八年仗,血都流成了大江大河,還被他吐出的這點血驚動了。那頓家宴擠幹了陸家最後的油水,哪裡還有錢付給醫生呢?

他被醫生翻過去,衣服也被撩上去了,現在輪到他的脊樑忍受冰涼的聽診器了。恩娘坐在床邊,手握着他的手。這類場合母愛可以盡情展現,妻子就沒了表白方式。因此這類有外人在場的局面,親密是沒有婉喻份的。

醫生現在跟兩個女人到門外小聲商量去了。焉識被這場家宴的準備和期待弄得好累,剛被人們丟在一邊就解脫了似的撒手睡去。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睡到身體像癱子一樣不受支配。坐在窗子邊的婉喻踮着腳尖過來,看看他,趕緊把手上結的絨線衣放回到椅子上。她再過來的時候,拿了個便盆。他說他什麼事也沒有,就是乏力一點。婉喻不接他的話;她說她的,醫生要他今天去醫院拍片子,假如他走不動,可以叫兩個男護士來抬擔架。焉識坐在床邊上,小便憋得下腹梆硬,但他不願意用那個便盆。恩娘說他沒用場,他可別讓她徹底說中。他曾經是她們的天,不能塌下來。他在等自己運足氣,攢足勁,一下撐起來,去上廁所。

婉喻說:「那我就扶牢儂去好了。」

焉識皺皺眉,笑了笑。她和恩娘現在把他看成什麼?塌了的天?他會讓她們看看,他是不是真塌了。大學教不成,他可以教中學,他在重慶教中學的經驗蠻不錯。他還可以寫文章。他陸焉識的本事和價值很快會被人重新認識,被這兩個女人認識。

婉喻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她又回到窗口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絨線,但幾根針動得猶猶豫豫。然後她跟手裡的絨線針說:「李先生今早來了。儂在睡覺,他就走掉了。」

他笑笑。

「他蠻過意不去的,想跟你道歉一下。」婉喻又說。

那不是要跟他陸焉識道歉,是要跟一段日本絲綢、一聽克力架、一罐新西蘭龍蝦道歉。

「伊講伊還會再來看你。」

焉識憋着一肚子小便,憋得心神不寧。去他的吧,現在誰來或者不來跟他一點關係都沒了。他絕對不再求任何一個人。地牢都呆過的人!他陸焉識要肯求人肺上也不會有幾個小窟窿了。為了活命他都沒有求過人;他只要公開登報認錯,就可以從地牢里出來的。就算後來求人也是韓念痕去求的。

他現在最關心的是昨天家宴的那些菜餚。

「小囡囡跟弟弟吃得開心吧?」他心裡希望孩子們沒有把菜吃光,還給他剩了些,尤其那個八寶甲魚。

「伊拉都沒吃。」婉喻說。「恩娘跟伊拉講,這些菜還要派大用場的。」

「還派啥大用場?!讓他們吃!幸虧沒讓那些人吃掉!」他心裡想,還博士呢?狗屁!心眼比繡花針眼還要小!但他一般不在婉喻和恩娘面前猙獰或者惡毒。在美國住了五六年,懂得了美國男人不拿女人當人,當裝飾、寵物,因此真面孔是不給寵物和裝飾看的。

「恩娘講了,菜留下來請那幾個接收日產的人來吃。」

「那不是幾個人,是幾條惡棍。」他微笑着說。但他的意思婉喻已經懂了,他是同意把原先打算餵幾位文豪的美食用去餵幾個惡棍的。

他運足了氣力,雙手撐着床沿,站立起來,自我感覺像一次非同尋常的崛起,巍然峨然的。

惡棍們倒是很有時間觀念,當晚六點,一個個的都到了。新長衫、新禮帽,新的雙梁布鞋。一把戰火把一小撮人燒富了。恩娘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使昨天的菜餚看上去一點也不陳。過後恩娘告訴他,她在冷菜上薄薄地刷了一層帶水的油。焉識在他們來之前,背着恩娘喝了兩杯加飯酒,所以造成了很理想的朦朧視野,所有可憎面孔都勉強可以面對。酒還讓他自己堆起他一貫厭惡的笑臉,那種懷揣明白的功利目的與人瞎聊胡扯的笑臉。

