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終結:第十四章 過去的罪行 線上閱讀

「為什麼?為什麼?」

推瑟爾無助地來回看着時間計量表與這個時空技師,他的眼神和聲音里透露出困惑的挫折感。

哈蘭抬起頭來。他只有一句話要說。「為了諾羽!」

推瑟爾說道,「那個你帶來永恆時空的女人?」

哈蘭苦笑。

推瑟爾說道,「她和這整件事有什麼關連?偉大的時間之父啊,我完全不懂你,孩子。」

「有什麼需要懂的嗎?」哈蘭自憐地說道。「你為什麼要故意裝傻?我有個女人。我和她在一起感到幸福,她也一樣。我們一點都不傷害任何人。她在新的現實里完全不存在。她成為任何人又有什麼關係?」

推瑟爾不曉得要如何回應。

哈蘭大喊。「但永恆時空有自己的法規,不是嗎?我全都知道。私通行為必須經過允許;私通行為必須經過計算;申請私通者要有地位;私通行為是一種狡猾的運作。當這項計劃結束之後,你們打算對諾羽作什麼?一個將即將失事的火箭座位嗎?或是一位計算師社區當中的女主人?我想,現在現在你們根本不會想再作任何安排了。」

他將心中絕望的鬱悶傾泄而出,但推瑟爾卻立刻奔向通訊面板。它的傳訊功能已經恢復了。

計算師對着通訊面板大喊,不容對方有質疑與詢問的空間。「這裡是推瑟爾。任何人都不准進入這裡。沒有人能進來,沒有人。你聽清楚了嗎?……好好看守。全時理事會的成員也不准進來。特別是全時理事會的成員。」

他面向哈蘭,茫茫然地說道,「他們會執行我的命令,因為我是理事會中最老最資深的委員,而且因為我是脾氣古怪的老人。他們會聽我的命令,因為我是脾氣古怪的老人。」他陷入自己的沈思好一會兒。然後他說道,「你認為我的脾氣古怪嗎?」他像猴子般地迅速晃着自己的頭。

哈蘭心想︰時間之父呀,這個人瘋了。這件衝擊讓他瘋掉了。

他後退了一步,駭於對方可能的瘋狂舉動而後退。然後他很快地穩住自己。就算這個人瘋了,但他還是個虛弱的老人,更用不着說,這種瘋狂的情況很快就會結束。

很快?為什麼不是立刻結束?究竟是什麼延遲了永恆時空的終結?

推瑟爾以諂媚的語氣說道(他的手中沒有香煙;也沒有試着去抽取一隻),「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我的脾氣古怪嗎?我想是的。太古怪了,所以你不想回答。如果你認為我是個朋友,而不是滿腦子胡思亂想,行為完全無法預料的古怪老頭,那你早該開誠布公地和我講出你心中的疑惑。但你顯然不這樣作。」

哈蘭皺起眉頭。原來對方以為哈蘭瘋了。原來如此!他生氣地說道,「我的行為是正確的。我的神志很正常。」

推瑟爾說道,「我告訴過你,那個女孩很安全,你知道的。」

「我在不久之前傻傻地相信了你。現在,我再不會愚蠢地相信,理事會竟會公正對待一個時空技師。」

「誰告訴你理事會知道這件事?」

「芬吉曉得,而且他也向理事會作過報告了。」

「你又是如何得知芬吉的報告?」

「我用神經鞭威脅芬吉,讓他吐露出這一切。」

「就是這同一把神經鞭嗎?」推瑟爾指着計數器上那已被熔掉的握把。

「是的。」

「忙碌的鞭子。」然後,他的語氣變得嚴厲,「你知道為什麼芬吉不自行處理,而將這件事通報到理事會來呢?」

「因為他恨我,他想讓我失去所有的地位。他也想要諾羽。」

推瑟爾說道,「你太天真了!如果他真想要那個女孩,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安排妥當。一個時空技師根本無法違抗他的意圖。那個人恨的是我我我我,孩子。」(沒有香煙。一向煙不離手的他,目前的模樣看來有些不太自然。當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斑駁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你?」

