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十一章 年輕姑娘的威力 線上閱讀

我讚美她的美貌,但是我害怕她的才智。

梅里美[1]

[1]梅里美(1803—1870),法國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查理第九時代軼事》,中短篇小說《嘉爾曼》、《高龍巴》等。

如果於連不是把時間用來過分讚賞瑪蒂爾德的美貌,或者用來對她一家人生而有之的,但是她為了他忘掉的傲慢大生其氣,而是把時間花在觀察客廳里發生的事情上,他就會懂得她對周圍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威力。誰要是惹惱了德·拉莫爾小姐,她就會立刻用一句玩笑話來做為懲罰;這句玩笑話如此有分寸,選得如此好,表面上看起來如此得體,而且說得如此合時宜,您不想它還好,越是想它,越覺得傷口每時每刻都在擴大,漸漸地它會變得讓受傷的自尊心無法忍受。家裡其餘的人真心渴望得到的許多東西,她都絲毫不予以重視,因此她在他們眼裡經常總是冷酷的。貴族人家的客廳,您離開它們以後再提到它們,是很愉快的事,但是也僅此而已。禮貌,也只有禮貌本身,僅僅在頭幾天裡還有點了不起。於連感覺到了這一點,那是在開始的心醉和驚訝以後;「禮貌,」他對自己說,「僅僅是缺乏由粗暴態度產生出的怒火。」瑪蒂爾德常常感到煩悶,也許她在任何地方都會感到煩悶。在這種時候,把一句挖苦話怎麼說得更加尖刻,對她說來,是一個消遣,是一個真正的快樂。

也許是為了得到和她高貴的父母相比,和院士以及其他五六個向他們獻殷勤的下屬相比,稍微有趣一點的犧牲品,她才把希望給予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德·凱呂斯伯爵和其他兩三個相當高貴的年輕人。他們對她說來只是挖苦話的新對象。

我們喜愛瑪蒂爾德,因此不免要感到遺憾地承認,她曾經接到過他們中間的一些人的來信,而且有時候還寫了回信。我們得趕快再補充一句,這個人物是超越當時風尚的一個例外。我們不能一般地用不夠慎重來指責高貴的聖心修道院裡的那些女學生。

有一天,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把瑪蒂爾德頭一天寫給他的一封會使她名譽受到相當影響的信還給她。他相信自己的這個極為慎重的表現一定對他的事大有幫助。但是瑪蒂爾德在她的通信中喜歡的就是不謹慎。她的快樂在於自己的命運冒險。她一連六個星期不跟他說一句話。

她拿這些年輕人的信來解悶,但是照她看來,所有的信都是一模一樣,不外乎是最深厚、最憂鬱的愛情。

「他們全都是同樣完美無缺的人,做好了動身到巴勒斯坦去的準備,」她對她的表妹說。「您知道還有什麼比這更乏味嗎?我這一生將要收到的信就是這樣!像這種信大概每隔二十年,隨着當時風行的職業的不同,才會有一次改變。它們在帝國時代一定沒有這麼單調乏味。那時候,上流社會的年輕人一個個都見過或者從事過一些真正偉大的行動。我的伯父德·N***公爵就曾經到過瓦格拉姆[2]。」

[2]瓦格拉姆,奧地利村莊,在維也納東北,1809年7月6日拿破崙在這兒大敗奧地利軍隊。

「用馬刀砍一刀需要多少才智呢?他們遇到這種事以後,一遍遍經常不斷地談起它!」瑪蒂爾德的表妹,德·聖埃雷迪泰小姐說。

「嗯!我喜歡聽這種故事。參加一次成千上萬士兵被殺死的真正的戰役,一次拿破崙的戰役,這就證明一個人勇敢。冒生命危險可以使心靈高尚,並且把心靈從煩悶中救出來,我的那些可憐的崇拜者似乎都陷在煩悶中,而這種煩悶,它是有傳染性的。他們中間有誰想到去做一件不平凡的事呢?他們巴望得到我的允婚,真是一筆好買賣!我有錢,而且我的父親會提拔他的女婿。啊!但願他能找到一個稍微有趣一點的女婿!」

瑪蒂爾德對事物的看法激烈,明確,生動,正如我們看到的,給她的談吐帶來了壞影響。常常她的一句話在她那些彬彬有禮的朋友的眼裡,成了一個污點。如果她不是這麼紅得發紫,他們也許會公開承認,她談起話來色彩有點太濃烈,與女性的溫柔賢淑不相合。

