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若不系之舟:真假和尚 · 中 線上閱讀

「臉盲症!」我斬釘截鐵地說。

上午繼續在廊下看書,管事男走過時朝我們微笑點頭。我看看他的臉,忽然一下子愣住了。

「他跟和尚真的長得好像啊……」銘基也忍不住在一旁發出感慨。

這一回連我都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雖然誦經時總是與和尚隔着一段距離,我其實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相貌,可是根據腦海中模糊的印象,他與管事男的確非常相似。

然而我還是無法接受管事男就是和尚這個現實:「可能人有相似吧……他怎麼可能是和尚?和尚不是應該穿僧衣嗎?怎麼可能會穿這種普通人穿的衣服?」

「可是早上念經的時候,我明明看見和尚穿着管事男現在穿的這條褲子……」銘基幽幽地說。

「你是不是看錯了……」我一邊說着,有什麼東西卻忽然像鼓槌一般在我腦子裡重重敲了一下-兩次誦經中都不曾見到管事男的蹤影,也就是說,和尚與管事男從未同時出現過!

我和銘基大眼瞪小眼,他顯然也剛剛意識到了這一點。

難道真的是同一個人?管事男真的是和尚?和尚可以娶妻生子?我倆再次面面相覷。

「日本和尚……」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沒錯,日本和尚的確可以娶妻生子,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父親就是一位和尚。

如果管事男沒有孿生兄弟的話,種種線索似乎都指向了同一個結論。可是整件事中還有一些疑點,比如和尚為什麼可以染髮,比如和尚平時為何不穿僧衣,比如早晨去誦經的時候和尚並不是從管事男的房間裡走出來……

下午讀書的時候,有位到寺中參觀的泰國和尚走來與我們攀談,後來又打聽起住宿的事情。得知這裡住宿免費,泰國和尚大為吃驚和羨慕,表示想和這裡的負責人談談。管事男剛好在這時走出來,只見他一身現代裝扮,斜背一個休閒包,一副正要出門的樣子。談完之後他騎上一輛摩托車瀟灑地絕塵而去,只留下轟隆隆的餘響和目瞪口呆的我們。

我再次對整件事產生了懷疑-穿成這樣騎摩托車的和尚?!無論如何,傍晚誦經時便會水落石出。

快到五點的時候,管事男騎着摩托車回來了。這一回,我親眼看見他走進房間,親眼看見他再次走出房間-親眼看見他一邊走向大殿一邊披上那件褐色僧袍……

原來你真的是和尚!

這次誦經時我再也無法集中注意力,盯着對面那個正在虔誠地一邊敲木魚一邊念誦《妙法蓮華經》的身影,我的心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又過了一夜,第三天上午,我實在無法按捺住洶湧澎湃的好奇,顧不得和尚是否會嫌棄我的八卦嘴臉,我在走廊上硬生生把他攔下。

「你是日本人嗎?」

「不是不是,」他連連搖手,「我是印度人,我是從Ladakh(拉達克)來的。」

Ladakh就是印度電影《三個傻瓜》中男主角建立了那所很特別的學校的地方,也是他和女主角最終重逢的地方。雖然是印度的領地,居民卻大多是藏族人。眼前的和尚原來真的是藏人,和我最最最初的猜想一模一樣。

可是藏族和尚為何會住持一間日本寺廟呢?除非……

「你是和尚嗎?」

我終於問出了這個最根本的問題。

「不是,」他再次搖頭,臉上掛着靦腆的微笑,「我只不過是負責打理寺廟裡的各種事情。寺里的日本住持這段時間回日本了,我就代替他主持誦經活動……」

「你怎麼會誦經呢?那麼複雜,而且是用日語?」我還是有點兒疑惑。

「都是住持教我的,我跟着他學習很多年了。」

「但你不是和尚。」

「不是和尚。」

我在心中無聲地長嘯。

和尚另有其人,管事男依然是管事男-兜兜轉轉,一切又回到了原點。煙、酒、肉、雞蛋、親吻……

在印度教五大聖城之一的普什卡(Pushkar),通通都是禁忌。

對於像我和銘基這樣的食肉動物來說,「全城茹素」幾乎是無法想象的一件事,更何況我們將要在普什卡住上好幾天,直到過完灑紅節(Holi)才離開。銘基同學如臨大敵般向我宣布他的「應對方案」-他發現距普什卡兩小時車程的小鎮Ajme(r阿傑米爾)不禁葷腥,我們可以在那裡先飽餐一頓肉食,再向聖城進發。今後的幾天裡若是實在受不了,也可以隨時逃出來吃肉嘛……

一下車我們就感受到了聖城的肅穆氣氛。城市中心禁止汽車和三輪車通行,這種「福利」在印度可是極為少見。普什卡是個小城,只有一條主街,人口不過一萬多,卻擁有超過400座印度教神廟,居民都是虔誠的印度教徒。更特別的是小城雖地處沙漠邊緣,卻是圍繞一汪湖泊而建-小小湖泊大有來頭,傳說它由創造之神梵天掉落凡塵的一朵蓮花化成,那聖潔湖水足以洗去人世間的一切罪孽。再加上這裡有全印度最出名的(也有說是唯一的)梵天廟,更為普什卡平添了幾分神秘。