「這還牽涉到所謂的理事會政治生態,孩子。不是每一個計算師都可以進入理事會。芬吉想要這個職位。芬吉是個有野心的人,而且極端渴望這個位置。我阻擋他進入理事會,因為我認為他的個性並不恰當。時間之父啊,在接到報告之前,我從未料到我對他的判斷居然如此正確……聽好,孩子。他曉得你是我的手下。他見到我將擔任觀察師的你帶走,並讓你成為一個優秀的時空技師;他見到你一直幫我工作。他要如何才能反將我一軍,摧毀我的影響力呢?只要他能證明,我寵愛的時空技師竟然犯下違抗永恆時空的重罪時,他就能夠順勢打擊我。那將逼使我自全時理事會中辭職,而你認為,接下來的遞補者將會是誰?」

他將手指習慣性地移到唇邊,卻因指間的空無一物而感到茫然。

哈蘭心想︰他想克制自己的情緒,不過心裡卻一點也平靜不下來。他辦不到。但是,現在現在一直淨扯這些無聊的事作什麼?永恆時空即將就要結束了。

不過他隨即感到一陣苦惱︰為什麼還沒結束?為什麼?推瑟爾說道,「前一陣子,當我同意讓你到芬吉那裡出任務時,我早就懷疑會有危險。不過瑪蘭松的回憶錄的確說到,你在最後一個月曾由於不知名的原因而離開。很幸運地,芬吉的確拙劣地扮演好這個角色。」

「什麼樣的拙劣角色?」哈蘭無力地問道。他並不真的關心這回事,但推瑟爾不斷地講着,讓他覺得配合對方的言談,比關上自己的耳朵要來得容易。

推瑟爾說道,「芬吉送來這份報告的標題是︰《關於時空技師安德魯.哈蘭違反專業的行為》。

你在裡頭可以看得出來,他是個忠實的時空組員,冷靜,公正,毫不偏頗。他想讓理事會自行判斷,然後讓他們憤怒的矛頭指向我。對他而言,非常不幸的是,他並不曉得你真正的重要性。只要是任何和你有關的報告,都將二話不說地轉送到我的手上來,除非和瑪蘭松計劃有關,否則你的事情絕不可能帶到委員會上來公開討論。」

「你從未和我提過這點。」

「我能怎麼辦?我擔心讓你知道過多內幕,可能會危害到我們手頭上的計劃。我曾給了你很多次機會,讓你把你的問題帶來給我。」

很多次機會?哈蘭毫不相信而扭曲嘴形,但隨後,他想到推瑟爾在通訊面板的疲憊臉孔,問着哈蘭是否有話要對他講。那是昨天的事。僅僅是昨天的事。」

哈蘭搖着頭,不過臉卻轉向另一旁。

推瑟爾柔和地說道,「我收到報告,馬上就知道他處心積慮地想要激怒你,逼得你作出——某些輕率不當的舉動。」

哈蘭看着他。「你也知道這回事?」

「你吃驚嗎?我認識芬吉很久了。我很早之前就曉得他的個性。我是個很老的傢伙了,孩子。

我當然非常清楚。不過,一個計算師還是可以使用其它方式來檢查。我們有些東西是從一般時間內所剔除的工具,而且不會公開擺在永恆時空的博物館內,只有委員會的成員才知道這些管制物品的存在。」

於是哈蘭想到,那些管制品當中也包括100,000世紀所放置的時間障礙。

「從他的報告與我的認知,我很容易就推算出事情的發生經過。」

哈蘭回想起多年前,他和芬吉剛開始相處的那些日子。當時推瑟爾應該就曾在芬吉面前,對他這年輕的觀察師表現出反常的興趣。芬吉當然不會曉得瑪蘭松計劃,必然認定推瑟爾對他另有陰謀。「你有沒有見過資深計算師推瑟爾?」他回憶起芬吉曾這麼樣地問過他,哈蘭甚至可以精確地記得對方不安的語氣。早在那個時候,芬吉一定會懷疑哈蘭是推瑟爾派來臥底的間諜。於是他的敵意和恨意早在當時便已萌生。