恩娘和婉喻都坐上了席。恩娘跟幾個惡棍碰了好幾杯,前幾天的拼老命態度全沒了。婉喻不時地斟酒,委婉地勸酒。焉識非常驚訝,這一仗打下來,人們都在一個奇特的方面發掘了奇特的潛力。原來婉喻為了保住房子,也是吃得消這份噁心,跟惡棍們平起平坐的。

席間,恩娘到樓上去了一趟,下來的時候手裡拿了幾個繡袋。她說各位的夫人都沒有來,所以她給夫人們準備了點不成敬意的小禮物。從繡袋外面,焉識看不出「小禮物」是什麼,只能看出它們雖小卻沉甸甸的。幾個惡棍接過繡袋就塞進長衫懷襟的內兜里,「謝」字都說得含含糊糊。收下的是什麼,他們都心裡有數,至少比焉識有數。

所以等惡棍們一走,焉識便問,裝在繡袋裡的是什麼「禮物」。恩娘說還能是什麼?這個年頭,你只有給金磚金條,人家才給你面子收你的賄賂。不過哪裡來的金磚?還能哪裡來呀?陸家就剩下這幢房子了。把房子抵押了?!對呀。恩娘很平實地看着他。

恩娘的戰略非常驚險,她抵押了陸家的房產,同時拍了電報讓焉識的弟弟在比利時儘快湊出一筆錢電匯過來。萬一匯的錢慢一步,房子就會被拍賣出去。焉識不敢批評恩娘的大膽冒失。戰爭結束,似乎發跡的都是大膽冒失的人。他雖然還是兩腿灌鉛,但不得不出動了。他要確保恩娘九曲十八彎弄來的黃金不被惡棍們白白吞掉。怎麼看他們都像那種白吃賄賂不眨眼的。

焉識找到一個在政府里做事的學生。這個學生姓陳,過去跟焉識學的是法語,後來出國進修了一年法律。按說這種選過一兩門課的就不能算學生了,拿親戚的算法就是「遠房親戚」,不到絕境上焉識不會找這個「遠房學生」。好在陳姓學生一直敬重陸教授的才學,見陸教授親自求上門,馬上答應盡力而為。第二天他告訴焉識,辦事的人態度很好,黃金使他們欣然意識到,陸博士也可以跟他們一樣下作,下作地去使賄賂。陳姓學生跟惡棍們講了他和陸教授的關係,請他們一定給陸教授行方便。反正他們權力通天,是日產不是日產他們一句話定奪,而他們做一個決定,陸教授一家子的生計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別了。

焉識聽了學生的轉述,點頭說是是是,實在不能看着陸家世世代代積攢的一點家產,全部要敗在他陸焉識手裡。過了五天,焉識的弟弟從比利時匯來了款項。弟弟雙博士畢業後發現很難受聘,便跟一個中國女校友結婚了。焉識的弟媳是當地的華僑,從照片上看,如果不做陸家的兒媳是有可能做老小姐的。弟弟一直帶點歉意跟恩娘說,其實她不上相而已,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並且她雖丑,卻是醜陋的金枝玉葉,是個有錢人家的獨生女兒,父母開了五家電影院和幾家餐館,所以兩人結婚後就接過了她父母的生意,漸漸積了不少錢。

收到匯款,恩娘把抵押的第三層樓贖了回來,她這把大氣魄的賭博總算有驚無險地告終。

從這次收到恩娘的求助電報,焉識的弟弟意識到國家和陸家都貧弱到什麼程度。三個月後,他們又收到一個來自比利時的海運包裹。剛剛通暢的郵路把比利時的奶酪、香腸、熏魚,以及各種衣料送達上海。而上海此時正鬧米荒,蔣經國強行壓制米價,把投機販子逼出了上海,他們寧可帶着米到上海之外去謀高利潤。米商們把米全部壓在庫里,天天掛出「售罄」的牌子。陸家只有焉識吃奶酪,餘下的奶酪被恩娘拿到黑市上去換米和麵粉。

