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十章 瑪格麗特王后[1] · 1 線上閱讀

愛情!在什麼瘋狂行為中你不能使我們找到快樂?

《一個葡萄牙修女的書信集》[2]  

[1]瑪格麗特王后(1553—1615),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的女兒,嫁納瓦拉國王亨利(即後來的法國國王亨利四世)。1599年為其夫所休。

[2]可能指葡萄牙修女瑪麗阿娜·阿爾卡弗拉達(1640—1723)寫給一個法國軍官的五封充滿愛情的信,譯成法語後,書名叫《葡萄牙書信集》。

於連把他寫的信件復看了一遍。晚餐的鐘聲傳來時,他對自己說:「我在這個巴黎玩偶的眼裡一定顯得很可笑!把我心裡想的如實地告訴她,這有多麼傻啊!但是也許並不是那麼大的傻事。在這個場合說實話是與我相稱的。

「為什麼來向我打聽一些私事呢?她問這種問題是不合適的。她這是失禮。我的關于丹東的想法並不屬於她父親付錢給我的工作。」

到了飯廳以後,於連看到德·拉莫爾小姐重孝在身,火氣完全消了。特別是因為她家裡沒有一個人穿黑衣裳,所以她的重孝更加打動他的心。

吃過晚飯以後,他完全擺脫了整天困擾着他的過度興奮的心情。很幸運,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吃飯時也在座。「如果我打聽德·拉莫爾小姐的服喪,像我猜想的那樣,是一樁蠢事,那麼,這個人即使取笑我,也會是最輕的一個。」

瑪蒂爾德帶着一種奇怪的表情望着他。「這就是德·雷納爾夫人給我形容過的、這個地方的女人的那種賣弄風情,」於連對自己說。「我今天早上對她不夠客氣,我沒有對她想聊天的這個怪念頭讓步。在她眼裡我的價值反而增加了。毫無疑問,魔鬼是不會吃虧的。她生性傲慢,目中無人,以後會報復的。我等着瞧她能使出什麼厲害的手段來。我失去的那個女人多麼不同啊!多麼可愛的性格啊!多麼天真啊!她腦子裡會有什麼想法,我比她還要先知道;我看見它們產生的過程;在她心裡我唯一的敵人是擔心她的孩子會死掉的恐懼感;這是一種合情合理、十分自然的感情,甚至對身受其害的我來說,也是一種非常可愛的感情。那時候我真傻。我腦子裡對巴黎形成的種種想法妨礙我,使我不能正確地認識這個崇高的女人。

「多麼不同啊,偉大的天主!在這兒我看到的是什麼呢?冷酷而高傲的虛榮心,各種程度的自尊心,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了。」

大家離開飯桌。「千萬別讓我的院士給人拉走,」於連對自己說。大家到花園裡去,他走到院士跟前,裝出一副溫和恭順的樣子,贊同院士對《歐那尼》[3]獲得的成功表示的憤慨。

「如果我們還是在密詔[4]的時代就好了!……」他說。

[3]《歐那尼》,法國作家雨果的劇本,1830年2月25日在巴黎上演,上演期間在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間引起了一場激烈的鬥爭。

[4]密詔,有法國國王封印的信件,其中是不經審判即行監禁或放逐的命令。1790年經制憲議會廢除。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大聲嚷道,同時做了一個塔爾瑪[5]式的手勢。

[5]塔爾瑪(1763—1826),法國著名悲劇演員。

為了一朵花,於連引用了維吉爾的《農事詩》里的幾個句子,而且認為再沒有什麼詩能和德利爾神父的詩並駕齊驅。總之一句話,他千方百計地奉承院士。然後他用最漠不關心的口氣對院士說:「我猜想德·拉莫爾小姐一定是繼承了哪一位伯父的遺產,為他服喪。」

「怎麼!您生活在這個人家,」院士突然站住,說,「居然不知道她的這個怪癖,總之,她母親允許她幹這種事也真奇怪;但是,在你我之間說說,這個家庭里的人決不是具有性格力量的人。瑪蒂爾德小姐一個人所有的性格力量,抵得上他們所有人,她牽着他們的鼻子走。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停住,狡黠地望着於連。於連儘可能裝出心領神會的笑容。

「牽着全家人鼻子走,穿一件黑連衫裙和四月三十日之間有什麼關係呢?」他對自己說。「我一定比我自己想的還要笨拙。」

「我應該向您承認……」他對院士說,他的眼神繼續問下去。

「讓我們在花園裡兜一個圈子,」院士說,看到自己能有機會講一個又長又動聽的故事,心裡感到很高興。「怎麼!您真的會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發生的事嗎?」

