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十三章 陰謀 · 1 線上閱讀

支離破碎的話語,偶然間的相遇,在想象力豐富的人眼裡能夠變成最最明顯的證據,只要他心中多少有着一點火焰在燃燒。

席勒[1]

[1]席勒(1759—1805),德國劇作家、詩人。著有歷史劇《華倫斯坦》、《威廉·退爾》等。主要詩著有《歡樂頌》等。

第二天,他又撞見諾貝爾兄妹倆在談論他。他一到,像頭一天一樣,又出現死一般的沉寂。他的懷疑再也沒有止境了。「這些可愛的年輕人莫非在打主意戲弄我?應該承認,這比所謂的德·拉莫爾小姐對一個窮光蛋秘書的熱情要可能得多,自然得多。首先,這種人有強烈的熱情嗎?欺騙是他們的專長。他們嫉妒我那點可憐的口才。嫉妒是他們另外一個缺點。他們的這個計劃完全可以解釋。德·拉莫爾小姐想使我相信她看中了我,僅僅是為了讓我在她的未婚夫面前丟醜。」

這個殘酷的懷疑完全改變了於連的心理狀態。他的這個想法在他心裡遇到了一個剛萌生的愛情,毫不困難就把它摧毀了。他的這種愛情僅僅是建築在瑪蒂爾德的罕見的美麗上,或者不如說是建築在她那王后般的風度和美妙的打扮上。在這方面,於連是一個暴發戶。一個聰明的鄉下人躋身於最上等的社會階級之中,可以肯定地說,最能使他感到驚異的是上流社會的漂亮女人。使於連前幾天陷於夢想之中的,不是瑪蒂爾德的性格。他頭腦相當清楚,知道自己不了解這種性格。他所看到的一切很可能只是一個表面。

譬如說,瑪蒂爾德再怎麼也不願意錯過一次星期日的彌撒。幾乎每次她都陪着母親上教堂。在拉莫爾府的客廳里,如果有誰冒冒失失,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容許自己間接而又間接地提到一個笑話,而這個笑話冒犯到王位或者祭壇的真正利益或者假定利益,瑪蒂爾德就會立刻變得冷冰冰的,十分嚴肅。她那雙如此活潑的眼睛,有了和她家的一張古老畫像上完全相似的那種冷酷的高傲眼神。

但是於連確信她的臥房裡總放有一兩卷伏爾泰的最富有哲理性的作品。他自己也常常把這套裝訂得如此精美的漂亮版本的書偷偷帶幾本回去。他把旁邊的每一卷書都移開一點,這樣一來,缺少他帶走的那捲書就看不出來了。但是他很快發現有另外一個人在看伏爾泰。他使用神學院裡的一個詭計,把幾小段馬鬃放在他認為德·拉莫爾小姐可能感興趣的幾冊書上。這幾冊書失蹤了有好幾星期。

德·拉莫爾先生因為他的書商把所有那些虛假的回憶錄給他送來,感到很生氣,於是派於連去購買所有那些稍微有趣一點的新書。但是為了不讓毒害在家裡傳播,秘書得到命令,把這些書放在侯爵自己房間的一口小書櫥里。他不久以後就注意到,這些新書只要稍微有一點反對王位和祭壇的利益,很快就不翼而飛了。可以肯定,看這些書的決不是諾貝爾。

於連過高估計了自己的這個試驗。他相信德·拉莫爾小姐是馬基雅維里那種表里不一的人。他認為她具有的這種詭詐,在他眼裡是一個魅力,幾乎可以說是她具有的唯一的精神魅力。逼使他走向這個極端的,是偽善和那些勸人為善的話使他感到的厭煩。

與其說他是受他的愛情支配,還不如說他是在激發自己的想象力。

他是在陷入對德·拉莫爾小姐的優美的身材、風雅的服飾、白皙的手、美麗的胳膊、一舉一動的disinvoltura[2]的夢想以後,發現自己愛上了她。這時候,為了使魅力達到盡善盡美的境地,他把她想象成為一個卡特琳·德·美第奇。對他想象中的她的性格來說,任什麼都不可能嫌太深刻或者太邪惡。這是他少年時代欽佩的瑪斯隆們、弗里萊爾們和卡斯塔內德們的典型,總之一句話,對他說來是巴黎的典型。

[2]意大利文,「從容」。

認為巴黎人的性格高深莫測和卑鄙邪惡,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可笑的嗎?