推瑟爾繼續說着,「要是你來找我——」

「來找你你你你?」哈蘭大喊。「那麼委員會的其他人怎麼辦?」

「別理其他人,只有我知道。」

「你沒告訴其他人?」哈蘭語帶嘲諷。

「我沒說過。」

哈蘭心中感到一陣燥熱。他身上所穿的衣服彷彿都能令他窒息。愚蠢與無聊的嘮叨!有什麼用有什麼用?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永恆時空還沒結束?為什麼這裡所依存的現實現在依然能夠保持?時間之父啊……究竟哪裡出了錯究竟哪裡出了錯?

推瑟爾說道,「你不相信我?」

哈蘭大喊,「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他們跑來看我,不是嗎?就在那次早餐會報里?如果沒見過芬吉的報告,那他們為什麼要來?他們想過來看看,我這個違反永恆時空法律的怪傢伙究竟長得什麼模樣,只不過他們還得再等個一天。再過一天,計劃結束,明天他們就可以向我進行制裁。」 落霞文學網

「我的孩子,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們想要看你,僅僅因為他們也是人。理事會的委員也是一般人。因為根據瑪蘭松回憶錄的記載,他們不該出現在搭乘時空壺作時間之旅的場景中。

正由於回憶錄中從未提及,於是他們也無法直接與庫柏交談。但他們還是有好奇心。時間之父呀,孩子,難道你看不出他們的好奇心嗎?你是在這項計劃中,他們那些人唯一能夠接近的相關人士,所以他們全都跑過來盯着你看。」

「我不相信。」

「這是真的。」

哈蘭說道,「是嗎?在我們用餐中,申納委員談到一個人見到他自己的詭論。他顯然知道我進入482世紀的非法之旅,我那回差點真的碰見我自己。那是他嘲諷我的方式,將他的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

推瑟爾說道,「申納?你擔心申納知道你的事?你曉得他為何有那般可悲的外貌嗎?他的故鄉時間是803世紀,當時的文化是在所有歷史上,人類外形最不能符合一切美感的年代。

他們在青少年之後,便要除去身上的一切毛髮。

「你知道這對人類連續性的意義為何嗎?當然你會知道。這種奇特的外形,將他們與他們的祖先以及後裔全都區隔開來。從803世紀召募而來的時空組員自然相同,他們與我們的外貌差異太大,因此他們在永恆時空里的成員很少。申納是裡頭唯一一個能坐上理事會委員座位的人。

「你曉得這會怎麼影響他?當然你會曉得他心中充滿着不安全感。你能夠想象,一個理事會的委員居然是如此不安的人嗎?申納必須靜靜地在會議上聽着別人談論,將他故鄉體毛去除習慣給消除掉的討論。消除了這種現實,他將會成為所有人類世代中具有這種外貌特徵的極少數份子。而且這項變革行動,將來的確非常可能發生。

「於是他在哲學中找到心裡的避風港。藉由交談的領導權,以不合常理的駭世觀點,來為他的外在表徵作一種補償。他的『一個人遇見自己』的弔詭就是個例子。我告訴過你,他用這點來預測瑪蘭松計劃的失敗,這是由於他想藉此嘲諷理事會,而不是針對你。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推瑟爾愈說火氣愈大。在他言談中所揚起的憤怒,一時之間似乎讓他忘了身處何方,以及當前所面臨的巨大危機。他轉過身去,出現了哈蘭非常熟悉的伶俐動作。他讓一隻香煙從他的袖子口袋自動滑出,流暢地點燃了香煙。

