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終結:第一章 時空技師 線上閱讀

安德魯.哈蘭踏進了時空壺。時空壺的邊緣是個完美的圓型,緊緊地嵌在一道垂直的豎井之內。豎井由發出微亮閃光的棒狀管路所構成,它們向上延伸,到了哈蘭頭頂上的六呎高,便陷入一股無法看透的濃霧之中。哈蘭設定好控制盤,平順地推動着啟動杆。

時空壺沒有移動。

哈蘭不預期會有動作。時空壺不該有移動,既不向上也不向下,既不向左也不向右,既不向前也不向後。然而,棒狀管內所構成的的空間卻開始融入一股灰色的空虛,空間彷彿變成了伸手可觸的固體,然而這當中卻沒有任何物質的存在。他的肚子的確感到一陣騷動,一種輕微的(心理作用嗎?)昏眩感,告訴他在時空壺中的空間,包括他自己,目前正急速地穿越永恆時空。

他在575世紀登上了時空壺,那是在此之前的兩年所指派給他的操作基地。當時,575世紀是他航行最遠的上移時間。現在他正向2456世紀作上移。

在一般情況下,他在這方面可能會感到些許失落。他的本時世紀是在遙遠的下時,更精確地說,是在95世紀。95世紀是個受限於原子力的年代,有些質樸,喜愛以天然木作為建築的材料,處處都進行着蒸餾飲料和苜蓿種子作為出口與進口的貿易活動。雖然自從哈蘭在十五歲進入組織並接受特別訓練以來,他就不曾再待在95世紀,但每當進行上移與下移時,他總是感到一種「鄉愁」的失落。到了2456世紀,他將離開他的出生時有兩百四十個千禧年,就永恆時空來說,這也是個十分遙遠的距離。

在一般情況下一切都將如此。但目前哈蘭沒有心情想到這些,因為他口袋的文件十分沈重,讓他感到一絲的緊張與困惑。

他的雙手熟練地操作,讓時空壺可以在適當的世紀停下來。

時空技師不該對任何事物感到緊張。他的指導師父亞洛告訴過他︰「最重要的,一個時空技術必須保持心情不為外物所動。他所引發的現實變革可能影響多達五百億的人類。而這當中的數百萬人還可能受到徹徹底底的影響,並成了與原先完全不同的個人。在這些情形之下,任何的情緒都無疑地是種障礙。」

哈蘭猛力地搖着頭,想將老師沙啞的聲音甩出他的記憶。在那些日子裡,他從未想過自己有特殊的能力,能夠站在這種特別的位置上。然而情緒最後還是攀上了他的心頭。不是因為五百億人。他怎麼會去關心五百億人?一個人,就只有那一個人。

他注意到時空壺已經停止運作,隨即便收攏好他的思緒,讓自己重新回到一位時空技師該表現出來的冷靜與完全客觀的心態,然後他步出了時空壺。當然,他現在所離開的時空壺,已經不是他先前登上的同一座,就某種意義而言,那是由不同的原子所構成的兩座時空壺,不

過他就像任何一位永恆組員一樣,完全不擔心這件事。一個去關心時間旅行之神秘現象的人,而不是將它視作理所當然,代表他是個永恆時空裡頭的菜鳥。

他在非時非空的無限薄膜之前停了下來,那正是將他所處的永恆時空與正常時空分隔開來的屏幕。

這段永恆時空分區對他而言是全新的體驗。當然,他預先翻查過時間手冊,對此已有初步的了解。然而,真實的表象卻是無法取代的,於是他必須細心地為初始的衝擊作好調整。

他調整了控制器,進入「永恆時空」是件簡單的事(但進入時間卻是困難的,而這種遷移穿越相對說來也是比較少的)。他穿過屏幕,因為外頭的亮光而瞇起眼睛。他不自覺地舉起一隻手來遮擋他的眼睛。

