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若不系之舟:我的27號 · 中 線上閱讀

「Pani……」27號忽然發出了兩個含糊的音節。

「什麼?」我非常疑惑。

「Pani……pani……」他堅持。

我還是不明白,只好呆呆地看着他。

27號慢慢伸出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指向他的輸液瓶,「Pani……」

旁邊的傷腿大哥也朝我怒目而視,大聲吼道,「Pani pani!」

莫非是輸液瓶出了問題?我嚇了一跳,趕緊奔出去求助。

悅子阿姨正站在門外幫一個病人系上褲帶,我把她拉到27號床邊,她把整個輸液架都檢查了一遍,可是沒有發現任何問題。「OK OK!」她比出OK的手勢,拍拍老人的肩膀安慰他。

27號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絕望的光,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Pani……」

「你說什麼?Pani?你要pani?」悅子阿姨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轉過身朝向我,「水!Pani是水的意思!」

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個孟加拉詞語,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忘記。

懷着巨大的內疚感,我拿着水杯飛奔回房,慢慢將水倒進27號的口中。他用力咂吧一下嘴,發出如釋重負的一聲嘆息。

喝完水之後,老人說什麼也不肯再吃東西。面對我遞到他嘴邊的飯勺,他總是緩慢卻堅決地避開。他不看任何地方,一雙眼睛似閉非閉-事實上,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很少睜着眼睛打量這世界,仿佛這世上沒有屬於他的位置,因此不得不退避到它最外層的邊緣。

眼看無法完成讓他吃掉一半糊糊的任務,我實在是有些發愁,這一次也沒有別的義工自告奮勇前來幫忙,我只得再次出門去找尖嗓日本阿姨。

阿姨不愧是經驗豐富的長期義工,她一來就像哄小孩兒似的做出很多滑稽的大幅度動作來吸引27號的注意,再用飯勺噹噹地敲着餐盤,一邊大聲說:「嘿!不吃東西可不行哦!」然後不由分說就往老人的嘴裡連塞三勺糊糊。奇妙的是面對尖嗓日本阿姨,27號表現得就像是害怕幼兒園老師的小朋友,雖然不情願卻仍是乖乖地將食物通通吞咽下去。

阿姨又手腳麻利地把27號扶起來,讓他坐在床上,雙腿垂在床沿,然後再餵他一大勺。落霞文學網 「坐起來比較方便吞食,」阿姨解釋說,「明白了嗎?餵他吃飯就得像這樣連逼帶哄……」她轉過身來,輕輕撫摩着27號的頭頂表揚他:「Very very good!這樣吃東西才對嘛!」

阿姨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繼續與27號進行拉鋸戰。雖然他還是不太想吃東西,可是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坐起來以後他的視野更廣了,可目光卻總是集中在同一個地方。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發現他久久注視着的正是38號的遺體,一股酸楚頓時湧上我的心頭。垂死之家的住客們一生中究竟經歷過多少場生離死別?即便是來到了這個衣食無憂的棲身之所,這裡的天荒地老仍然充滿局限,他們還是得隔三岔五地直面死亡。面對同伴遺體的時候,他們是否預想過自己的那一天?我知道生命脆弱,可直到來到這裡以後才意識到它竟是如此脆弱。人的生命就像蠟燭的火焰一樣,在任何一個時刻都可能消失在黑暗之中,然後被永遠地遺忘。

我注視着27號的眼睛,裡面空無一物,沒有愛,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也沒有對人世的依戀。我心頭一顫,用力舀了一大勺糊糊,「他死了,你還沒有,所以你更要好好吃飯。」也不管27號是否聽得懂,我指一指38號,又指一指他,然後將勺子伸到他嘴邊。

他猶豫了一下,竟然真的微微張開了嘴。我模仿着尖嗓日本阿姨的動作,在他吞咽的時候一邊輕輕撫摩他的頭和後背,一邊不停地表揚他:「Very good!Very very good!」

才剛剛撫摩幾下,我的頭腦中忽然電閃雷鳴,那突如其來的光亮和聲響令我足足窒息了幾秒鐘-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猛然意識到27號有多像我的爺爺。

他頭頂上那些摸起來扎手的極短的發茬,他那瘦得皮包骨的肩膀和脊背,他深深凹陷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怎麼會這麼像?!我震驚地注視着眼前這個氣息奄奄的老人。我來到垂死之家時的確懷有某種「彌補」的心態,可我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竟然真的會在這裡的病人身上看到爺爺的影子。我一下又一下地撫摩着他枯瘦如柴的背脊,心裡泛起一股飽含幸福的悲愴-又或許是飽含悲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