黃昏時分,我和銘基按照規定脫掉鞋子走去聖湖邊的石階碼頭。前面是一群穿着飄逸紗麗的印度女人,後面跟着一頭母牛和一頭小牛。赤足行走無法避開石階上各種動物和鳥類的糞便,有些還帶着新鮮的體溫,女人和牛卻都絲毫不以為意。我們在湖邊坐下來,望着圍繞湖水一圈白色和粉紅色建築,享受着暖暖的夕陽和久違的寧靜,感覺竟好像回到了地中海邊的某個小城。 落霞文學網 母牛領着小牛去湖邊喝水,飽飲一頓之後,母子倆心滿意足地慢悠悠爬上石階走回城裡。女人們蹲在湖邊解開紗麗掬水沐浴,從後面能看到她們裸露的肌膚和內衣,甚至有人連內衣也一併除去-在如此保守的印度,看到這一幕真令我驚訝,可是她們做來無比自然,沒有半點忸怩。或許在崇高的宗教目的之下,一切行為都沐浴着神聖之光,世俗的眼光輕如鴻毛。

長長的紗麗鋪在石階上宛如絢麗彩虹,一大群鴿子鋪天蓋地地飛過,遠處的信眾在金色夕陽下虔誠地朝拜沐浴蕩滌心靈。湖水靜謐幽雅,說是梵天失落的蓮花也不為過。這一切美如夢幻,讓我想起印度神話中的那個故事-世界只是梵天的一個夢境,當他醒來的時候,整個世界便也隨之消失。就像《金剛經》所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就像《黑客帝國》中由計算機控制的那個虛幻的現實世界。

梵天的睡去與甦醒正是創世與末世的輪迴,這種說法讓人着迷卻又悵惘-我的一生只是你的一個夢而已。可是如果細究邏輯,眼前這聖湖的來歷卻又經不起推敲-既然人間世界只是天神一夢,那麼「真實世界」里他手中那「真實」的蓮花又何以掉落夢中的「虛幻世界」?我甚至疑心那蓮花也有其神秘來歷,因為相傳在宇宙肇始之際,梵天就是從印度教另一大神毗濕奴肚臍里長出的一朵蓮花中誕生的……梵天與蓮花似乎總是如影隨形,又或者這不過是人們想象力的懶惰?

普什卡和我去過的任何一個印度城市都不一樣,它既是印度教的聖城,有嚴格的禁令和莊重的氣氛,同時又是一個典型的嬉皮小鎮,滿街都是金髮碧眼自由散漫的歐美青年。他們總是一身「改良版」印度服飾,腕子上叮叮噹噹一大堆手鐲手鍊,坐在路邊小店裡喝着鮮榨果汁,吃着水果麥片拌酸奶,或是在出售手工藝品的攤位前耐心地和老闆討價還價-拉賈斯坦邦的手工藝品一向精彩,而普什卡更是拉賈斯坦邦的一顆明珠。出產美麗手工藝品的地方通常都有出色的審美,普什卡不但整體建築風格和諧典雅,就連便宜餐廳的室內設計也常讓人眼前一亮,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藝術天分。

據我觀察,嬉皮聚集的城鎮通常都有幾個共同點:地方不能太大,物價一定要低,有靈性或是藝術方面的吸引力。而印度的神奇之處在於它的接納和包容能力,不僅讓神聖信仰與嬉皮文化並行不悖,自身還因此煥發出別樣的光彩。印度的外國遊客很多,旅遊業熱火朝天,可是很少聽見人們指責印度旅遊地「過於商業化」,或許正是因為精神信念與日常活動結合得如此緊密,人們毫不自覺地在兩者之間自由移動-即便是在塵世的庸俗與瑣碎之中,也要抱持一種超然的態度。

反之亦然。我漸漸發現在某些方面,普什卡也並不是個那麼「聖潔」的地方。有些旅館和餐廳仍然偷偷出售啤酒,菜單上極為普遍的「Special Lassi」則意味着在印式酸奶里摻上大麻。街上有些竄來竄去的「閒人」,穿着一襲白衣,微笑着把一簇花瓣塞進遊客的手裡。這是一個騙局的開端,最後往往會以幫你祈福為名進行訛詐。可是當然,在開始的時候他們總堅稱這是免費禮物,而拒絕是不敬的。我常看見他們在街頭與遊客糾纏-「禮物!禮物!」他們拖住拼命掙扎的遊客的手臂,整張臉因為堅持而變得鐵青,仿佛尊嚴受到了嚴重的冒犯。這是整件事中最可笑的部分,尤其是當你意識到他們是在假冒婆羅門祭司-這片土地上最聖潔最被崇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