一個男人面對着他。起初,哈蘭只能模模糊糊地看着他。

那個人說道,「我是社會學家坎托.佛依。我猜你就是時空技師哈蘭。」

哈蘭點點頭。「看在時間之父的份上!這種裝飾物應該是可以調節的吧?」

佛依看看自周,緩慢地說道,「你是指分子薄膜嗎?」

「當然,」哈蘭說道。手冊里雖然寫到這回事,但並未提及它們竟然可以產生如此瘋狂的光線反射。」

哈蘭覺得他的惱火是有道理的。2456世紀和大部分的時代一樣,都是物質導向的世界,所以他有權在一開始就要求基本的協調性。(對任何一個在物質導向世界出生的人而言,)根本就不需要因為能量旋渦300單位,或為場動力600單位而造成困擾。為了讓永恆組員的平均舒適,在2456世紀,從牆壁到大頭針全都是使用物質。

更確切地說,到處都是物質。生活在能量導向世界的一份子,可能無法了解到這一點。對他們而言,一切物質的差異似乎很小,只有數量、輕重和開化程度之別罷了。無論如何,對物質導向的哈蘭而言,他的世界則有木材、金屬(包括不同類別和輕重)、塑膠、硅化物、皮材等等。

但眼前的物質卻只有鏡子!

這是他對2456世紀的第一印象。每個表面都反射與閃耀出光芒。到處是全然的光滑所產生的幻像;這都是分子薄膜的效應。在這個無窮反射的影像環境之中,他和社會學家佛依以及一切東西,從上到下,各個角度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過度地耀眼與噁心!

「我很抱歉,」佛依說道。「這是該世紀的習慣,而指定給它的時空分區認為這有助於對它的習俗適應。過了一會兒,你應該就能夠習慣了。」

佛依在另一個上下顛倒的佛依之上大步行走,兩者的腳步完全一致。在一片從原點延伸而出的螺旋幻像中,他伸手碰觸了另一個按鈕。

反射影像終於消失。哈蘭熟悉的世界回來了。

「請跟我來,」佛依說道。哈蘭跟隨着通過了空曠無物的走廊,他曉得,之前這兒應該充滿着瘋狂反射光影,走上斜坡,穿過候見廳,最後進入了一間辦公室。

在這段短短的路程中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類。哈蘭非常習慣,並視為理所當然,要是他在眼角中偶然不經意地見到一個人類緊忙逃離的身影,他或許還會感到奇怪,甚至是驚訝。毫無疑問地,一位時空技師來臨的消息已經傳開來了。甚至,當哈蘭的手不經意地掃過佛依的袖子時,對方立刻退縮,並和他保持着相當的距離。

哈蘭對這種碰觸感到一絲不愉快的訝異。他原本自認為身體和心靈都已經相當堅強,並且能更為有效地對此保持淡漠。如果他的認知錯誤,如果他的身心變得脆弱,那只有一個解釋的理由。

諾羽!

社會學家坎托.諾伊傾身向前,似乎向這位時空技師表達出友善之意,不過哈蘭無法不去注意到,他們正坐在一張大桌的長軸相對兩端。

佛依說道,「我很高興有位像你這樣聲名顯赫的時空技師,會對於我們的一個小問題有着興趣。」

「是的,」哈蘭以人們認定他該擁有的冰冷淡漠態度說道。「這問題有值得關注的地方。」(他對此足夠冷淡嗎?他真正的動機無疑只是表面上的,因為他額頭上出現的汗珠,代表心中所產生的內疚。)

他從內口袋裡取出現實變革計劃的捲曲箔片,這是一個月前送達全時理事會的複本。透過他與資深計算師推瑟爾的關係,哈蘭毫無困難地親自握有一份在手。

在展開箔片之前,他必須倚在桌上,靠着微弱的順磁場將它剝開,但哈蘭的動作停頓了一會兒。

覆蓋在桌面分子薄膜的反光作用雖然已經經過抑制,但卻不是歸零。他在桌上的反射倒影中見到自己手臂的動作,並發現那張的陰鬱神情正從桌底向上看着他。他目前卅二歲,看來卻比實際年紀更老。不用別人說,他自己就曉得。或許部分是由於他的長臉與深色眉毛與眼睛,讓他看來帶有深沈的表情,再加上所有永恆組員對時空技師該擁有冷漠目光的刻版印象,讓他更加深了自覺,而呈現出這種整體外型。

