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若不系之舟:何處染塵埃 · 下 線上閱讀

以前我雖然了解佛陀這些最根本的教義,卻因為它們流傳已久人所共知,只覺得它們樸實易懂,心中並不十分珍惜,反而對後來發展得越來越艱深和玄妙的一些宗派更感興趣,尤其着迷於深具詩意與哲學之美的禪宗。可是當我真的來到佛陀曾經打坐冥想的地方,想象着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環境,想象着他曾經歷過的種種生理、心理考驗和自然界的劇烈衝擊,體會着他的悲憫之心和感人毅力,再回頭來認真研讀這些我曾覺得太過平實的教義,不由得生發出完全不同的看法。

我開始深深感到佛陀是一位真正擁有理性智慧的思想家:他接受當時婆羅門教中輪迴和業的思想,這些思想或許會被唯物主義者嘲笑,可從宗教的本位上卻是最為公平合理的思想。它使得人們在不如意的境遇中心平氣和地面對現實,想到來生的遠景時便會努力行善,面對死亡也不用畏懼;然而佛陀並不接受《奧義書》中梵天顯現宇宙的思想,更妙的是他根本不談宇宙的創始,只教我們如何從有限存在的凡夫眾生,轉變為無限存在的大解脫者,指點我們循着一定的方法脫離苦海,從迷幻的有限之中走出來。也就是說,佛教更看重的是「方法論」,而不是「世界觀」;此外,佛陀否認祭祀萬能和婆羅門至上,主張四姓平等,人人皆有佛性,反對盲目的信仰,着重實際的修持與體證,強調人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智慧和毅力來超越生死和自我。

宗教大約起源於人類對於死亡和未知事物的恐懼。我常覺得對宗教有興趣即是對人生的各種問題(比如生老病死)有興趣。人為什麼而活着的問題註定永遠要在現實中困擾着我們,然而正如聖嚴法師所說,這是一個非常永恆,永恆得不會有也不應有統一的最後答案的問題,這是一個其內容具有極端特殊的經驗性而無從用語言傳達的問題。因此佛陀索性就不糾結於這個問題,而是向我們說明人生的歸向以及達到永恆目的的實踐方法,從而減少了人們對未知與死亡的恐懼。

佛陀認為眾生的存在便是生老病死周而復始的受苦,所以他讓眾生了解痛苦和產生痛苦的原因,對意識的局限性保持警惕,這樣才會知道如何遠離痛苦。他認為人生充滿缺陷,人卻有着過多的不滿足,總是盲目追求那些膚淺而毫無價值的東西,這本身就構成了人生的痛苦,因而他主張反觀自身,去除惡性膨脹的欲·望,以個人的道德完善為目標。佛陀相信一切事物都具有因緣性,因此事物總是相對的和暫時的,因此他反對執着和自以為是,提倡理解和寬容。他並不教人背棄現實生活,而是要我們在以正當的職業為人間社會謀求幸福的同時,努力修持沉澱物慾,不執着於無常的環境和際遇,並以佛法的實踐來達成個人生命的升華,同時促進人間社會的淨化……這是真正的大智慧。且不論這是在兩千五百年前產生的思想,即便是今日的文明對這位思想家所能做的唯一貢獻也不過是肯定其智慧與成就。他並非天馬行空地創造,而是在對人生和人性進行過深刻思考之後形成了自己一套令人信服的思想體系。佛陀將一切事物都視為不具任何意義,因此佛教在批判了生命以及整個宇宙的同時,在本質上也取消了自己作為一種宗教的身份。

佛陀在成道後的四十多年中,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從不同的角度對不同程度的人說法,而不同程度的人也因此得到不同程度的意義。我想即便是固執的唯物主義者也能從中受益。記得在我更年輕的時候,頭腦里灌滿了理性主義,看不出神話與謊言有任何區別。讀聖經故事時我質疑處女生子與耶穌復活,翻閱佛典時我又糾結於諸如「天魔」之類的記載。可是自從幾年前第一次拜訪印度,我驚訝地發現這是一片直覺高於智慧、體驗高於教條的土地,它使我逐漸意識到體驗在宗教中的重要性-重要的是這些故事對我的影響,重要的是它們所象徵的現實和昭示的意義。就拿佛典中的「梵天」和「魔王」來說,站在宗教信仰的立場,自然對此信為事實,可是假如尚未入信,也不妨把它視作形象化或故事化了的寓意,比如魔王代表了人類的醜惡面和煩惱相,梵天代表了人類的善良面和清淨相。

對於原始佛教有了不同的理解之後,再回想自己曾經對禪宗「呵佛罵祖」等驚人之舉的興奮着迷,簡直無法原諒自己的愚蠢。修行到很高境界的禪師或會呵佛罵祖,可呵罵的其實不是佛祖,而是弟子們心中對佛相的執着。可我只不過讀過幾本書,連門都沒入,對什麼都只是一知半解,就妄想學着別人的樣子呵佛罵祖,以為這樣就是看破了,就高級了,其實不過是表面文章,實在愚不可及。

在菩提迦耶時我一直在重讀佛陀的生平和原始佛教的根本教義,對其中一個故事印象特別深刻:由於佛陀本人平和容忍,對於外教教徒毫無歧視之心,因此贏菩提樹下打坐的信徒得了許多外教徒的皈信。他同時還囑咐那些皈信了佛教的外教徒們,對於他們原先供養恭敬的外教沙門婆羅門,仍當照舊地恭敬供養。這樣的態度別說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即便是在當時的印度也不能見到。

佛陀的教義如此容忍寬大,可惜後世的弟子們卻常常因為宗派不同而互相鄙薄,最常見的便是大乘佛教(北傳佛教)瞧不起小乘佛教(南傳佛教),大概是覺得小乘只顧自己解脫,不願回頭救度其他眾生。我在北京上大學時拜訪某座寺廟,和廟裡的僧人攀談起來,他就說「小乘適合根器小的人」,言語間頗有一點不屑。

可是原始佛教中根本就沒有大乘與小乘的問題,而且如果一定要說小乘只顧自度而不度他人,南傳佛教豈不是早就滅亡了?而禪宗之隱於山林,又豈是大乘的精神?

離開菩提迦耶的那天,我們照例還去摩訶菩提寺繞正覺塔和菩提樹轉圈。不知是不是天氣的原因,樹上的知了似乎叫得益發大聲了。「蟲呵蟲呵,難道你叫着,業便會盡了嗎?」不知名的日本詩人曾經寫下這樣的詩句。「業」和「緣」都是佛教中非常重要的兩個概念,周作人先生卻說「這業的觀念太是冷而且沉重……緣的意思便比較溫和得多」。其實若是仔細體會「一切諸法都依託眾緣和合而生,緣盡則散滅」的說法,這「緣」的觀念又何嘗不是冷而沉重。只是一想起在摩訶菩提寺獲得的感動,一想起這些日子裡當地居民和僧侶們給予我們的幫助,我又覺得與菩提迦耶結下的因緣是溫暖而有情意的。古代僧人也有結緣的風俗-「京師僧人念佛號者輒以豆記其數,至四月八日佛誕生之辰,煮豆微撒以鹽,邀人於路請食之以為結緣。今尚沿其舊也」。佛法奧妙精深,既有「結緣」的主動,又有「隨緣」的淡泊,怎奈我修行淺薄,做不到隨緣適意,卻總是聚散兩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