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九章 舞會 · 1 線上閱讀

服飾的奢華,燭火的輝煌,香水的芬芳;那麼多的漂亮胳膊,那麼多的美麗肩膀!花束!令人陶醉的羅西尼的曲子,西賽里[1]的繪畫!我已經心醉神迷了。

《於澤里遊記》 

[1]西賽里(1782—1868),法國裝飾畫家。

「您不高興,」德·拉莫爾侯爵夫人對她說,「我通知您,這在舞會上是不禮貌的。」

「我僅僅是感到頭疼,」瑪蒂爾德神色倨傲地回答,「這兒太熱了。」

這時候,就像是為了證實德·拉莫爾小姐的話,上了年紀的德·托利男爵感到不舒服,昏倒了,不得不把他抬出去。有人談到了中風,這是一件掃興的事。

瑪蒂爾德毫不關心。眼睛永遠不去瞧老人,不去瞧所有出了名喜歡談不愉快事兒的人,這是她抱定的一條宗旨。

她用跳舞來逃避關於中風的談話,其實這不是一次中風,因為第三天男爵又出現了。

「但是索雷爾先生不來,」她在跳完舞以後,又對自己這麼說。她幾乎在用眼睛尋找他,忽然發現他在另外一個客廳里。真奇怪,他好像失去了對他說來是那麼自然的、無動於衷的冷漠神情;他不再有英國人的風度。

「他在和阿爾塔米拉伯爵,我的死刑判決犯聊天!」瑪蒂爾德對自己說。「他的眼睛裡充滿一股陰鬱的火;他的樣子像一個喬裝改扮的王子;他的眼光中的傲氣增加了一倍。」

於連離着她所在的地方越來越近,他一直不停地跟阿爾塔米拉談話;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研究他的相貌,想從他的相貌上找到可能為一個人贏得被判處死刑的榮譽的那些崇高品質。

他在她身邊經過時,對阿爾塔米拉伯爵說:

「是的,丹東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啊,我的天!他會是一個丹東嗎?」瑪蒂爾德對自己說;「可是他這張臉如此高貴,而那個丹東丑得如此可怕,我相信,是一個屠夫。」於連離着她還相當近,她毫不猶豫地叫住他;她意識到自己提出的是一個對年輕姑娘說來非常離奇的問題,然而她感到驕傲。

「丹東不是一個屠夫嗎?」她對他說。

「在某些人的眼裡,是的,」於連回答她,臉上流露出掩飾得非常不好的蔑視表情,眼睛裡因為跟阿爾塔米拉談話還閃耀着火光,「但是對那些出身好的人來說,不幸的是他是塞納河畔梅里的律師;這也就是說,小姐,」他懷着惡意地補充說,「他的開始跟我在這兒看到的幾位上議院議員完全一樣。丹東在美人兒的眼裡確確實實有一個巨大的缺點:他長得太醜了。」

最後的這句話說得很快,用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當然也是很不禮貌的口氣。

於連等了片刻,他的上半身微微向前俯,謙恭裡帶着一股傲氣。他好像在說:「我是出錢雇來回答您的,而且我靠着我的工錢生活。」他不屑於抬起眼睛來看瑪蒂爾德。她呢,一雙美麗的眼睛睜得老大,而且注視着他,看上去倒像是他的奴隸。最後因為沉默繼續下去,他望望她,就像一個等候吩咐的僕役望着主人。儘管他的眼睛迎面碰上了一直用奇怪的眼光注視着他的瑪蒂爾德的眼睛,他還是帶着明顯的匆忙神情走了。

「他,確實是那麼美,」瑪蒂爾德最後從夢想中醒來,對自己說,「卻對丑做了這樣高的頌揚!對自己的言行從來不加考慮!他不像凱呂斯或者克魯瓦澤努瓦。這個索雷爾有點像我父親在舞會上惟妙惟肖地模仿拿破崙時的那種神氣。」她已經完全忘掉了丹東。「今天晚上我肯定是感到厭倦了,」她抓住哥哥的胳膊,不管他有多麼不高興,硬逼着他到舞會裡去兜一個圈子。她是想聽聽被判處死刑者和於連之間的談話。

人非常多。然而她還是追上他們了,在她前面兩步遠的地方,阿爾塔米拉正走到一個托盤跟前取一杯冰凍飲料。他在跟於連說話,身體半側轉。他看見一件繡花禮服的胳膊在取旁邊的一杯冰凍飲料。繡花好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整個身子轉過來看看這條胳膊是誰的。他那雙如此高貴而又如此天真的眼睛頓時流露出輕微的輕蔑表情。

「您看這個人,」他聲音相當低地對於連說;「他就是***的大使德·阿拉塞利親王。今天早上他曾經向你們法國的外交部長德·內瓦爾先生提出引渡我的要求。瞧,他在那邊,正在打惠斯特牌。德·內瓦爾先生也準備把我交出去,因為我們在一八一六年曾經交給你們兩三個陰謀分子。如果我被交給我國國王,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會被絞死。而且逮我的將是這些蓄唇髭的漂亮的先生中的一個。」

「這些卑鄙無恥的人們!」於連幾乎高聲叫起來。

他們的談話瑪蒂爾德連一個字也沒有漏掉。厭倦已經化為烏有了。

「並沒有那麼卑鄙可恥,」阿爾塔米拉伯爵說。「我跟您談到我是為了給您一個強烈的印象。您瞧瞧那個德·阿拉塞利親王;每隔五分鐘他都要朝他的金羊毛勳章[2]看一眼;他看到這個不值錢的玩意兒掛在自己胸口上,高興得忘乎所以。這個可憐的人其實不過是生錯了時代。一百年以前金羊毛勳章是一個巨大的榮譽,但是那時候不是他這種人能夠得到的。今天,在出身高貴的人中間,只有阿拉塞利這種人才會拜倒在它面前。他為了得到它可以把整個城市的人全都絞死。」