不過,他在桌上輕拍一下箔片,讓它重新回到自己手上。

「我不是社會學家,先生。」

佛依微笑。「聽來太可怕了。當一個人表示他對某一領域缺乏能力時,通常代表他在這方面的見識淺薄,並且打算跟從別人的意見。」

「不,」哈蘭說道。「我不需要見識。只是一項要求。我希望你能仔細檢查一下結論總表,看看是否有哪裡出了錯。」

佛依立刻收斂起笑容。「我希望沒有,」他說道。

哈蘭將一隻手伸到他的椅背,另一隻手則放在大腿上。他必須克制自己手指頭的敲動,也必須注意不能咬住下唇。他不能在任何小細節中表露出自己的情感。

自從他生命的方向整個遭到扭轉之後,他就一直讀着現實變革計劃總結論表,那是由惹人厭煩的全時理事會執行處交給他的。當資深計算師推瑟爾被任命為時空技師時,他就可以出於道德學上的專業判斷,而安排出某些輕微的變革。尤其因為推瑟爾已將全付心思放到他自己的重大計劃上。(哈蘭的鼻孔張開。現在現在他有點兒知道該計劃的性質了。)

哈蘭無法確定他是否能夠找到自己的追求。當他首度瞥見現實變革計劃的序號V-5、2456至2481時,他半信半疑地以自己的推理能力,來充作自己的願望。在完全的不確定之下,他耗上整天的時間檢查再檢查各種方程式和相關性,混合着不斷湧現的興奮與痛苦,用上了他所學到一切的心理計量學基礎公式。

佛依帶着同樣忐忑不安的心情,重新檢視這一切。

他說道,「就我看來;我是說,看起來一切似乎進行得非常完美。」

哈蘭說道,「我請你特別注意,有關於這個世紀的現實中,社會上的求偶關係係數的精確性。

我相信,這是身為社會學家的你的職責。這也是為何我來到這個世紀後要立刻來見你你你你,而不是其他人的原因。」

佛依皺起眉頭。他的態度依舊客氣,不過語氣中卻多了一份冷淡。他說道,「分派給我們這個時空分區的觀察師,表現得十分稱職與優秀。我有全然的信心認為,計劃中指派給我們負責的資料是非常精確的。你有沒有辦法提出反證?」

「一點都沒有錯,社會學家佛依。我接受他們給出的資料。我所質疑的是從數據推導出來的發展。如果將求偶關係係數列入適當的考量,你有沒有在這一點上,作過複數張量的選擇分析?」

佛依瞪大雙眼,然後明顯地表示如釋重負的模樣。「當然,時空技師,那自然是作過的,不過我們得出的新解,和原來的解完全相同。在這種低因次的計算中出現了收斂的循環,因此無論在哪一面都無法對系統作出貢獻。我希望你能原諒我用普通的詞彙來形容,而不是以精確的數學形式來表達。」

「我同意,」哈蘭不帶情緒地說道。「和社會學家比較來,我連一個計算師都稱不上。」

「很好。你所說的複數張量選擇,或者我們可以說,是路徑演化的分叉,在這裡是沒有作用的。分叉將會立即結合,然後又重回單一路徑。因此在我們所作的評量中,根本毋需提到這回事。」

「既然你這樣說,先生,我也願意遵從你的判斷。無論如何,還有所謂的M.N.C.這回事。」

一如哈蘭的預期,社會學家一聽到這個字眼立刻退縮。M.N.C.——最小必要變革。時空技師正是這方面的好手。社會學家在時間的微量機率所構成的現實數學分析計算上,或許可以凌駕與睥睨於任何人,但在M.N.C.的領域中,時空技師才稱得上是出神入化的大師。

機械性的計算永遠辦不到。就算採用了最龐大與最複雜的計算框架,由一位天資聰穎且資深的計算師來作計算,也無法比M.N.C.所規劃出的範疇,更能開發出各種不同的重要考量點。時空技師的工作,就是統籌瀏覽所有的數據資料,然後就一個特定的切入點,規劃出它的變異範圍。時空技師幾乎不會出錯。一位頂尖的時空技師永遠不會出錯。