「這trio[3]很可能在耍弄我,」於連想。除非您已經見到他的目光在回答瑪蒂爾德的目光時,所具有的那種陰鬱和冷漠的表情,否則您就不會了解他的性格。德·拉莫爾小姐感到驚訝,有兩三次大膽做出友好的保證,卻遭到了辛辣的諷刺話的拒絕。

[3]意大利文,「三重唱、三人小集團」。

這個年輕姑娘受到這種突如其來的古怪態度的刺激,她那顆生性冷漠、感到煩悶、對機智風趣特別敏感的心,變得能有多麼熱情就有多麼熱情。但是在瑪蒂爾德的性格里也有很多的驕傲成分;伴隨着一種使她的全部幸福依靠另外一個人的感情的產生,出現了陰沉的憂鬱心情。

於連自從來到巴黎以後,已經有所長進,能夠看出這不是由煩悶產生的那種冷酷無情的憂鬱。她非但不像從前那樣貪戀晚會、看戲和各種消遣,反而避之唯恐不及。

法國人演唱的音樂使瑪蒂爾德膩味得要死。然而,把歌劇院散場時到場當成自己職責的於連注意到,她儘可能讓人常常帶她上歌劇院來。他認為自己看出了,在她一舉一動中閃耀出來的那種完美的分寸感,她已經失去了一些。她有時候用一些極其尖酸刻薄、帶有侮辱性的玩笑話回答她的朋友們。他覺得她仿佛最討厭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這個年輕人一定是愛錢愛得發了瘋,否則這個姑娘即使再有錢,他也應該拋開她走掉!」於連想。他自己呢,男性尊嚴受到的侮辱使他感到氣憤,他對她越發冷淡了。他甚至常常用很不客氣的話回答她。

於連決心不讓自己受到瑪蒂爾德的關心表示的欺騙,但是不管他的決心有多大,有些日子她那些關心的表示是如此明顯,而且眼睛已經開始睜開的於連發現她是如此漂亮,以至於他有時候會感到心慌意亂。

「上流社會的這些年輕人,他們的機靈和耐心最後會戰勝我的缺乏經驗,」他對自己說;「應該離開,結束這一切。」侯爵在下朗格多克[4]有不少小塊的地產和房屋,不久前剛交給他管理。一次旅行是必要的,德·拉莫爾先生勉強同意了。除掉與他的政治野心有關的事以外,於連已經變成了他的左右手。

[4]朗格多克,法國南部的古省。

「他們畢竟沒有能夠把我騙上鈎,」於連一邊做出門的準備,一邊對自己說。「德·拉莫爾小姐向這些先生開的那些玩笑,不管是真實的,還是僅僅為了引起我的信任,反正我把它當笑話看,也樂夠了。

「如果沒有針對木匠兒子的陰謀,德·拉莫爾小姐是難以解釋的,但是她對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至少也跟對我一樣難以解釋。譬如說昨天,她的生氣是十分真實的,我很高興能看到我受到的青睞挫敗了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既高貴又有錢,而我呢,既貧困又卑賤。這是我最了不起的一次勝利;它可以讓我乘着驛車,在朗格多克的那些平原上趕路時,心裡感到十分愉快。」

他把他的動身保守秘密,但是瑪蒂爾德比他還知道得清楚,他第二天將離開巴黎,而且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她推說頭痛得厲害,客廳里空氣太悶,更加劇了她的頭痛。她在花園裡散步了很久,用她那些尖酸刻薄的玩笑話不斷地折磨諾貝爾、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凱呂斯、德·呂茲和其他幾個在拉莫爾府吃飯的年輕人,最後把他們都逼跑了。她用一種古怪的眼光望着於連。

「這種眼光也許是在演戲,」於連想;「可是這種急促的呼吸呢,還有這心煩意亂的所有表現呢!得了!」他對自己說,「我有什麼資格判斷這種事?這是關係到巴黎女人中最崇高、最聰明的一個。這種幾乎要碰到我的急促的呼吸,她大概是從她如此喜愛的萊昂蒂娜·費伊[5]那兒學來的。」

[5]萊昂蒂娜·費伊,當時著名女演員。

他們單獨留下來。談話明顯地繼續不下去了。「不!於連對我毫無感情可言,」瑪蒂爾德真正感到了不幸,對自己說。

他向她告辭時,她使勁抓住他的胳膊。

「您今天晚上會接到我的一封信,」她對他說,聲音變得那麼厲害,簡直讓人認不出來了。

這個情況立刻感動了於連。

「我的父親,」她繼續說下去,「對您的效勞有正確的評價。明天必須留下不走;找一個藉口。」她跑走了。

她的身材是迷人的。再比她漂亮的腳不可能有了,她奔跑時的優美姿態使他心醉神迷。可是有誰能猜到,在她身影完全消失以後,他的第二個想法是什麼呢?她說必須這兩個字時用的那種命令口氣冒犯了他。路易十五在臨終時,也曾被他的首席醫生笨拙地使用的必須這兩個字氣得火冒三丈,然而路易十五並不是一個暴發戶。

一個小時以後,有一個僕人把一封信交給於連。這封信簡直就是一份愛情的表白書。

「在文筆上沒有過多的矯揉造作,」於連對自己說,他企圖用文學上的評語,來克制那收縮他面頰肌肉的、迫使他不由自主笑出聲來的喜悅心情。

「終於我,」他突然大聲叫起來,情緒激動得無法控制了,「我這個可憐的農民得到一位貴夫人的愛情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