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若不系之舟:真假和尚 · 上 線上閱讀

日月山法輪寺。正午的驕陽下,我和銘基站在那座日本寺廟門外,輕聲念出它的名字。

終於到了,我的心裡有點感慨。

2007年底第一次來印度,走馬觀花行色匆匆,在佛陀證悟後第一次說法的鹿野苑只待了兩三個小時。除了佛塔和古寺的遺址,鹿野苑還有許多不同國家的寺廟,其中日本寺的清靜莊嚴和古風盎然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在寺內閒逛的時候,看見幾位借宿寺中的青年男女坐在廂房廊下或讀書或寫字或發呆,他們的面容都有種沉靜平和的光輝,和寺廟的氣氛十分相襯。又見牆壁上掛着一塊牌子,上面寫明住宿條件,比如必須參加早晚的誦經活動,不得持有麻醉劑等藥物,不得說謊、偷盜,等等。

至今仍不明白這裡的氣氛與環境究竟是觸動了自己的哪一條心弦,總之那一刻我忽然對這座寺廟產生了排山倒海般的傾慕與嚮往。或許是平時工作太忙壓力太大,當時的我是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在此借宿,早晚誦經禮佛,閒時讀書喝茶,過一段真正輕鬆閒散的日子。

鹿野苑日月山法輪寺,四年中我仍對它念念不忘。那座遙遠的東方寺廟變成了我的「黃金國」與「香格里拉」,我用想象賦予它比實際更多的寧靜和清雅,它承載了一個忙得昏天黑地的上班族最奢侈的夢想。深夜加班的時候,面對着電腦屏幕上的模型和報告,我會嘆一口氣,走到窗前去看天上的月亮-鹿野苑的那座寺廟裡,這輪明月的清輝正投映在哪一個幸運的傢伙身上?

四年後重返故地,曾經的夢想眼看就要實現-如果唯一的那間對旅人開放的客房裡還有空床位的話……

大概是我們的目光太過熱切,一位管事模樣的亞洲男人有點兒吃驚似的看了我們一眼。他領着我和銘基走到客房門口,一推門,我們倆欣喜對望兩眼放光-居然還有四張空床!

這一次我們的好運簡直勢不可當。五分鐘之後,原本占據了其中一張床的年輕男生搬走了,我和銘基忽然擁有了整個房間!

我們立刻放下行李開始鋪床。床墊和床單是現成的,沒有毛毯或被子,不過反正我們會用自己帶來的睡袋。廁所是蹲坑,沒有淋浴,沒有熱水,只有一個高度齊腰的水龍頭。我覺得蹲在地上用水龍頭沖洗的話應該可以湊合,雖然一想到洗冷水澡還是忍不住打寒戰。房間本身的確有些簡陋,可是想象中寺廟的客房似乎就應如此,太漂亮太舒適的話總覺得不大對勁。

這裡恐怕是整個鹿野苑最慷慨的一間寺廟,住宿吃飯全都免費,當然也希望你捐款,可是金額也是隨意。不巧的是這回我們吃不到寺里的飯菜了-「我們的廚師最近放假回家去了,現在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隨便做點吃的,所以……」管事男搔着後腦勺,露出抱歉的神色。

來到佛門聖地,自然更應隨遇而安,我和銘基於是走去鎮上的餐館吃午飯。

和菩提迦耶相比,鹿野苑的空曠和安靜簡直令人不習慣,卻實在是個修行的好地方。只是日頭太毒,一路暴曬,拜訪過幾間寺廟後,我們實在吃不消那火辣的陽光,又逃回了法輪寺里。

即便是在旅途中,我們也很久不曾體會過這種無所事事的感覺。坐在一片清陰的廊檐下,一邊讀書一邊趕蚊子,我忽然變成了四年來自己深深羨慕嫉妒的那個人。

活在自己的夢想之中,那種幸福感幾乎令我無法集中精神閱讀,連廊下的風聲和樹上的蟬鳴似乎都在讚嘆着這種幸福,正在流逝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光彩熠熠。

法輪寺莊嚴之中又帶着幾分溫馨,有一種佛寺中少見的家庭氛圍。除了負責打掃和園藝的兩位印度男人之外,院落一側的廂房裡至少住了兩戶人家:一戶是西藏人模樣的家庭,爺爺奶奶帶着孫子孫女,不知是在此工作還是借宿;另一戶便是管事男和他的妻女,就住在我們隔壁的房間。落霞文學網 下午四點左右他們全都聚在院子裡喝茶聊天,還不時地扔餅乾給狗吃-寺里養了三隻狗,長相可愛的黑狗和白狗是母女倆,另一隻相貌平平的黃狗額上有傷疤,我們給它取了個很黑社會的名字叫「刀疤狗」。刀疤狗非常喜歡吃餅乾,空中飛接餅乾的技術是一流的。

