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若不系之舟:You Just Can’t Walk Away · 上 線上閱讀

You just can’t walk away. 1946年,站在加爾各答哀鴻遍野的街頭,一位修女聽見了這樣的呼召。那時她在一所教會學校任教,校內生活舒適,和平安逸,校外卻是人間地獄,滿街儘是麻風患者、乞丐和流浪兒。修女沒有掉頭走開,她選擇了直面苦難-放棄舒適的生活,深入貧民區去服務那些貧窮中最貧窮的人,這一去便是五十年。她成立了仁愛傳教修女會(Missionaries of Charity,又稱博濟會),開設垂死者收容院,並將仁愛之家開到了印度之外,從初期的十二所增加到如今遍布全球的數千所。

在荒蕪的加爾各答,她的名字叫特蕾莎。

加爾各答的仁愛之家至今仍是全球總部所在地。因着特蕾莎修女偉大的人格魅力和在世界範圍內的巨大影響力,即便在她去世多年以後,世界各地的人們仍然紛至沓來,到此進行長期或短期的義工服務。義工報名面試那天我甚至看到一個人數眾多的韓國旅行團,儘管他們在印度逗留的時間也很有限,卻仍然擠出時間安排團員們來這裡做兩天的義工。

根據服務對象的不同(女人、兒童、傷殘病人、垂死者等等),仁愛之家屬下有好幾個不同的部門(「婦女之家」、「兒童之家」、「垂死之家」等)。我和銘基加入的是「垂死之家」。之所以會選擇服務垂危病人,我想我是有一點私心的。外公去世時我還未出生,外婆走時我年紀太小記憶模糊。和爺爺奶奶感情很深,可是二老去世時我人在英國,病床前也未曾盡得半分孝心,一直有些難以釋懷。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理解,然而垂死之家的確令我看到了某種彌補的方式,儘管對象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或許是因為看過很多「前輩」們關於義工生活的描述,真的走進垂死之家時,我不但沒有絲毫拘謹和陌生,反而有種奇異的親切感。和院外髒亂不堪的貧民窟比起來,這裡清靜整潔,井然有序。在外面的世界,食物與生存是最大的雄心壯志,而住在這裡的病人卻衣食無憂,生活隨時有人照顧。一日三餐之外還有茶點時間,飲食豐富健康,飯後有水果,吃魚前連魚刺都通通挑出來才派發出去。難怪聽說有人為了進來寧願使出自殘的苦肉計。

病人們絕大多數是男性,什麼年紀的都有,穿着綠色的病號服。除了一兩個偶爾會大聲哭鬧,其他人基本上都非常安靜,臉上「也無風雨也無晴」,呆滯的眼睛宛如磨損了的玻璃彈珠。我原以為重症患者生活已完全無法自理,可是眼前的這些人大多可以自己下床走動和進食,儘管行動十分緩慢笨拙,可是看上去並不太像生命垂危的樣子。起不來的幾個則躺在床上,由義工和修女照料一切生活瑣事。

後來和長期在這裡工作的義工聊起來,他們說垂死之家的病人們大多曾是車站的乞丐和流浪漢,因為身患重病而被仁愛之家派去車站的「先遣隊」發現並送到此處。垂死之家不是醫院,它無法承擔救死扶傷的責任 落霞文學網,只能為那些不久於人世的病人提供一個臨終前的溫柔歸宿,讓他們能夠有尊嚴地死去。然而話雖如此,人類的生命力之頑強實在是未可限量,很多原本生命垂危的病人來到這裡以後,因為得到悉心照顧,身體竟奇蹟般地好了起來。

因此垂死之家中最為年輕的兩位住客看起來已經不大像是病人。尤其是年紀稍長的那一位,個子特別矮,可是並不瘦弱,人也精神得不得了,到處跟義工們握手寒暄,還不知從哪兒學會了幾句西班牙語,說起來眉飛色舞,頗有一點風騷。年紀小的那一位情況卻不太穩定,好的時候又開心又黏人,我去的第一天他還特地表演了幾個舞蹈動作,可是不好的時候他會痛哭到讓你的心都碎成一萬片,只得派一位義工緊緊抱住他給予安慰。有老義工告訴我,這孩子從小被人下毒,因此染上毒癮,每次哭鬧就是毒癮又發作了。雖然對這傳說的真實性不無懷疑(據我所知仁愛之家幾乎從不接收「癮君子」),但是我也確信他小小的身體上一定承載着一個由黑暗和眼淚構成的故事。

