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四部 普呂梅街的牧歌和聖德尼街的史詩 第十五卷 武人街 · 四 線上閱讀

加弗羅什的過度熱情

加弗羅什剛出了一件事。

他認認真真地砸碎了茅屋街的路燈以後,來到聖母升天會修女街,看不到一隻「貓」,感到機會很好,便把他會唱的整支歌唱出來。他唱歌時不僅沒有放慢步子,反而加快了腳步。他沿着入睡或嚇壞了的住家,撒下這些有煽動性的歌詞:

 

小鳥在綠籬嚼舌頭,

 

說什麼昨天阿達拉

同俄國人私奔離家。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朋友彼羅喋喋不休,

因為就在那天,米拉

敲他的窗,要我見她。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姑娘們都非常娟秀;

藥物使我頭昏眼花,

 

也定會醉倒奧菲拉。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我愛談情和鬧彆扭,

 

愛阿涅絲和帕美拉,

莉絲點燈,我灼痛她。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從前我見頭巾輕柔,

分屬蘇塞特、澤依拉,

我的心藏到皺褶下。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愛神放光,黑暗照透,

玫瑰花冠獻給洛拉,

我墮情網願受天罰。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讓娜對鏡穿衣擺袖!

 

一天我的心飛走啦,

得到的必定是讓娜。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晚上,四對舞跳個夠,

 

我讓繁星看斯泰拉,

認真說:好好瞧瞧她。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加弗羅什一面唱歌,一面表演啞劇。手勢成為疊句的支撐點。他的面孔有用之不竭的臉譜,比大風中衣物的破洞更加奇形怪狀和變幻莫測。可惜的是,只有他一個人,又是在夜裡,沒有人看見,也看不見。這些精彩表演白費精力。

他猛然止住腳步。

「咱們別唱情歌了,」他說。

他那雙貓眼剛在一個門洞裡,看到繪畫中所謂的全套畫,就是說有人有物;物是一輛手推車,人是一個在車裡睡覺的奧韋涅人。

推車的把手支在馬路上,奧韋涅人的頭靠在手推車的擋板上。他的身體蜷曲在斜面上,雙腳觸到地面。

加弗羅什憑自己的閱歷,認出這是個醉漢。

這是街頭送貨的,爛醉如泥,沉沉入睡。

「瞧,」加弗羅什尋思,「夏夜好自在。奧弗涅人睡在他的手推車裡。我來用手推車為共和國效勞,把奧弗涅人留給王朝吧。」

他的腦子剛剛豁然開朗,受到啟發:

「這輛手推車用在我們的街壘上真不賴。」

奧弗涅人在打呼嚕。

加弗羅什從後面輕輕地抽出車來,而從前面拉奧弗涅人的腳,一分鐘後,奧弗涅人睡得死沉,平躺在馬路上。

手推車抽出來了。

加弗羅什習慣應付各種各樣的意外事件,身上總帶着必備的東西。他在一隻兜里摸索,掏出一張破紙和一截從木匠那兒偷來的紅鉛筆。

他寫下:

「法蘭西共和國

收到你的手推車一輛。」

他簽上名:「加弗羅什。」

寫完以後,他把紙片塞在一直打呼的奧弗涅人的燈芯絨背心口袋裡,雙手捏住車把,朝菜市場方向走去,大踏步推着車,得意洋洋地吵吵鬧鬧。

這樣做招來了危險。王家印刷廠在那裡有一個哨所。加弗羅什沒有想到這點。這個哨所由郊區的國民自衛軍把守。有一個班被驚醒過來,有幾個腦袋從行軍床上抬起來。兩盞路燈相繼被砸碎,放開喉嚨唱這支歌,這種事不同尋常,這些街道的居民膽小怕事,天一黑便想睡覺,早早就用罩子熄滅蠟燭。一小時以來,流浪兒在這個平靜的街區里吵鬧,就像蒼蠅鑽進了瓶子。中士傾聽着,等候着。他是個謹慎的人。