管事男的妻子特地給我們端來兩杯奶茶,藏族爺爺奶奶也對我們粲然一笑。

住在寺里的這些人全都淳樸而友好,可惜大家語言不通無法交流。唯一能說英語的是管事男,他抱着剛剛半歲大的女兒在廊檐下走來走去。我逗着那小小人兒,她的表情十分怪趣,皺着眉頭卻又像是想要發笑。管事男的五官輪廓也像是藏人,眼神溫柔似水,頭髮卻染成前衛的紅棕色。他常常微笑卻不愛說話,你問一句他才答一句,而且從不提問,搞得我們也不好意思太過八卦。

自從來到寺里,一直沒有見到住持和尚的蹤影,我們猜想他大概在自己的房間裡休息。到了下午五點的誦經時間,我們終於遠遠見到了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見他身披一件褐色的僧衣,坐在大殿的另一側,和我們遙遙相望。負責打掃的印度老人指引我們坐下,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張小几,上面擺放着幾頁經文,是《妙法蓮華經》的節選:「自我得佛來,所經諸劫數,無量百千萬,億載阿僧祇……」

看到的時候簡直嚇了一跳,因為我那段時間剛好也在讀《妙法蓮華經》!

經文用中文寫成,下面有印地語注音。可是和尚一開口,念誦的卻是日文。

只見他正襟危坐,低垂雙目,口裡誦經,手中有節奏地敲着木魚,時不時還要擊打銅罄,發出清脆的響聲。誦經實在是一門藝術,菩提迦耶日本寺的和尚是此中高手,音調雄渾圓潤,宛轉起伏,仿佛音樂一般動聽。誦經聲迴蕩在殿堂之中,頗有佛音裊裊之感。眼下這位和尚雖然同樣遊刃有餘,和前者相比卻還是稍遜一籌。經驗豐富的掃地老人也能跟着念上幾句,我和銘基則完全不得要領。

藏族家庭和幾位之前沒見過的信眾也加入了我們。藏族爺爺和掃地老人手握鼓槌擊打大鼓,包括我們在內的其他人則敲打一種形狀扁平的小鼓。由於是第一次參加這裡的誦經,我和銘基對節奏一無所知,只能跟在別人後面依葫蘆畫瓢,因此整個過程精神都要高度集中,敲錯鼓點的話聽起來會十分突兀。

宿泊條件上寫的誦經時間是半個小時,實際上卻耗時近一個小時之久。誦經快要結束時,大殿裡已經聚集了一大群當地的孩子。我正疑惑他們來這裡幹什麼,只見孩子們在我們誦經結束後迅速排成一隊,齊齊大聲念出「namumyohorengekyo」(南無妙法蓮華經),住持和尚則拿出一袋糖果逐個分發。

晚上吃完飯回來,咬着牙關蹲在廁所洗了冷水澡。夜裡的寺廟更有一種靜謐之美,只是被成群結隊的蚊子破壞了氣氛。銘基憤怒地一口氣連點三個蚊香,差點連我也一併熏暈過去。

住在寺廟的好處是生活規律,早睡早起。第二天早晨六點又是誦經時間,我們在黑暗中走上台階的時候,看見和尚也正從另一側的廂房裡走出來。2月的鹿野苑早晚仍是寒冷,和尚卻依舊穿着那件單薄的褐色僧袍。有因必有果,誦經的時候他不停地吸着鼻涕。早晨的誦經時間比傍晚的還要長,大殿裡的儀式完畢後大家還要跟着和尚走去外面的佛塔繞圈,一邊誦經擊鼓一邊鞠躬禮佛。此刻旭日初升,萬籟俱寂,而我們正在進行一項莊嚴的儀式,一切都是那麼純淨。我迷醉於這個古舊而優美的世界,心中十分感動。

其實從前的我並不常常跪拜禮佛,可是從菩提迦耶開始,一路走來,每每進入佛寺都會自然而然地俯身跪拜,而且心中完全沒有一點尷尬。因為感覺並不像是在崇拜偶像或神明,而只是向一位偉大思想家的超凡智慧表示敬意。

誦經結束後我們回到房間。我正在洗漱的時候,銘基冷不丁地說:「那個和尚……是不是管事男啊?」

「當然不是!」我差點兒被水嗆到,「你真的有臉盲症吧?!而且和尚是日本人啊,管事男又不是日本人。」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日本人?」

「長得不像日本人啊,而且他說英文的時候完全沒有日本人的口音。」

「是吧?」銘基好像有點兒被說服了,「我真的記不太清他們倆長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