1947年5月,我祖父陸焉識在徐匯區的一所教會高中找到了職位。正好中學的洋校長需要一個精通英文的教務主任。我祖父一個月的薪金可以買三十多斤米,夠陸家全家吃半個月粥,剩下的半個月,要靠恩娘用陸家二兒子海運過來的奶酪、罐頭、衣料到黑市上去換吃的。有一次包裹到達後,啟開箱子,發現裡面裝着一堆舊書和幾個包在爛報紙裡面的空酒瓶。大概船上有人發現了從比利時到上海的這條食品供給線,啟開了箱子,調換了裡面的內容。

焉識有了值三十多斤米的正式教職,再靠弟弟的遙遠接濟,日子還過得下去。焉識只要日子過得下去,筆頭就開始不安分。他想到那幾個惡棍的嘴臉,寫了一篇諷刺文章,把惡棍們整個敲詐的過程描述一遍,化了名字投寄到一家左傾雜誌。文章登出來之後,兒子讀得咯咯笑,從此跟父親成了忘年莫逆。文章里的丑角們都變成了A先生,B先生,所以焉識向擔憂的恩娘擔保,不會有事的。

大衛·韋被文章招來了。打了八年的仗,他倒不像長了八年歲數,還是那樣跟誰也不客氣,不請自坐,坐下就要喝的。一邊喝茶,大衛一邊指着自己的黑邊眼鏡,說他一眼就認出了陸焉識的招牌幽默。大衛仍像曾經那樣熱烈,說他如何着迷焉識的才華,那淡雅的幽默。他大衛還知道,陸焉識遲早會革命,遲早要跟凌博士那種人決裂。大衛說,凌博士到這種時候還在勸學,號召快要餓死的教授們回去教課,號召餓得半死的學生們好好讀書。有焉識這樣的文筆,不但要讓貪官污吏現形,也要給表面清廉但實質更貪的凌博士以揭露。

焉識說,「凌博士也在餓飯,他貪什麼了?」

大衛把兩根眉毛揚到了一對眼鏡框上面:「他貪功名啊!」

焉識呵呵地笑起來。他說因為1936年他大衛·韋暗中操控文墨大戰,凌博士到現在還記仇呢。大衛說他完全知情,所以對凌博士的最後幻想應該破滅了;難道焉識還以為有希望跟他和解?

「你十幾年前就斷了我和解的後路了。」焉識笑道。

「我那麼干就是要斷了你跟他和解的後路。」大衛也笑嘻嘻的。

「有沒有後路,我都想自己走自己的路。你別來抓壯丁。」

「你不是無產階級,必定是資產階級。我不抓你壯丁,你必定會被別人抓走。凌博士那次在學術會議上,不就是要抓你壯丁嗎?」

「誰抓我去都沒用。我不信的東西對我來講,是不存在的。」

「我先抓了你再說,慢慢地你一定會信的。」

焉識還是笑笑,換了英文說:「I am Albelard,and you are Anselm。」

大衛·韋不問這兩個人是誰。他在歐洲待了兩年,就是不知道他們,他也不願意承認。

焉識說:「這兩個12世紀的哲學家,對任何一種主張或者思想,Albelard必須先懂得它才能相信它。Anselm相反,覺得只有相信了它才能懂得它。」

「凌博士沒把你抓去,是因為我破壞得及時。」大衛·韋堅決不跟着焉識跑題。

「不在於你破壞不破壞。」焉識感到嗓子眼一陣毛茸茸的,滿嘴都是鐵鏽氣。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力氣和氣概把下面的話說出來。他等嗓子的刺癢壓下去又說:「順便說一下,以後請閣下別再搞這種破壞了。到頭來破壞的就是我陸某的人格。」