但他很快地停了下來。他轉過身來看着時空技師,將話題帶回哈蘭在此前的最後一句話,彷彿突然才意識到它的重要性。

他說道,「什麼意思,你說你差點碰見你自己?」

哈蘭簡短地回答,「你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

他們之間維持了一陣沈默,這也正好讓彼此的火氣逐漸降溫下來。

推瑟爾說道,「是這樣嗎?要是你真的碰見你自己呢?」

「我沒有。」

推瑟爾不理會他的回答。「總是會發生隨機的空間空間。在無窮盡的現實中,並沒有所謂的決定性可言。假設在瑪蘭松的現實中,在前一道時間循環的圓——」

「那道圓會無限地輪迴嗎?」哈蘭問道。

「你認為只會循環兩次嗎?你認為『二』會是個神秘數字嗎?這是個在有限物理時間之內的無限循環。就像你可以一直不停地重用筆畫出一個圓的圓周,但卻只圍住一個有限的面積。

在前一個圓的循環之中,你並未遇見自己。這一次的循環,統計上的變易讓你能夠遇見自己。

現實必須自行改變,以防止你和你自己的相遇,因此在這新的現實之中,庫柏並未被你送回24世紀,不過——」

哈蘭高聲說道,「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你想說什麼?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別煩我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我要告訴你,你做錯了。我還要讓你了解,你做錯了什麼。」

「我沒錯。就算我真的錯了,事情也早就結束了!」

「還沒結束。再聽我說幾句。」推瑟爾耐着性子,極力地安撫對方。「你會擁有那個女孩。我保證過。我現在還是向你作同樣的保證。她一點都不會受到傷害。你也不會受到傷害。我向你保證。」

哈蘭看着他說道,「已經太晚了。你的保證又有什麼用?」

「還不晚。情勢還能修補。只要有你的幫助,我們還能夠成功。我必須靠你的幫助。所以,您必須了解你做錯了。我試着要向你解釋,你必須要彌補你所做的錯誤。」

哈蘭舔着乾燥的嘴唇,心裡想道︰他真的真的瘋了。他無法接受事實——此外,理事會知道這項計劃的失敗嗎?可能嗎?可能嗎?情況有可能反轉過來嗎?莫非時間能夠暫時中止或反轉嗎?他說道,「你將我鎖在控制室里,讓我在裡頭完全無能為力,一直要待到事情結束。」

「你說過你擔心自己會出差錯;這會讓你無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那是我對你的一種威脅手段。」

「我只把它解讀成字面上的意義。原諒我。我需要你的幫忙。」

又來到這項結論。哈蘭的幫助是不可或缺的。他瘋了嗎?哈蘭瘋了嗎?在這種情況下,瘋狂還有任何意義嗎?任何事還有任何意義嗎?理事會需要他的幫助。為了這個目的,他們會答應他任何的要求。諾羽。計算師的職位。不答應又能如何?但假如他提供協助並修補成功之後,他們又將對他如何?他不願意再次受到愚弄了。

「不!」他回答。

「你會擁有諾羽。」

「你的意思是,當危機解除之後,理事會還同意破壞永恆時空的法律嗎?我才不信。」他心中的理智告訴他,這場危機根本不可能解決。談這些又有什麼意義?「理事會絕對不會知道這回事。」

「你自己你自己願意破壞規定嗎?你本人就是個標準的永恆組員。一當危機解除,你將遵守規矩行事。你不可能違背這一切。」

推瑟爾的雙頰漲紅。在他老邁的臉上,原有的精明與力量此時全部枯竭,留下來的只剩下怪異的哀傷。

「我會遵守自己的話,違反所有的規定,」推瑟爾說道,「為了你完全無法想象的原因。我不清楚永恆時空在消失之前,我們還剩下多少時間。可能是幾個小時;可能是幾個月。但為了讓你相信我,我已經用了這麼多時間,所以我不在乎再耗點時間,告訴你真正的原因。你可以好好地聽我說嗎?拜託。」

哈蘭有些遲疑。然後,他已篤定再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挽回這一切,於是他無奈地說道,「說吧。」