哈蘭永遠不會出錯。

「現在,由M.N.C.提供微擾,」哈蘭說道(他冷冰冰地用時際標準語,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慢慢發言),「在你的時空分區中,出現一場空間上的災難,將會立即產生驚恐的死亡事件,而且涉及到十幾個人的生命。」

「無法避免,」佛依聳聳肩。

「而在另一方面,」哈蘭說道,「我認為容值從一個價殼轉到另一個價殼的微小平移,將抵消M.N.C.的改變作用。就在這裡!」他伸出手指指向箔片上的特定位置。他那細心保護的白皙食指,沿着曲線上的特定小鋸齒上,作了一個淡色的記號。

佛依沈默與痛苦地思考對方所提出的觀點。

哈蘭說道,「這是否改變了你認為毋需考慮的路徑分叉?它是不是利用了微小機率的分叉,從而發展成為另一種近於肯定的結果?最後,它將會導向——」

「——導向可能發生的M.D.R.,」佛依無力地接話。

「導向必然的M.D.R.——最大可能反應,」哈蘭說道。

佛依抬起頭來,他的表情充滿了懊惱和氣憤。哈蘭不經意地注意到,眼前這個人的上門牙之間,有着相當顯著的分離空間,讓人感到他那壓抑的緊張氣氛,與兔子一般羞澀的表情相比,完全無法搭配起來。

佛依說道,「我想我將會被帶到全時理事會的聽證會上作說明?」

「我不這樣認為。據我所知,全時理事會還不曉得這件事。至少,現實變革計劃已經遞交給我,由我全權負責。」他沒有解釋「遞交(waspassedoverto)」的意思,佛依也沒有質問。

「那麼,只有你你你你發現這項錯誤?」

「是的。」

「而你也沒有向全時理事會報告?」

「我沒有。」

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後他的表情又恢復了警覺。「為什麼?」

「很少人能避免這種錯誤。我想我能在傷害造成之前修正它。我已經這樣作了。為什麼還要再追究下去?」

「怎麼說呢——謝謝你,時空技師哈蘭。你真是一位朋友。這個時空分區的——如你所說的——錯誤,在操作上是無可避免的,不過列入到記錄中,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停頓了一下子,緊接着說道。「自然而然地,根據現實變革所作的人格修改,因而造了少數幾人死亡,對整體而言,幾乎不具值得在乎的重要性。」

哈蘭不帶感情地想着︰他聽起來一點感激之情都沒有。他可能還會心懷怨恨。如果他開始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的怨恨之情將會逐漸增強,因為他居然經由一位時空技師的評估而挽救了未來的衝擊。如果我是個社會學家,他就會高興地過來和我握手,但他不會與時空技師握手。他可以為自己無端判處幾十個人絞罰而盡力辯解,不過他絕不會碰觸任何一位時空技師。

眼睜睜地看他的怨恨滋生,並不是一種好事,所以哈蘭不讓他有等待的時間。「我希望你的感謝之意能夠延伸,幫助我處理在你時空分區內的一件細微雜事。」

「雜事?」

「一件和生命規劃相關的事。我帶了必要的資料。我也有482世紀的建議現實變革的相關數據。我想要知道一個特定的個人,在變革之後的機率模型呈現出什麼樣的效應。」

社會學家緩緩地說道,「我不能確定自己懂得你所說的話。你在自己所屬的時間分區內,應該擁有足夠的資源來進行這件事吧?」

「我的確擁有。無論如何,我是出於個人的研究來進行這件事,所以我和你一樣,不希望因此而列入記錄中。在我的時空分區中,這件事相當難以執行,除非——」他用不確定的手勢結束這句未完成的話。

佛依說道,「所以你不希望透過官方頻道來完成。」

「我想要機密地進行。我想要機密的答案。」

「看來並不太合於常規。我無法同意這件事。」

哈蘭皺着眉頭,「不會比我不將你的錯誤回報全時理事會更不合於常規。你無權拒絕。如果我要在一件案子上遵守規矩,那我們也必須在另一件事上守規矩。我想,你該懂我的意思?」