「在什麼地方發生的?」於連驚訝地說。

「在河灘廣場[6]上。」

[6]河灘廣場,巴黎塞納河邊的一個廣場,曾是罪犯執行死刑的場所。1806年改為市府廣場。

於連太驚訝了,因此在聽到這句話以後,還是沒有一下子明白過來。他懷着強烈的好奇心,期待聽到一個與他的性格如此相適合的悲劇性的有趣故事,眼睛裡不由得閃出了亮光,這正是講故事的人最喜歡看到聽故事人有的那種眼睛。院士很高興能遇到一個從來沒有聽過這段故事的人,於是不厭其煩地把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當時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紳士阿尼巴爾·德·柯柯納索,在河灘廣場上斬首的經過講給於連聽。「拉莫爾是納瓦拉的瑪格麗特王后心愛的情夫;請注意,」院士補充說,「德·拉莫爾小姐的名字叫瑪蒂爾德-瑪格麗特。拉莫爾同時還是德·阿朗松公爵[7]的寵臣和納瓦拉國王的密友。納瓦拉國王就是後來的亨利四世,他的情婦的丈夫。一五七四年這一年的封齋前的星期二這一天,當時宮廷在聖日耳曼[8],可憐的國王查理九世[9]快死了。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10]把拉莫爾的朋友,那兩位王爺,像犯人一樣拘留在宮廷里,拉莫爾打算把他們救出來。他帶着兩百名騎兵前進到聖日耳曼圍牆跟前,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拉莫爾被交到劊子手的手裡。

[7]德·阿朗松公爵(1554—1584),名弗朗索瓦,是瑪格麗特王后的弟弟。[8]聖日耳曼,巴黎附近的一個村鎮,有城堡。[9]查理九世(1550—1574),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的第四個兒子,是瑪格麗特王后的哥哥。[10]卡特琳·德·美第奇(1519—1589),意大利佛羅倫薩人,法國王后,是查理九世和瑪格麗特王后的母親。

「但是打動瑪蒂爾德小姐的,——七八年前她親口對我承認的,那時她才十二歲,因為她是個有頭腦,很有頭腦的人!……」院士抬起眼睛望着天空。「這件政治災難中打動她的,是納瓦拉的瑪格麗特王后藏在河灘廣場的一所房子裡,敢於派人向劊子手索取她情夫的腦袋。當天夜裡十二點鐘,她抱着這個腦袋坐上自己的馬車,到坐落在蒙瑪特山岡下面的教堂里去親手把它埋掉。」

「這是可能的嗎?」深受感動的於連叫了起來。

「瑪蒂爾德小姐瞧不起她的哥哥,因為正如您所看到的,他絲毫不把這段古老的歷史放在心上,四月三十日也不服喪。自從這次著名的極刑以後,為了紀念拉莫爾對柯柯納索的友誼,——這個柯柯納索是意大利人,名字叫阿尼巴爾,因此這個家庭的所有男人都叫這個名字。而且,」院士壓低聲音補充說,「照查理九世本人的說法,這個柯柯納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11]最殘忍的殺人犯之一……但是,我親愛的索雷爾,您作為這個家庭的經常共餐者,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些事呢?」

[11]八月二十四日是天主教的聖巴托羅繆節,1572年8月24日在巴黎發生了屠殺胡格諾教派的慘案,死數千人。

「原來就是這個緣故,有兩次在吃飯的時候,德·拉莫爾小姐管她的哥哥叫阿尼巴爾。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呢。」

「這是一個責備。奇怪的是侯爵夫人容許這樣的瘋狂事兒……將來誰做了這個高個兒姑娘的丈夫,有他的罪受呢!」

在這句話後面接着還說了五六句譏諷話。在院士眼裡閃耀出的快樂和親密的光芒使於連感到不快。「我們這兩個僕人在講主人的壞話,」他想。「但是出自這個科學院的人的口,我一點也不應該感到奇怪。」

有一天,於連無意中看見他跪在侯爵夫人面前;他在為他的一個在外省的侄子請求一個煙草稅收稅人的職務。德·拉莫爾小姐的一個年輕侍女像從前埃莉莎一樣追求於連,晚上她使他理解到,她的女主人的服喪決不是為了惹人注意。這個古怪的行動紮根於她的性格深處。她真的愛那個拉莫爾,他是他那個時代最有才智的一位王后的心愛情夫,他為了想讓他的朋友們獲得自由而死去。而且是怎樣的朋友呢!一個是國王的親兄弟,一個是亨利四世。

於連已經習慣了德·雷納爾夫人一舉一動里顯露出來的那種無比完美的自然樸實;他在所有的巴黎女人身上只看到矯揉造作。只要他的心情稍微有一點兒憂鬱,他就找不出什麼話來好對她們說。德·拉莫爾小姐卻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