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九章 舞會 · 2 線上閱讀

「我應該喝潘趣酒[6],跳許多舞,」她對自己說。「我要挑一個最好的人,不惜一切代價引起大家的注意,好,這兒是那個出了名的放肆無禮的人,德·費爾瓦克伯爵。」她接受他的邀請,他們一起跳舞。「讓大家看看兩個人中間誰是最放肆無禮的,」她想,「但是為了能夠盡情地嘲弄他,應該讓他開口說話。」很快地那些參加跳四組舞的人僅僅是在裝裝樣子,誰也不願意漏掉一句瑪蒂爾德說的那些尖酸刻薄的俏皮話。德·費爾瓦克先生張皇失措,找不到見解深刻的話,只能找出一些風雅的話來應付,露出一臉尷尬相。瑪蒂爾德心裡有火,對他殘忍兇狠,把他當成了一個敵人。她跳舞一直跳到天亮,最後精疲力竭地回家去了。但是在馬車裡,她還剩下的那一點力氣,仍舊被用來使她自己感到憂鬱和不幸。她受到於連的蔑視,卻不能夠蔑視他。

[6]潘趣酒,酒加糖、紅茶、檸檬等調製的飲料。

於連達到了幸福的頂峰;他不知不覺地為音樂、鮮花、美麗的女人、普遍存在着的優雅氣氛所陶醉,特別是為他的想象所陶醉,他為自己夢想着光榮,為大家夢想着自由。

「多麼美的舞會!」他對伯爵說,「任什麼也不缺乏了。」

「缺乏思想,」阿爾塔米拉回答。

他的臉上流露出鄙視的表情;這種鄙視的表情,正因為我們可以看出,他出於禮貌,認為自己有責任把它掩飾起來,所以變得越發咄咄逼人了。

「有您在這兒,伯爵先生。是思想,而且還是在策劃陰謀的思想,不是嗎?」

「我在這兒是仗着我的姓氏。但是思想在你們的客廳里受到憎恨。它不應該高過於滑稽歌舞劇的一段歌詞的水平,這樣它就可以獲得獎賞。但是有思想的人,如果在他的俏皮話里有力量,有新奇之處,你們就稱他為犬儒主義者。你們的一個法官不是把這個名稱送給庫里埃[7]嗎?你們把他如同貝朗瑞那樣關進監獄。在你們這兒,凡是思想方面稍微有幾分價值的人,聖會就把他送上輕罪法庭;上流社會對之鼓掌歡迎。

[7]庫里埃(1772—1825),法國作家,司湯達與他有私交,對他的辛辣的諷刺文章很欣賞。1823年2月6日他在《答匿名信》中說:「這個代理檢察官指責我是犬儒主義!他懂是什麼意思嗎?他懂希臘語嗎?cynos意思是狗;犬儒主義意思是狗的行為。居然用希臘語來侮辱我這個大古希臘語學者!」

「這是因為你們衰老的社會首先看重的是禮儀……你們將永遠不會高出於軍人的英勇之上。你們會出一些繆拉[8],但是決不會出華盛頓。我在法國只看到虛榮心。一個邊說邊想的人,很容易說出輕率的俏皮話,而主人會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

說到這兒,順路送於連的伯爵的馬車在拉莫爾府的門前停下。於連愛上了他的陰謀家。阿爾塔米拉曾經對他說過這句顯然是懷着堅強信心說出的、美好的恭維話:「您沒有法國人的輕浮,而且懂得實用的原則。」正好在前天,於連看過卡齊米爾·德拉維涅[9]先生的悲劇《瑪里諾·法利埃羅》。

[8]繆拉(1767—1815),法國元帥,拿破崙的妹夫。1801年至1815年是那不勒斯王國國王。[9]卡齊米爾·德拉維涅(1793—1843),法國詩人,戲劇作家。他的悲劇《瑪里諾·法利埃羅》於1829年在巴黎上演。

「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10],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貴族性格更剛強嗎?」我們這個憤憤不平的平民對自己說;「然而這些人的貴族血統被證實可以上溯到公元七〇〇年,比查理曼大帝還要早一個世紀;而今天晚上,德·雷斯先生的舞會上的所有最高貴的人,僅僅能上溯到十三世紀,而且還非常勉強呢。好!儘管那些威尼斯貴族出身如此高貴,人們記住的卻是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

[10]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悲劇《瑪里諾·法利埃羅》中的人物,造船廠木匠,參加了以威尼斯總督瑪里諾·法利埃羅為首的反對貴族的陰謀,失敗被處死。

「一次陰謀消滅了由社會的任性給予的所有那些爵位。在陰謀中,一個人一下子就取得了他面對死亡的態度給予他的地位。甚至連才智都失去了它的力量……

「在瓦爾諾們和雷納爾們的這個世紀,今天的丹東能幹什麼呢?甚至連王國的代理檢察官都干不到……

「我說什麼?他會把自己出賣給聖會,他會當部長,因為這位偉大的丹東畢竟盜竊過。米拉波也出賣過自己。拿破崙在意大利盜竊過幾百萬,沒有這幾百萬他會像皮舍格呂[11]一樣被貧困一下子難倒。只有拉斐德[12]一個人從來沒有盜竊過。應該盜竊,應該出賣自己嗎?」於連想。這個問題一下子把他難住。他把夜裡剩下的時間用來看大革命的歷史。

[11]皮舍格呂(1761—1804),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將軍,後陰謀反對拿破崙,逮捕後,用自己的領帶勒死自己。[12]拉斐德(1757—1834),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著名活動家。早年參加北美獨立戰爭。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初期任國民軍總司令,屬斐揚派。1792年逃亡國外,第一帝國時期返國。