手推車隆隆的滾動聲達到了可能等待的限度,使中士決定看個究竟。

「他們是一伙人!」中士說,「咱們悄悄過去。」

很明顯,無政府主義的七頭蛇冒了出來,在這個街區橫衝直撞。

中士躡手躡腳地大膽走出哨所。

正當加弗羅什推着車,出現在聖母升天會老修女街時,突然迎面遇上一身軍裝,一頂軍帽,一支羽翎和一支槍。

他第二回戛然停住。

「啊,」他說,「是他。你好,公共秩序。」

加弗羅什的驚慌轉瞬即逝。

「你到哪裡去,小無賴?」中士喊道。

「公民,」加弗羅什說,「我還沒有叫您布爾喬亞呢。您幹嗎侮辱我?」

「你到哪裡去,滑頭貨?」

「先生,」加弗羅什又說,「昨天您是個有頭腦的人,但今天早上您被撤職了。」

「我在問你到哪裡去,小壞蛋?」

加弗羅什回答:

「您說話客氣點。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紀。您大概以一百法郎一根賣掉了全部頭髮。您總共得到五百法郎。」

「你到哪裡去?你到哪裡去?你到哪裡去,小強盜?」

加弗羅什又回答:

「這可是下流話。下次給您餵奶時,該給您把嘴巴擦乾淨些。」

中士擺出拼刺刀的架勢。

「你到底告訴我到哪裡去嗎,小渾蛋?」

「我的將軍,」加弗羅什說,「我去找大夫,給我的老婆接生。」

「吃一刀!」中士叫道。

以詆毀別人來解救自己,這是強手的高招;加弗羅什一眼看清了形勢。是手推車壞事,要用手推車來保護自己。

正當中士要撲向加弗羅什的時候,手推車被使勁一推,變成了炮彈,向中士猛衝過去,中士被撞上肚子,仰身翻倒在水溝里,而他的子彈也打飛了。

聽到中士的喊聲,哨所的人亂鬨鬨地擁出來;第一槍引起一陣亂射,然後上子彈再射擊。

這種捉迷藏的開火,持續了整整一刻鐘,打碎了幾塊玻璃。

而加弗羅什往原路撒腿狂奔,離開五六條街才停下來,在紅孩子街拐角的牆基石上坐下。

他側耳細聽。

喘息了一會兒以後,他轉向槍聲大作的方向,左手舉到鼻尖上,向前揮三次,同時用右手拍拍後腦勺;巴黎流浪兒這種濃縮了法國式諷刺的極端的手勢,顯然很有效果,因為延續了半個世紀。

這種快樂被苦澀的思索攪亂了。

「是啊,」他說,「我在笑,直不起腰來,樂開了花,可是我走錯了路,需要繞圈子。但願我能及時趕到街壘!」

想到這裡,他又跑起來。

他一面跑一面說:

「啊,剛才我唱到什麼地方啦?」

他又唱起歌來,迅速鑽進街道,在黑暗中歌聲減弱了:

 

巴士底獄仍然殘留,

 

公共秩序真不像話,

我要攪個流水落花。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有人想玩耍九柱球?

 

大球滾來稀里嘩啦,

 

整個舊世界全摧垮。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老百姓亂棍不罷休,

 

把盧浮宮一陣亂砸,

 

王朝寶物展現光華。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王宮鐵柵摧枯拉朽,

查理十世心裡害怕,

支持不住,趕緊開拔。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哨所開火不是毫無所獲。手推車被繳獲,醉漢成了俘虜。頭一樣扣押起來,另一個後來當作同謀犯送上軍事法庭。在這種情況下,檢察院表現出保衛社會不知疲倦的熱忱。

加弗羅什的遭遇在神廟街區傳之久遠,成為瑪雷區老市民最可怕的往事之一,在他們的記憶中稱為:夜襲王家印刷廠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