我聽別人說(推瑟爾開始自述)我生下來就相當老成。我聽別人說,我從長牙就開始使用微型複雜計算器。我聽別人說,我睡覺時會將手放在睡衣特別縫製的手持式計算機上不斷地敲動。我聽別人說,我的大腦是由許多力場繼電器的電路並聯而成,我血液中的血球是一個個懸浮的微型時空分析表。

所有這些故事最後都傳到我的耳里,而我想我該為此感到飄飄然。或許我自己也該相信真有這回事。一個老人有這麼幼稚的想法,聽來非常愚蠢,但那至少可以讓日子過得輕鬆快·活些。

你很難相信嗎?我居然還會希望讓日子過得輕鬆快·活?但這就是我,資深計算師推瑟爾,全時理事會裡的資深委員。

或許這就是我為什麼抽煙的原因。想不到吧?我一定會有原因才這樣作,你該知道的。實值上說來,永恆時空是個不吸煙的社會,而大部分一般時間中社會也是如此。我常常想到這種解釋,這是我對永恆時空表達叛逆的一種方式。用這種行為,來代替另一件失敗的嚴重叛逆……

不,沒關係。掉個幾滴眼淚不會讓我更難受,而那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了,相信我。我已經很久不再想這件事了。那並不是令人愉快的回憶。

當然,事情和女人有關,就跟你一樣。不是巧合。如果你停下來好好想想,這幾乎是無可避免的事。一個永恆組員,必須將自己埋首在一大群多孔箔片所構成的報表堆裡頭工作,所以必須出賣自己的幸福家庭生活,以防止受到私人情緒的影響。這是永恆時空必須在這些方面採取預防措施的原因之一。明顯地,在某些時候,這也同樣讓某些永恆組員狡黠地去拼命鑽漏洞。

我回想到我的女人。或許,我這樣作看來很傻。在那段物理時間內,我已經記不起其它的事物。我的舊同僚現在都已成了記錄冊當中的名字;我當時所主導過的變革——除了一項之外——對我而言都僅僅算是儲存在複雜計算器存儲器中的字符罷了。然而,我還是清清楚楚地記着她。或許,你能體會這種感覺。

我按部就班地提出申請,讓她成為我的情婦;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我升等成為見習計算師,於是她就派屬給了我。她是這個世紀的女孩,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575世紀。當然,我直到任務指派之後才看到她。她是個聰明親切的女孩。她的外表算不上漂亮,但那個時候,我雖然年輕(是的,我也曾經年輕過,別理那堆謠言)卻也稱不上英俊。我們的個性相合,她和我,如果我是個一般時間中的男人,我一定很樂意讓她成為我的妻子。我這樣和她談過很多次。我相信這樣說會令她感到高興。我曉得這是事實。即使是擁有情婦或是通過計算之後的允許,很少永恆組員能像我這樣幸運。

在那現實中,她會在年輕即過世,當然,在其它可能的現實中,她的類比人物也不會存在。

剛開始,我以哲學化的立場迎接這種情況。畢竟,僅僅擁有的短暫生命的她,才有可能讓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如此才不致於破壞任何一種可能發生的現實。

當時,我為着她的短命而感到高興。只有在剛開始。當然,只有在一開始。現在我為過去這種想法而深深感到羞恥。

我在時空分析表所容許的時間內,儘可能地與她在一起。我擠出生活中的每一分鐘,放棄必要的用餐與睡眠時間,毫不知恥地推託工作。她的可愛,超乎我所能預期的程度,於是我戀愛了。我魯鈍地終於體會這一點。我的愛情經驗相當淺薄,而且是透過觀察一般時間中的社會,所得來的一種不穩固基礎。無論如何,隨着我的體認加深,我知道我陷入愛河了。

獲得心靈和身體的雙重幸福之後,一個人會想要獲得更多。想到她即將來臨的死亡,讓我從原本所感到的方便,轉變成為一場恐怖的災害。我對她作了生命規劃。我並未透過生命規劃部門而私自進行。我自己作的。我想,這一點或許會令你感到訝異吧。但那不過是項輕微的違紀行為,和我即將犯下的罪孽相比,跟本算不上一回事。