「人格也是相對的。資產階級覺得你人格完美,無產階級未必會買賬分毫。」

焉識掏出手絹,對着它咳了兩聲。肺上的窟窿又出現了新創面,一絲疼摻了兩絲癢。他想面前這個人快走吧,他至少可以痛快地咳嗽幾聲。可大衛·韋演說起來沒完,眼神像在合唱隊裡唱聖歌,鼻子和額頭像出爐的麵包,剛刷了一層油。

焉識漸漸地沉默了。他不想和大衛再爭什麼。像大衛這樣理解世界,倒也簡單:要麼無產階級,要麼資產階級。就像焉識二十歲時理解的世界那樣,一切分野無非是知與無知。知,產生文明;無知,保持野蠻。

「……這就是最好的時候!」大衛結論性地說。他的長衫破舊,疲沓地垂掛在他上聳的肩膀上。圍巾被蟲蛀的洞眼在焉識的角度都能看得見。都餓成了這樣,火氣還下不去。

焉識錯過了大衛前半句話,心想他別把那個茶杯碰到地板上,如今茶杯碎了就算了,茶葉卻很貴。

「你同意吧?」

「嗯。」

焉識滿懷希望,只要自己「嗯」了,不接着唱反調了,大衛就會告辭。

「那你今晚就寫出來。我明天就給你拿到編輯部去。」

「寫什麼?」

「你剛才不是同意了嗎?」

「我同意什麼了?」

焉識虛汗都上來了。對於大衛,他陸焉識不止是壯丁,還是槍桿子。他正在給他壓子彈,不知要去放誰的黑槍呢。

「儂這個人,太滑頭了!」大衛哈哈大笑。

原來他說的「最好的時候」,是焉識向凌博士放黑槍的最好時候。他怎麼能讓大衛這樣的人明白,他做什麼事,寫什麼文章,都是出於他自己的道德審美。或者說出於一種道德趣味。各人有各人的趣味,不符合他趣味的,他就會覺得不適,或者噁心。對,就是噁心。凌博士跟他觀點不同,他們辯爭得怎樣激烈,那不妨礙他尊重凌博士的趣味。一旦要他陸焉識以大衛的形式去反對凌博士,他的道德趣味就被違反了,噁心就來了。

焉識模稜兩可地說他會考慮大衛的建議。他的託詞是剛坐了教務主任的交椅,工作還沒有摸熟,等熟悉了再說。大衛用手指頭點着他,笑呵呵的。意思焉識明白,是點破他的滑頭。隨大衛怎麼想吧,假如他必須耍滑頭才能保住自己的道德趣味,那就讓大衛認為他滑頭好了。

焉識那篇諷刺文章的影響很大,不少左傾作家漸漸跟上來,用類似的反諷筆調寫政府和黑幫暗地勾結,貪占房產、倉庫、廠房、機器的事。有一個劇社演出了在焉識的文章基礎上編劇的諷刺喜劇,以上海當地的滑稽戲語言,在城市的好幾個小劇場演出。越演越紅火。焉識帶了全家去看,一場子的人都笑得東倒西歪。焉識沒有去向劇團討要版權費用,第一他是用了化名登載文章的,版權該屬於那個模擬人格;第二他不願意做目標,招致惡棍們的注意。

惡棍們還是被驚動了。他們自己做的醜事自己是認得的,所以喜劇轟動不久,陸家便又響起急促的門鈴聲。門口的兩個男人都是生面孔,跟上次的幾個人比較,上次的應該是惡棍紳士了。這兩個人連站相都沒有,明着告訴你他們從小就不學好,祖祖輩輩缺乏正經人。兩人也掏出政府印發的公文,跟上次幾個人拿的公文稍微不同,紅色印章是長方形。他們說有鄰居揭發,這個宅子在抗戰期間一直住的是日本間諜。所以政府不僅對宅子有權接收,連陸家的人是否通敵都有權懷疑。他們限陸家在三天之內收拾東西滾蛋,否則就會有一車警察來請他們滾蛋。