佛依的想法看來已相當清楚了。他抬起手來,「我可以看看相關文件嗎?」

哈蘭稍稍鬆了一口氣。主要的障礙已經越過了。社會學家低頭閱讀着他所遞出的箔片。

過了一會兒,社會學家說道,「時空啊!這不過是個小小的現實變革。」

哈蘭抓住機會順口說道,「沒錯,是很細微。這隻和參數的影響有關,遠遠低於關鍵的閥值,所以我想要選擇一個人作測試。自然地,利用我們時空分區裡的資源來作測試,容易遭來浪費的譏諷,因此我想先確定之後再說。」

佛依沒有反應,因此哈蘭便停口不語。為了安全起見,沒有必要愈描愈黑。

佛依站起身來。「我會把這件事交付給我底下的一位生命規劃師。我們會私下進行。不過你應該了解,這種事不能成為慣例。」

「當然不能。」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要去監看現實變革的發生。我相信你會尊重我們的協定,讓M.N.C.以私底下的方式進行。」

哈蘭點頭,「我將負完全的責任。」

當他們走進監視室時,裡頭已經有兩部熒幕正在運作。工程師調整好確切時空的坐標之後就離開了,只剩哈蘭和佛依兩人待在這間異常明亮的房裡。(分子薄膜的作用依然存在,實際上,它呈現的反射光線依然處處可見,不過哈蘭還是將全付心思放在熒幕上。)兩張熒幕的影像都是靜止的。因為他們以數學方式描繪出特定的時刻,因此畫面是停止不動的。

一幕畫面呈現清楚的自然色澤;哈蘭認得,那是宇宙飛船實驗機的引擎室。在一道正在關閉的門後,可以見到一隻由半透明材質所製成的亮紅色鞋子。它沒有動,畫面靜止在一般時間裡的某個瞬間。如果熒幕畫面可以清楚到讓人見到空中塵埃,他們他們也一定會藉着影像處理而把它消去。

佛依說道,「經過兩小時卅六分的觀察時間後,人們將會全部離開這間引擎室。這是在目前的現實條件。」

「我知道,」哈蘭低聲說道。他戴上手套,銳利的眼光記住裡頭隔架上重要物品的位置,測量步距,估算進行轉移時的最佳位置。他迅速地看了另一張熒幕。

被描述為「現在」的這間引擎室,對應到他們兩人目前所站在的永恆時空分區上的畫面,影像清楚且顏色真切;而在另一個熒幕上,代表廿五個世紀後的「未來」,則在各個方面中呈現出「未來」影像中該有的藍色色調。

裡頭出現的是一座太空機場。深藍色的天空,藍色調的裸金建築,座落在藍綠色的地上。一個下方鼓起的奇特圓柱體作為畫面中的前景,後頭還站有兩個同樣的巨大物體。這三座物體都擁有一個朝向上方的尖端凸起,那是宇宙飛船結構中最重要的鼻尖。

哈蘭皺着眉頭,「造型設計得相當怪異。」

「電磁–重力推進裝置,」佛依說道。「只有到了2481世紀才能發展出電磁–重力推進的太空航行技術。不需要燃料,也不使用核能。真是一件完美的裝置。想到我們必須要把它變革掉,令我感到相當惋惜。太可惜了。」他的雙眼盯着哈蘭,明白地表示他的無法認同之情。

哈蘭緊閉雙唇。別人當然不能認同。那又如何?他可是個時空技師。

為了確認這項工作,已經有觀察師帶來了藥物濫用的分析細節。已經有統計師報告出最近的這項變革,已經反饋而增加了濫用的比率,因此這條路徑發展之後的「當前」時間,正是人類藥物成癮的最高峰。一些社會學家,可能就像佛依本人,將它詮釋為一種社會精神病態的情狀側寫。最後,某些計算師作出結論,必須執行現實變革程序,好讓藥物濫用的比率降到一個安全門檻之下,他們還發現到,作為一種副作用,電磁–重力推進的太空旅行技術絕對不能存在。在永恆組員中,已經有數十人、甚至上百人都得出這項結論。

無論如何,像他這樣的時空技師就必須在此刻介入。綜合了其他人所交予他的報告分析方向,他必須是啟動現實變革的那個人。這時候,其他人都會冷眼旁觀。他們的眼神就象是在說︰看看吧,是你你你你摧毀了美妙的東西,不是我們。