相比起肉體上的病痛,以我有限的觀察和經驗看來,許多病人的精神問題似乎更為嚴重。這一點後來在與長期義工小P的交流中得到了證實,他說有一次適逢某場舉國關注的極其重要的板球賽,垂死之家特地通知大家去電視房看球賽,結果一共也只有兩個病人去看。如果你明白板球在印度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如宗教般的地位,你就會發覺這件事的不可思議。而小P更了解到,很多病人之所以此前會淪落到無家可歸流落街頭以至病痛纏身的地步,最初都是由於精神出了問題的緣故。也就是說,他們的人生之所以發生巨大轉折,是源於某次變故對於精神的致命一擊。而至於這神秘的變故究竟是什麼,卻從來沒有病人透露過一絲一毫。

義工的工作並不複雜卻十分瑣碎。懂得醫學知識的義工需要承擔起給病人打針換藥的任務,而大多數人如我和銘基只能幹些不需要專業知識的「粗活」-洗衣、晾衣、分飯、餵飯、餵藥、洗碗、擦身、剪指甲、剃鬍子、疊衣服、掃地……

這裡並無具體細緻的工作安排,忙碌與否完全取決於你的眼裡是否「有活兒」。中間有一次喝茶休息的時間,義工們聚集在院子的涼亭里喝茶吃餅乾聊天,許多友誼便是此時此地埋下的種子。

上午的時間裡,洗衣服是重頭戲。這裡沒有洗衣機,洗衣服全靠人手作業,一共需要六道工序。修女們無私地承擔了最痛苦的第一道工序-給髒衣服浸上消毒藥水再用刷子刷洗。病人往往大小便失禁,衣服和毛毯上總是沾了很多的大便,需要先用刷子把大便刷掉才能進行後面的工序。這實在不是每個人都會願意做的工作,光是看見那些刷落在地的大便已經覺得噁心了,可是修女們戴着口罩半蹲在那裡辛勤刷洗的身影卻有種令人起敬的聖潔。

刷完這些衣物後,還要再過水手洗一次,將殘存在衣服上沒有刷淨的大便用手搓掉,才能送達第三道工序用洗衣粉洗滌(可以手腳並用),然後再分別過兩次水,最後擰乾,攢成一堆後會有義工拿去天台晾曬。大家在洗衣盆和塑料大桶前或坐或站、手下不停,看起來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可是如果你仔細觀察其中某些年輕的男義工洗衣服的方式,恐怕會在心裡暗暗發笑-他們完全不知道衣服是需要搓洗的,只是反覆地把衣服放進水裡再拿出來,而且是全神貫注、非常努力地做着這些動作。我覺得很搞笑,可是同時又有一點感動-這些小男生恐怕平生連一隻自己的襪子都沒有洗過,卻特地千里迢迢跑來印度替病人洗衣服……

洗衣服的過程中經常發生各種小插曲。比如在這裡長期工作的日本阿姨悅子會忽然衝過來「強行」給新來的義工分發一次性手套。「細菌!很多很多細菌!第一次來……危險!」她的英文支離破碎,只好以激動的表情和手勢作為輔助;比如我在過最後一道水馬上就要擰乾的時候,忽然發現衣服上還沾着一塊大便,當時簡直有暴走的衝動,可是又不好指責任何人,只得默默地把它扔回第一道工序;比如義工之間有時會就何時換水的問題發生爭執:愛乾淨的日本義工大叔認為水已經髒了應該更換,可是固執的法國義工卻堅持聲稱還不到換水的時候,雙方相持不下,日本人固執起來也同樣刀槍不入,大叔一言不發地忽然就把水全倒了,法國人只得在一旁乾瞪眼;比如一位男病人忽然出現在水房門口,自顧自地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掉,小心地放在旁邊待洗的一堆髒衣服上面。多麼能幹!不需要修女嬤嬤幫忙,自己就可以把髒衣服送來洗!他整個人全裸着站在那裡,臉上露出非常驕傲的神情……

我和銘基做得最多的是最後兩道工序-過水和擰乾,主要是因為我們倆都有種傻氣的偏執,擰起衣服和毯子來真的會使出渾身力氣,直到再也擰不出任何水分,非常適合做這項工作。我看到有些義工擰衣服非常馬虎,隨隨便便擰一下就扔進筐里。如果之後可以暴曬幾日至徹底曬乾倒也罷了,問題是等不了那麼久,因為沒有那麼多的衣服可以更換。我每次疊衣服的時候都會發現有些衣服還是濕濕的,病人穿着肯定很不舒服。為了不讓這種事情在我們服務的日子裡發生,我和銘基決定堅守在擰衣服的崗位,不過大概是因為太過死心眼,手套和手指都被擰破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