是的,這就是我,拉班.推瑟爾,資深計算師推瑟爾。

有三次,在物理時間計算下的三次,我執行了一些簡單的行為,在現實中對她產生了些許修改。當然,我知道這種出於私人動機的變革,是不可能得到理事會所批准的。然而,我認為我對她的死亡有責任,因此我要讓她在臨死之前的日子裡,和我在一起的生活能過得更好。

你會知道,這就是我的動機。

她懷孕了。雖然我應該採取行動,但我沒有。我作了她的生命規劃,修改了她和我的部分關係,所以我曉得,她會懷孕是高機率的自然結果。你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即使經過審慎的預防,一般時間中的女人,偶爾還是會懷了永恆組員的孩子。這並不是前所未聞的事。然而,由於永恆組員不允許擁有小孩,因此這類懷孕的意外事件,總是能夠以毫無痛苦與安全的方式結束。方法實在太多了。

我的生命規劃中顯示,她將在生產之前就死去,所以我從未採取任何行動。她很高興懷有我的孩子,而我也希望她能繼續維持這樣的好心情。所以每當她告訴我,自己感受到肚子裡頭有個小生命的鼓動,我都是默默微笑地看着她。

但後來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小孩提早出生。

我早猜到你會露出這種表情。我有小孩。我有一個真正的小孩。或許,你不曾聽過任何一位永恆組員說過這句話。這不是操守不良的輕微犯罪。這可是非常嚴重的違紀重刑;但是,這還算不上什麼。

我從未料到這種事。我從未計算過新生兒的出生,或其它相關的問題處理。

我慌張地跑回去,重新檢查我的生命規劃,發現小孩的出生事件,的確出現在當中的一個替代解裡頭,不過那是一條我所忽略的極小機率路徑分叉。一個專業的生命規劃師或許不會將它忽略,但我因過度自信而犯下了這項錯誤。

我該怎麼辦?我不能殺死這個孩子。他的母親只剩下兩個星期的生命。我想,就讓孩子一直伴隨着她。兩個星期的幸福日子,並不是價值昂貴的禮物。

一如預期,母親過世了,連她的去逝時間和方式一如預計。我利用着時空計劃書里所容許的全部時間,坐在她的房間裡,完全預知即將發生的事,痛苦萬分地看着死亡的降臨。在我的臂彎里,我抱着我們兩人的孩子。

——是的,我讓孩子活下來。你為什麼流淚?你也想譴責我嗎?你無法體會,一群由原子構成的小生命,靜靜地躺在你懷抱里的感覺為何。就算謠言是真的,我的神經系統可能是複雜計算器,我的血液可能是時空計劃書,但我卻完完全全曉得那種感覺。

我讓它活了下來。在這件事上,我也犯了罪。我將小孩安置在一個適當的機構,我按着一般時間的順序,為他支付了必要的費用,並看着這個小男孩長大。

就這樣過了兩個物理年。我定期地去檢查孩子的生命規劃(到了這個時刻,我早不把違規犯禁當一回事了),也很高興地發現到,在那場現實當中看不出任何負面的象徵,有害效應的發生機率只有0.0001。孩子開始學習走路,某些詞彙的咬字發音不正確。沒有人教他要叫我「爸爸」。我不知道育兒中心的一般時間者對我的角色是否存有懷疑。但他們只不過拿了我的錢,沒多說一句話。

兩年之後,有項對575世紀的現實變革被確立了下來,並由全時理事會決定且交付施行。

我,當時正好被任命為助理計算師,奉派主持了這項工作。這是第一次由我全權負責的變革。

當然,在我感到驕傲的同意,恐懼感也油然而生。我的兒子是這場現實中的入侵者。他在新的現實不該擁有任何的類比人。想到他可能由於這場現實變革而消失無縱,令我感到一陣悲傷。