由於這項因素,他們會群集起來排斥他。他們將自己心中的罪過,全部推到他的身上,並站在指控別人的立場,表達事不干己的態度,以此來減輕自己的內疚感。

哈蘭以嘶啞的語調說道,「宇宙飛船無關緊要。我們只在乎那些東西。」

所謂的「東西」指的就是人類,被剝奪了宇宙飛船的人類,正如地球的社會一樣,一向只能受限在無法進行太空飛行的物理空間之中。

他們是星團當中的小小木偶,這些人類︰他們細長的四肢,從身軀的特定位置延伸而出,並牢牢地被凍結在一般時間的某個瞬間裡。

佛依聳聳肩。

哈蘭調整左腕上的力場產生器。「把事情辦完吧。」

「等等。我想和我的生命規劃師接觸一下,看看他還要花多久來處理你的事。我也想要把那件事情辦完。」

社會學家的手指在可移式的小按鍵上飛快地敲動,然後他傾耳聆聽傳回來的卡嗒聲響。(哈蘭心中想着,又是這個永恆時空分區內的另一項特色——以卡嗒聲來作為通訊的編碼。非常聰明的方式,不過就和分子薄膜一樣,花俏得惹人厭。)

「他說再三個小時之內會完成,」佛依聽完之後說道。「順便一提,他覺得你所指定那個個人,名字相當好聽。諾羽.藍本特。聽來象是個女性?」

哈蘭的聲音從乾涸的喉嚨中傳出,「是的。」

佛依的嘴唇緩緩地彎成一張笑容。「聽起來很有趣。我也想要見見她。我們這個時空分區里,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女人了。」

哈蘭不曉得該如何回答。他看着社會學家好一陣子,然後猛然轉過頭去。

如果說永恆時空機構中有什麼瑕疵,那就是和女人有關。他在首度踏入永恆時空機構中就知道這回事,但他認為那不過是私人事務罷了,直到他第一次見到諾羽的那一天。從那一刻起,他的目標就變得相當明確,並讓他違反了過去自己對永恆時空機構與一切信念的誓言。

為了什麼?

為了諾羽。

而他一點也不感到羞愧。反倒是他以這種心境的改變而感到驚訝。他一點也不感到羞愧。他為自己的罪行序曲一點也不覺內疚,因為即使經由生命規劃師的評定,那也僅僅是非道德之下的機密濫用微罪。

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再進一步地做下去。

他心裡第一次浮現出這種想法。他慌慌張張地壓制了這個念頭。不過他也知道,一旦有過這種念頭,將來它還是會於特定時刻冒出來的。

這念頭的結論十分簡單︰如果必要的話,他將毀了永恆時空。

最糟糕的一點就是,他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辦到。

【第一章譯註與對照】

*時空壺(kettle)︰科幻名詞。用來作時間之旅的機器。

*時空技師(Technician)︰科幻名詞。

*永恆時空(Eternity)︰科幻名詞。

*永恆組員(Eternal)︰科幻名詞。指在永恆時空組織里的相關人員。

*上移/下移(Moveup/movedown)︰科幻名詞。指時間旅行的方向,「上」代表「未來」,「下」代表「過去」。

*現實改變(RealityChange)︰科幻名詞。

*非空/非時(non-space/non-time)︰科學名詞,相對論術語。

*分子薄膜(MolecularFilm)︰科幻名詞。

*一般時間(Time)︰半科幻名詞。

*計算師(Commputer)︰科幻名詞。

*全時理事會(AllwhenConcil)︰科幻名詞。

*時空分區(Section)︰科幻名詞。

*觀察師(Observer)︰科幻名詞。

*最小必要變革/M.N.C.(MinimumNecessaryChange)︰科幻名詞。

*最大可能反應/M.D.R.(MaximumDesiredResponse)︰科幻名詞。

*生命規劃師(Lift-Plotter)︰科幻名詞。

*安德魯.哈蘭(AndrewHarlan)︰人名。

*坎托.佛依(KantorVoy)︰人名。

*諾羽.藍本特(No?sLambent)︰人名。

*拉班.推瑟爾(LabanTwissell)︰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