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若不系之舟:You Just Can’t Walk Away · 下 線上閱讀

除了對方以外,我們覺得日本義工也是可以信賴的,因為他們做事特別認真仔細。銘基和日本男生登志公君一起擰毛毯的時候,那場面真是蔚為壯觀:兩人各揪一角左右互擰,用力到手臂上的青筋都一條條暴出來,為了進一步擠干水分還要揪住毛毯繞過肩頭轉圈,看起來簡直像是舞龍舞獅-被擰成一圈圈的毛毯便是那條「龍」了……

饒是如此,悅子阿姨還是每天都跑來水房反覆強調:「擰乾!我希望……很乾很乾!」有一天我正在進行我獨創的「擰乾兩步法」的第一步,悅子阿姨忽然一個健步衝過來,一把奪過我手裡的衣服,「不是這樣!要擰乾!要很乾很乾……」這真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當時一下子氣血攻心,硬是強行把衣服從她手中奪回來,一邊擰一邊吼道:「我知道!我剛才那只是第一步!後面還有第二步!」

大概沒料到我的反應如此激烈,阿姨也愣住了幾秒鐘。她沒再堅持,可是忽然拍拍我的肩,「你,來!來幫忙……」就這樣,我又被莫名其妙地帶到樓梯轉角處的房間裡,和另一位日本阿姨一塊疊起了紗布。悅子阿姨要求我們把每一塊紗布都疊成整齊的正方形,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們必須將紗布沿着三塊正方形小硬紙板小心翼翼地摺疊,每一條線都要對齊,任何多餘的布料和線頭都不被允許。日本人做事真是一絲不苟,我心想,反正疊好的紗布是被用來敷在病人的傷口處,就算是沒有完全對齊或是多一根線垂死之家屋頂晾着每天洗乾淨的衣服和床單頭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原本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完美主義者,可是和她一比馬上變成了冒牌貨。

專注細緻的手工勞動往往能夠磨平一個人的性子,疊着疊着,我也漸漸變得心平氣和。房間裡非常安靜,悅子阿姨戴着老花鏡正在一旁用縫紉機為病人縫補衣服,踩動腳踏板的聲音悶悶地迴響在空曠的屋子裡。她不時地自言自語:「啊,怎麼辦……哎呀,這個這個……糟糕……這樣好了,就這麼辦吧……」我偷偷地注視着她。從見到悅子阿姨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不是那種點頭哈腰笑語溫柔的日本女性。她身材清瘦,輪廓柔和,可是眼神有時銳利得簡直可以切割鑽石。近乎偏執的完美主義者,對於每項工作都有自己一套嚴格的程序和方式,你哪怕只是稍作改動,她都會立刻反應很大地「nonono!」她的經歷是個謎,沒人知道她的人生故事,又因何機緣來到這裡,只知道她常年在垂死之家工作,並且打算一直做下去。悅子阿姨每天都極其忙碌,照顧病人的同時,還要安排、糾正和督促義工的工作。她每天在屋子裡風風火火地走來走去,並不露出一點疲態,可是有些夜晚我們在薩德街(Sudder Street)的小餐館看見她,一個人坐在角落孤獨地喝着一碗湯,滿臉都是疲倦。究竟是什麼促使她選擇這樣清苦辛勞的異國生活?偏執和嚴格的背後,一定有很多很多的愛吧。我忽然很想抱抱她瘦弱的肩膀。

在悅子阿姨的嚴格要求下,那一天我成功地疊出了很多堪稱完美的正方形紗布,之後又跟她一起用「她的方式」疊衣服。雖然好幾次有吐血的衝動,好在最後也終於得到了認可。她指着我對法國義工Francesco說:「我喜歡她。她很好。」然後她忽然又補充一句:「一般來說,日本人、中國人、韓國人都很好。」Francesco非常鬱悶。「好吧,」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所以,法國人不好?美國人不好?印度人也不好?」悅子阿姨並沒有反駁,只是一笑置之。

其實我不知道為什麼悅子阿姨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然而奇妙的是,剛開始工作的那幾天,我和她有相同的感受。我和銘基都覺得亞洲的義工和西方國家的義工有很明顯的區別:亞洲人工作起來很賣力,而且分配到什麼工作就做什麼,也完全不介意干髒活累活;很多西方人則往往抱着「浪漫」的心態來看待做義工這件事,他們不想洗衣服洗碗拖地,一心只想和病人接觸表現愛心,比如擁抱病人,和他們聊天(雖然語言不通),給他們餵飯擦身,等等。如果不需要他們做這些工作,那麼就算水房裡有堆積如山的衣服和毯子需要洗,他們也絕對不會過來幫忙,寧可跑去天台一邊晾衣服一邊聊天曬太陽。有一次休息時間已到,我們這邊衣服還沒洗完,銘基和另一位義工卻被叫到天台去晾衣服,因為原本負責這項工作的人已經忙不迭地跑去喝茶休息了。落霞文學網

為此我有點兒不爽,覺得他們的愛心太過自私廉價。可是當我們自己也開始接觸和照顧病人之後,才發現自己此前的想法實在有些偏激。照顧病人是與洗衣服之類的體力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種辛苦,而且需要更多的技巧和耐心。這件事也令我意識到自己心理的「陰暗」,抑或是學習工作多年養成的「競爭意識」-總是斤斤計較於投入和被認可的程度,一旦發覺別人比自己付出得少便有吃虧的感覺。其實做義工本來就不求報酬,不管做什麼還是做多少都只憑個人意願,自己無愧於心就好,根本沒有必要斤斤計較,更沒有資格批評別人。

後來我無意中看到特蕾莎修女的一句名言:「即使你是友善的,人們可能還是會說你自私和動機不良。但是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友善。」我的臉上頓時一陣熱辣辣的。

這就是加爾各答仁愛之家的魅力吧。你不遠萬里而來,心懷美好願望,摩拳擦掌地準備幫助別人-可是自己卻先被治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