他們來的時候焉識在學校上班,聽到電話里恩娘蒼老的聲音,他幾乎認命了。他向他的美國校長請假,校長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修女,在中國教了大半輩子書,租界被占領前夕回到美國,1946年又從美國回到上海。她馬上准了他的假。他直接去了陳姓學生的辦公室,告訴他自己當時跟着大學遷移到了重慶,內人和繼母帶着孩子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無法生存,是靠租房熬到戰爭結束的。把房子租給日本平民的上海人多的是,這不能成為搶占他們房產的理由。

陳姓學生這回眉頭皺緊了。抽了半根煙之後他說,現在他們把陸家的房客說成是日本間諜,誰都無法推翻這個說法。

「陸教授,流氓要跟你搗蛋,你麻煩就大了。上次你靠賄賂贏了他們一手,他們為了受賄吃了你一記啞巴虧:現在上海人人都看了那個滑稽戲,流氓心裡窩死了!這一記報復,你大概逃不脫。」

焉識從陳姓學生那裡離開,讓自己習慣一個念頭,就是五代都是住自家房屋的陸家,要開始租住在別人的房子裡了。上禮拜大衛·韋還讓他投誠到無產階級一邊,一禮拜後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無產階級。

回到家他發現客廳里冷清清的,殘陽照進來,紅木八仙桌面上一層浮灰看得很清楚。窗簾的環被拉脫一個,角落耷拉下來。人還沒走,荒涼先出現了。他聽了聽,似乎人都在樓上。

他走到樓梯口,用誇張的正常嗓音對樓上說:「恩娘,我回來了。肚皮餓死了,晚飯燒了嗎?」

婉喻的臉從樓上的扶手空隙露出。夫妻倆的臉一個朝上一個朝下,就那樣對視,焉識也看出了不妙。他三步兩步跑上樓梯,婉喻已經等在恩娘的臥室門口,手指緊急而微妙地指指室內。

一個臉色黃灰的恩娘躺在挑字枕頭上。兩手也是黃灰色,放在被子的淺粉色縐紗被頭上,非常不潔的樣子。恩娘很少洗被子,只用布的零頭做一些被頭,行在被子上。曾經畫絹扇、執絹扇的手,老丑乾枯得焉識不敢相認。它們在八年戰爭中做了什麼,讓孩子們一個個好歹健全地長大,焉識又恨不得膜拜這雙手。婉喻對他耳朵說,恩娘覺得不舒服,已經不舒服一下午了。

焉識也對着婉喻耳朵問,有沒有去請醫生。恩娘這時微微睜開眼睛,說請什麼醫生?用不着的。就是太累,渾身沒力氣,休息一會就會好的。她土也埋到眉毛了,自己還不能做自己的醫生嗎?

焉識也就不堅持了。但他很快就要發現他的不堅持是個大錯誤。

「人活着就好。」恩娘把她老丑的手向焉識的方向伸了伸,焉識馬上輕輕把它握住。「人活着需要幾樣東西呢?需要沒幾樣的。」恩娘反而來勸慰焉識,手在焉識的手心裡坦蕩蕩攤着。

好像恩娘在身體不舒服的時間裡脫了世俗。焉識說好的,他想得開的:人活着最要緊。恩娘的嘴巴還想說什麼,但太吃力了,就那樣半張着停住。她的嘴唇沒有一點顏色,眼皮內側卻紅紅的。恩娘對焉識和婉喻打了個手勢,說婉喻你帶焉識去吧,還有一小塊松糕,給他做點心吃。這麼多年來,這是恩娘第一次把焉識交給婉喻,對他們兩人單獨相處表現得那麼大方。

等焉識吃了恩娘兩天前做的松糕,回到樓上,恩娘已經咽氣了。她最終還是沒有想開。陸家的房子怎麼就喪失在她這樣一個能幹聰明的陸家兒媳手裡。她因為想不開才引發了心臟病和其他一切不清不楚的大小毛病。