[2]金羊毛勳章,勃艮第公爵善人菲列普於1429年創設的勳章,後轉入奧地利王室和西班牙王室,是這兩個國家的第一種勳章。

「他是花這個代價得到的嗎?」於連焦急地說。

「不完全這樣,」阿爾塔米拉冷冷地回答;「他也許曾經讓人把他的國內的三十來個被認為是自由黨人的、富有的產業主扔進河裡。」

「多麼殘忍的人!」於連又說。

德·拉莫爾小姐懷着最強烈的興趣探着頭,離他近得連她美麗的頭髮幾乎碰到了他的肩膀。

「您還很年輕!」阿爾塔米拉回答。「我跟您說過,在普羅旺斯我有一個結了婚的妹妹。她還很漂亮,很善良,很溫柔,是一個極好的家庭主婦,忠於她的一切職責,是真的篤信宗教而不是裝出來的。」

「他到底要說什麼?」德·拉莫爾小姐想。

「她現在很幸福,」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說;「在一八一五年她也很幸福。那時候我藏在她家,就是在昂蒂布附近的她的領地上。好吧,在她知道奈依元帥處決的時候,她跳起舞來了!」

「難道這可能嗎?」嚇呆了的於連說。

「這是黨派精神,」阿爾塔米拉說。「在十九世紀不再有真正的熱情;就是這個緣故人們在法國才感到如此厭倦。人們干最大的殘酷事,但是並不殘酷。」

「那只有更壞!」於連說,「當人們犯罪的時候,至少應該在犯的時候感到快樂;犯罪也只有這麼一點好的地方,人們甚至也只能以這個理由來略微替犯罪辯護。」

德·拉莫爾小姐完全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她幾乎已經完全站到了阿爾塔米拉和於連的中間。她的哥哥讓她挽着胳膊,已經習慣了服從她,眼睛望着客廳里別的地方,為了掩飾窘態,他裝出被人群擋住走不過去的樣子。

「您說得有道理,」阿爾塔米拉說;「人們做任何事情都不感到快樂,而且做過就忘了,哪怕是犯罪也是如此。我可以向您指出在這個舞會裡也許有十個人可以作為殺人犯判刑。他們自己忘掉了,別人也都忘掉了。[3]

[3]這是一個不滿者在說話。——莫里哀在《達爾杜弗》上加的注(這個注顯然是司湯達加的。)

「有些人,如果是他們養的狗腿斷了,會激動得流出眼淚。在拉雪茲神父公墓,正如你們巴黎人的那種有趣的說法,當鮮花撒在他們的墳墓上時,有人會告訴我們,他們兼備勇敢的騎士的各種美德,還有人會談到他們的生活在亨利四世[4]時代的曾祖們的豐功偉績。儘管德·阿拉塞利親王賣力交涉,如果我仍舊不被絞死,如果我還能享受我在巴黎的財產,我願意請您跟八個到十個受人敬重而且毫不感到良心譴責的殺人犯一塊兒吃飯。

[4]亨利四世(1553—1610),法國國王。

「您和我,在這頓晚餐上,我們將是唯一手上沒有沾上血跡的人。但是我會做為一個嗜血成性的雅各賓怪物受到鄙視,幾乎還會受到憎恨。而您呢,僅僅做為一個闖入上流社會的平民百姓受到鄙視。」

「再沒有比這更正確的了,」德·拉莫爾小姐說。

阿爾塔米拉驚訝地望着她;於連連看都不屑於看她。

「請注意,我帶頭搞的那次革命沒有成功,」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說,「僅僅是因為我不願意砍掉三顆腦袋,不願意把我掌握鑰匙的一個金庫里的七八百萬分給我們的擁護者。我的國王渴望絞死我,在叛亂以前他用第二人稱單數稱呼我;如果我把這三顆腦袋砍了下來,把金庫里的錢分了,他會把他的最高勳章頒發給我,因為我至少可以得到一半成功,我的祖國就會有一個憲章,如像……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這是一盤象棋。」

「這麼說,」於連眼睛冒火地說,「您那時不會下棋;現在……」

「您是不是想說,我會砍掉一些人的腦袋,我不會成為一個您有一天向我解釋的那種吉倫特派[5]?……我要回答您,」阿爾塔米拉神色憂鬱地說,「即使您在決鬥中殺死一個人,這也遠沒有讓一個劊子手處決他那麼醜惡。」

[5]吉倫特派,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代表大工商業資產階級利益的政治集團,因其首領多出身于吉倫特省而得名。在此處用來與雅各賓派相比,作溫和派的代表。

「您聽我說!」於連說,「要達到目的,就得不擇手段;如果我不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而是有幾分權力的話,我會為了救四個人的生命而絞死三個人。」

他那雙眼睛顯露出堅定的信念和對世人毫無價值的見解的藐視。德·拉莫爾小姐離他非常近,他們的目光相遇,但是他的眼睛裡的那種藐視非但沒有變成優雅、謙恭的表情,反而更成倍地增長了。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受到了冒犯;但是她已經沒有力量忘掉於連;她拖着她的哥哥,氣惱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