第二天在圖書室里寫信時,他腦子裡還光想着阿爾塔米拉伯爵的談話。

「事實上,」他在一段長時間的夢想以後,對自己說,「如果那些西班牙的自由黨人把人民牽連到一些罪行中去,他們就沒有那麼容易給清除掉。他們是一些狂妄自大、誇誇其談的孩子……像我一樣!」於連好像從夢中一下子驚醒,叫了起來。

「我做過什麼艱難的事,使我有權利來評論那些可憐的人呢?他們在一生中畢竟有過一次敢於行動,而且採取了行動。我像一個人離開飯桌時,大聲說:『明天我不吃飯;儘管如此我會照舊和今天一樣身體健壯,精神飽滿。』誰知道在採取一個偉大行動的半途中會有什麼感覺呢?……」這些高深的思想被走進圖書室的德·拉莫爾小姐的意外出現打斷。丹東、米拉波、卡爾諾[13]能夠立於不敗之地,他完全沉浸在對他們偉大才能的讚賞中,心情是那麼興奮,以至於他的眼睛停留在德·拉莫爾小姐的身上,卻沒有想到她,沒有向她行禮,甚至幾乎可以這麼說,根本沒有看見她。等到他那雙睜得如此開的大眼睛最後發現了她,眼睛裡的光芒立刻就熄滅了。德·拉莫爾小姐注意到這一點,心裡很難過。

[13]卡爾諾(1753—1823),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政治家,數學家。公安委員會委員。他建立了共和國的十四支軍隊,制定了許多戰略計劃,被稱為「勝利的組織者」。

她徒然地向他要一卷維利[14]的《法國史》。這卷書放在最上面一格,於連不得不去搬兩架梯子中高的一架。於連把梯子搬來,找到那捲書,而且交給了她,但是仍舊沒有能夠想到她。他把梯子搬走時,心不在焉,胳膊肘撞到書櫥的一塊玻璃;玻璃碎了落在地板上,嘩啦一聲,終於把他驚醒。他忙不迭地向德·拉莫爾小姐道歉;他想顯得有禮貌,但是也僅僅能夠做到這一步。瑪蒂爾德明顯地看出她打擾了他,比起跟她說話來,他更喜歡去想他在她來到以前想的事。她望着他,望了很長時間以後,才慢慢地離開。於連望着她走去。他欣賞着她眼前的樸素打扮和頭天晚上的華麗打扮形成的對比。兩種相貌之間的不同幾乎也是明顯的。這個年輕姑娘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是那麼高傲,這時候幾乎有了一種哀求的眼神。「事實上,」於連對自己說,「這件黑連衫裙更加突出了她的美麗的身材。她有王后的風度,但是她為什麼服喪呢?

[14]維利(1709—1759),法國歷史學家,他的《法國史》只寫了8卷,由後人完成。

「如果我去向人打聽她服喪的原因,很可能我這又是幹了一件大蠢事。」於連從他的極度興奮狀態中完全清醒過來。「我應該把我今天早上寫的那些信全都再看一遍;天主知道我會找到多少漏掉的字和愚蠢的錯誤。」他正勉強集中注意力看第一封信時,聽見離着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有綢連衫裙的窸窣聲;他迅速地轉過頭去;德·拉莫爾小姐離着他的桌子有兩步遠,她在笑。這第二次打擾使於連生氣了。

至於瑪蒂爾德,她剛才清楚地意識到她對這個年輕人說來完全算不了什麼。她的笑是用來掩飾她的局促不安。這一點她成功了。

「您顯然在想什麼非常有趣的事,索雷爾先生。會不會是與那樁陰謀有關的奇聞怪事?正是那樁陰謀把阿爾塔米拉伯爵先生給我們送到巴黎來的。請您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我渴望知道。我向您發誓,我嚴守秘密。」她聽見從自己的嘴裡說出這番話來,不免大吃一驚。怎麼回事,她竟懇求一個下人!她的局促不安增加了,她用開玩笑的輕鬆口氣補充說:

「您平時是那麼冷淡無情,是什麼能夠使您變成一個受到神靈啟示的人,一個像米開朗琪羅[15]的先知的那種人?」

[15]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的雕塑家、畫家、建築師和詩人,他的雕像有《大衛》、《摩西》等。

這個尖銳而不合適的提問深深地冒犯了於連,他的狂熱狀態又完全恢復了。

「丹東盜竊是對的嗎?」他突然對她說,神色變得越來越兇惡。「皮埃蒙特[16]的革命黨人,西班牙的革命黨人,他們應該把人民牽連到一些罪行中去嗎?他們應該把所有軍隊裡的職位,所有的十字勳章給一些甚至沒有功勞的人嗎?帶了這些十字勳章的人,他們就不會擔心國王回來嗎?應該讓都靈的金庫遭到搶劫嗎?總之一句話,小姐,」他神色可怕地一邊走近她,一邊說,「希望從地球上趕走愚昧和罪惡的人,他應該像狂風暴雨那樣來勢兇猛,不分青紅皂白地亂幹壞事嗎?」

[16]皮埃蒙特,意大利北部地區名。1820年皮埃蒙特首府都靈爆發革命,領導革命的是自由黨人。他們要求驅逐奧國勢力,實行立憲,國王維克多·厄馬努埃爾被迫退位,1821年奧軍撲滅了皮埃蒙特的革命。

瑪蒂爾德害怕了,她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朝後退了兩步。她朝他望了片刻,接着對自己的害怕感到了羞恥,邁着輕快的步子走出圖書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