她這方面呢,對聚集在布洛涅樹林的那些英俊的騎士太不公正。她瞻望未來,並不感到恐懼——那會是一種強烈的情感,而是感到一種對她這個年紀說來非常罕見的厭惡。

她可能希望得到什麼呢?財產,高貴出身,才智,姿色,這一切,照別人的說法,而她自己也這麼相信,全被命運之神的雙手堆集在她一個人身上了。

這就是她,聖日耳曼區的最令人羨慕的女繼承人,在開始覺得跟於連在一起散步很愉快時的思想狀態。她對他的驕傲感到驚奇;她欣賞這個小資產階級的機智。「他能夠像莫里神父[3]一樣當上主教,」她對自己說。

[3]莫里神父(1746—1817),法國紅衣主教,父親是一個鞋匠。

不久以後,我們主人公用來對待她的好些想法的那種真誠的、決不是裝出來的抵制態度,引起了她的莫大興趣。她認真加以考慮;她把談話的內容詳詳細細地講給她的一個女朋友聽,發現自己再怎麼也沒法完全還其原來的面目。

突然間她恍然大悟。「我有幸愛上了,」有一天她懷着令人難以置信的、喜極欲狂的心情,對自己說。「我愛上了,我愛上了,這是顯而易見的!在我這個年紀上,一個美麗、聰穎的年輕姑娘,她如果不是在愛情里,又能到哪兒去找到強烈的刺激呢?不管我怎麼努力也沒有用,我對克魯瓦澤努瓦、凱呂斯和tutti quanti[4]決不會產生愛情。他們完美,也許太完美了。總之,他們讓我感到厭倦!」

[4]意大利文,「所有他們這些人」。

她回憶她曾經在《曼儂·萊斯戈》[5]、《新愛洛綺絲》、《一個葡萄牙修女的書信集》等等作品中看到過的所有那些對熱情的描寫。當然她所想的僅僅是偉大的熱情;輕浮的愛情和她這樣年紀、這樣出身的女孩子是不相稱的。愛情這個名字,她只使用來稱呼在亨利三世和巴松皮埃爾[6]時代的法國能夠遇到那種英雄的感情。那種愛情非但不會在障礙面前卑劣地屈服,而且還會促使人干出偉大的事業。「沒有一個像卡特琳·德·美第奇的或者路易十三[7]的那種真正的宮廷,對我說來是怎樣的不幸啊!我感到自己能幹出最大膽、最偉大的事。如果有一個像路易十三那樣英勇無畏的國王,拜倒在我腳邊,我什麼事不能讓他做出來呢?我會像德·托利男爵經常說的那樣,把他帶到旺代[8],從那兒他可以重新征服他的王國;到那時候就不會再有憲章了……而且於連會協助我,他缺少什麼呢?貴族身份和財產。他能為自己取到一個貴族身份,他能獲得一筆財產。

[5]《曼儂·萊斯戈》,法國作家普列服(1697—1763)的代表作,描寫一個年輕貴族對窮姑娘曼儂的愛情,反映出資產階級思想意識對封建道德的否定,但帶有感傷情調。[6]巴松皮埃爾(1579—1646),法國元帥,外交家。後因反對黎塞留被監禁獄中。[7]路易十三(1601—1643),1610年起登上王位,先由其母攝政,後來把權力交給了紅衣主教黎塞留。[8]旺代,法國西部省份。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在這兒發生反革命叛亂,目的在於恢復波旁王朝的統治。

「克魯瓦澤努瓦什麼也不缺少,他這一生將僅僅是一個半極端保王黨,半自由黨的公爵,一個永遠不會走極端的、優柔寡斷的人,因而無論在哪裡都處於次要地位。

「有哪個偉大的行動在一開始不是一個極端呢?要等到它完成以後,一般人才會認為它是可能的。是的,在我的心裡占統治地位的,將是愛情和它產生的所有奇蹟。從在激勵着我的火焰,我感覺到了它的存在。上天應該賜給我這個恩惠,它不會白白地把所有的優點聚集在一個人身上。我的幸福將是與我相稱的。我將來的生活中,每一天都不是前一天的毫無意義的重複。敢於愛一個社會地位比我如此低的人,這已經有其偉大和勇敢的地方。讓我們看看,他能繼續配得上我嗎?只要一看到他身上有弱點,我便立刻拋掉他。一個像我這樣出身的女孩子,而且具有別人都願意說我具有的騎士性格(這是她父親說過的一句話),就不應該像個傻瓜那樣行事。

「如果我愛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我要扮演的角色不是在這兒嗎?我得到的幸福,不過是我那些表姐妹的、完全受到我的鄙視的幸福的一次新的翻版。我事先就知道可憐的侯爵會對我說什麼,我會怎麼回答他。使人打哈欠的愛情是怎樣一種愛情呢?還不如出家修道。我也會像最小一個表姐那樣有一個簽訂婚約的儀式。在這種儀式上,年邁的親人們會感動得流下眼淚,除非是因為對方的公證人頭一天在婚約里又加進了一條最後條款,使他們憋了一肚子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