焉識走下樓來,低着頭跟婉喻說:「恩娘走了。」

婉喻看着他,心想他是什麼意思?恩娘過去的「走」是有名的,跟她抬槓她要走,夫妻倆親密一點她也要走,焉識剛說的「走」和原先的「走」是不是一回事?她扔下手裡正在洗的蒸籠,飛快地跑上樓梯,看看到底是焉識還是自己造成了恩娘這一回的「走」。

焉識在樓下很快就聽見樓上爆發的哭聲。這樣的大哭不太像婉喻的聲音。焉識一步一步走上樓梯,腦子裡的念頭東零西散。這樓梯上過兩天響的就是別人的腳步了,好在恩娘聽不見了。恩娘就沖這一點也想一走了之。她這一走,葬送陸家最後房產的罪人就不是她了。

焉識和婉喻把恩娘的去世寫了訃告,登報的登報,寄親戚的寄親戚。出殯的日子定在兩個禮拜之後,因為必須等到焉識弟弟的一家從比利時趕來。恩娘去世的第二天,陳姓的學生來了,說他想到了一個保住房產的辦法,可以試一試。焉識說算了,他已經準備搬家了。陳姓學生說,陸教授不妨先試試他的辦法,放棄總是可以晚些放棄。

陳姓學生的辦法是請焉識的美國朋友幫忙。在三天裡把房子賣給那個美國朋友,當然,買房子的錢必須要由焉識籌足。陳姓學生可以打通關節,讓過戶手續在一兩天內辦完。現在美國人是蔣介石的靠山,政府不願意得罪他們。等事態平息了,他們再把過戶手續辦回來。焉識的損失將是兩筆過戶費用和不可免的請客送禮費用。

焉識攤開雙手,對學生說:「陸老師現在是一貧如洗。人一窮不說沒有美國朋友,連中國朋友都快要沒了。」

等到陳姓學生走了後,焉識突然想到自己的校長。校長跟美國大使館的許多官員,以及美國駐軍的高級將領都是朋友,並且,她是個好心腸的老太太,也許肯幫焉識這個很難幫的忙。校長的心腸馬上被證實是真好。她說幫這樣的忙是一句話的事情。國民黨的腐敗和地痞的無賴,她太領教了,因此她非常欽佩焉識的勇氣,寫出那樣的話劇。

焉識趕緊解釋,話劇絕不是他寫的。老太太詭笑一下,說她又不會去告發焉識的。焉識想,連這個美國老太太都知道了那個滑稽戲跟焉識有關,還想瞞那些流氓惡棍?焉識沒有像李公僕、聞一多那樣,在昆明給暗殺,沒有像台灣「二·一八」的本土人一樣,被接收大員們成片屠殺,已經是非凡幸運了。

焉識得到了老太太校長和陳姓學生的幫助,在流氓們給的三天限期之內辦完了過戶手續。接下去的故事發展,是老太太轉告焉識的,因為焉識和全家暫時搬進了老太太的亭子間。兩個流氓一按門鈴,見到的是一個美國老太太,以為走錯了門,愣了一會兒問老太太懂不懂中文,老太太又是聳肩又是搖頭。他們沒有辦法,只好走了,等他們再來的時候,不止是老太太一個人了;老太太把陸家的房子布置成了一個小型客棧,租給了幾個短期駐滬的美軍軍官。流氓們這次是帶了翻譯的。他們通過翻譯問此處房產屬於誰,軍官說這是美國人買的房子。流氓請他們拿出地契和戰後的接收委員會的房產登記表。軍官們說在美國房產屬於個人經濟秘密,不能輕易透露,只能在法庭上透露。軍官們歡迎他們上國際法庭。

焉識聽了老太太的轉述,心想恩娘是對的,他是個沒用場的人。打仗把很多人的用場打出來了,包括這個老太太。

在恩娘的葬禮上,他和弟弟一家團聚了。弟弟有四個孩子,老大的法文名字叫皮埃爾,十九歲,善文學,偏愛中文。他跟焉識這個大伯非常投緣,聽大伯講中國歷史和詩詞能三小時不動彈。全家離開上海回比利時的時候,留下了食品、衣料、皮鞋、藥品,和皮埃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