我全權負責這場變革,我要求自己工作上的完美無缺。這是我的第一次表現。不過,我還是屈從於自己私心的誘·惑。我已經背負了多項罪名,已是個毫無罪惡感的慣犯了。我為我自己的兒子在新的現實中,得出了生命規劃的結果。

在接下來的廿四小時內,我不眠不休地待在辦公室里檢查,希望能在這裡頭發現錯誤。

結果竟毫無錯誤。

隔天,我用了第一階逼近法,完成了一份時空計劃書,但我把現實變革的執行時間延後。然後我進入了一般時間,到我兒子出生後的三十多年的未來時間點。

他已經卅四歲,和我自己當時的年紀相同。我向他自我介紹,利用我對他母親的認識,讓他相信我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他完全不曉得自己父親是誰,也完全不記得嬰兒時期我對他的每次探訪。

他是個航空工程師。575世紀特別擅長於六七項不同的航空運輸科技(和當前的現實一樣),而我的孩子在他所屬的領域中表現得相當成功,並滿意於自己的生活現況。他和一位迷戀他的女孩結婚,但他們不會擁有孩子。即使在我的孩子並不存在的現實中,那個女孩一輩子也不會結婚。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我知道這樣才不會對現實產生嚴重的危害效應。若非如此,我根本不可能從一開始就讓我的孩子活下來。我並不是一個硬心腸的人,而是利用一切,讓孩子能在不危害現實的狀況下,快樂地過完一生。

我當天都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客氣地和他交談,禮貌地微笑。在時空計劃書所允許的限期將屆,我冷靜地和他道別。但在我的外表下,我緊緊地記住他的一舉一動,將他的一切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中。我想在這場現實里多活一秒鐘,因為到了明天(我們物理時間的明天),這個現實便不存在了。

我也多麼希望能再最後一次去造訪我的妻子,在她生活過的那段一般時間內。但我過去已經用光了我能擁有的最後一秒鐘。我甚至不敢再進入一般時間去偷偷看她。

我回到了永恆時空,度過了那恐怖的最後一夜,心裡頭不斷悔恨着即將面臨的事實。隔天早晨,我遞交出我的計算結果,然後變革就在我的建議之下開始執行。

推瑟爾的聲音愈來愈低,幾乎降成了一道道的耳語。他沈默不語,彎腰坐着,眼睛朝下望着雙膝之間的地板,手指不斷地緊扣與放離。

哈蘭靜靜地等着老人的下一句話。發現對方陷入長思之後,他清清自己的喉嚨。他覺得自己同情這個人,即使他犯下這麼多罪行之後,還是對他抱着深深的憐憫同情。他問道,「就這樣了?」

推瑟爾低聲說道,「不,最悲慘的——最為悲慘的——我孩子的類比依然存在。在新的現實中,他確實存在——他是個從四歲起,下半身便麻痺癱瘓的患者,過了四十二年的臥床生活。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無法為他安排在900世紀所開發出來的神經重建治療技術,甚至無法安排讓他毫無痛苦地提前結束人生。

「新的現實依然存在。我的孩子仍然存在於這個世紀當中的適當位置。是我我我我讓他度過了這樣新的人生。是由我的推導與複雜計算器確定了他的新人生,是由我下了命令而造就了這場現實。為了他和他的母親,我做出數不清的犯罪行為。但最後的結果,即使我完全不理會我對永恆時空的任一信條,對我而言,我的最大罪惡,就是造就出他這樣的人生。」

哈蘭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推瑟爾說道,「所以你該知道,為什麼我能體會你的事,為什麼我會讓你擁有那個女孩。你的事並不會危害到永恆時空,而且就某些方面而言,這是對我罪孽犯行的贖罪。」

於是哈蘭相信了他。這麼一刻,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了他!哈蘭低着頭,握拳擊打自己的頭部。新的絕望之情又緩緩地布滿全身。

他拋棄了永恆時空,失去了諾羽——當他原本有能夠同時拯救永恆時空與擁有諾羽的時候,他竟然選擇了參孫式的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