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下卷 第八章 哪一種勳章使人與眾不同? · 2 線上閱讀

「啊!是的,德·盧森堡公爵在蒙莫朗西陪着一位科安代先生朝巴黎方向走……」[5]德·拉莫爾小姐說,她感到了頭一次賣弄學問帶來的那種快樂和得意。她為了自己的學問而陶醉,幾乎和發現費雷特里烏斯國王的存在的那個院士一樣。[6]於連的眼光仍舊是銳利的,嚴肅的。瑪蒂爾德興奮的時間很短促。她的對手的冷淡態度使她深深地感到困惑。尤其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應該由她來對別人造成這種影響,所以她感到格外驚訝。

[5]這段話里談的事見於盧梭的《懺悔錄》(2部,10章)。盧梭在講了這個小故事後,說:「我呢,我的心激動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跟在後面,哭得像個孩子,而且恨不得吻吻這位好心的元帥的腳印。」[6]司湯達在《羅馬漫步》里曾經講到,有一位學者把「朱庇特·費雷特里烏斯」(Jupiter Feretrius)譯成了「朱庇特和費雷特里烏斯國王」。「費雷特里烏斯」其實是羅馬神話主神朱庇特的稱號之一,意思是「打擊者」。

這時候,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急急忙忙朝德·拉莫爾小姐走過來。因為人多,他擠不過來,有一會兒一直停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他望着她,對面前的障礙只好一笑置之。年輕的德·魯弗雷侯爵夫人在他旁邊,這是瑪蒂爾德的一個表姐妹。她把胳膊讓才結婚半個月的丈夫挽着。德·魯弗雷侯爵也非常年輕,他愛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在僅僅由公證人安排的門當戶對的婚姻中,男的發現女的是一個十全十美的美人兒,往往就會這麼神魂顛倒。德·魯弗雷先生等一位年紀非常大的伯父死後就可以當上公爵。

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不能穿過人群,笑容滿面地望着瑪蒂爾德,她也把她那雙天藍色的大眼睛停留在他和他身邊的那些人的身上。「還有比這一群人更庸俗的嗎!」她對自己說。「瞧這個克魯瓦澤努瓦,他指望跟我結婚。他溫和,有禮貌,舉止像德·魯弗雷先生一樣十分文雅。這些先生要是不會給人帶來厭倦的話,應該說是非常可愛的。他將來也會帶着這副眼光短淺,沾沾自喜的神色跟着我參加舞會。在結婚一年以後,我的車輛,我的馬,我的衣裳,我的離巴黎二十法里遠的城堡,這一切都將儘可能的好,完全可以使一個成了暴發戶的女人,譬如說,一位德·魯瓦維爾伯爵夫人看了會嫉妒而死。可是以後呢?」

瑪蒂爾德已經事先感到了厭倦。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終於擠到了她的身邊,跟她說話,但是她在沉思,並沒有聽他說。他的話聲,對她說來,跟舞會的嗡嗡聲混成一片。她的眼光機械地跟隨着於連,於連帶着恭敬,然而高傲、不快的神情走遠了。她在遠離來來往往的人群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了讀者已經認識的、在祖國被判處死刑的阿爾塔米拉伯爵。在路易十四時代,他曾經有一個親人嫁給一位德·孔蒂親王。這段往事對他多少起到了一點抵擋聖會的警察的保護作用。

「我看只有死刑判決才能使一個人與眾不同,」瑪蒂爾德想,「這是唯一買不到的東西。」

「啊!我剛才對自己說的是一句俏皮話!多麼可惜,它沒有能放在我可以利用它為自己增光的時刻想起來。」瑪蒂爾德太喜歡在談話中引用事先準備好的俏皮話;但是她也有太多的虛榮心,自己不可能不感到得意。幸福的神色在她臉上代替了厭倦的表情。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一直在跟她說話,相信自己看到了一線成功的希望,於是變得更加饒舌了。

「一個不懷好意的人能拿什麼來反對我的這句俏皮話呢?」瑪蒂爾德對自己說。「我可以這樣回答指摘的人:一個男爵的爵位,一個子爵的爵位,可以買到;一個十字勳章,可以贈送;我的哥哥剛剛得到它,他做了什麼呢?一個軍階,可以獲得。十年的駐防,或者有一個親戚當陸軍部長,您就可以像諾貝爾一樣當上騎兵上尉。一筆巨大的財產呢!……這仍舊是最困難,因而也是最值得尊重的。真奇怪!這跟書上講的正好相反……好吧!為了得到財產,一個人可以娶羅特希爾德先生的女兒。[7]

[7]羅特希爾德在法國是一個富有的銀行家家族,猶太籍。

「我的話確實有它的深度。死刑判決還是唯一的一種沒有人敢於去請求得到的東西。

「您認識阿爾塔米拉伯爵嗎?」她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

她看上去就像剛從夢裡醒來似的,而且這句問話跟可憐的侯爵五分鐘來對她講的那些話沒有絲毫關係,為人殷勤的他這時候也感到了狼狽。不過他是一個機智的人,而且是以機智出名的人。

「瑪蒂爾德脾氣古怪,」他想,「這是一個缺點,但是她給她的丈夫一個這樣好的社會地位!我不知道這位德·拉莫爾侯爵是怎麼能辦到的;他跟各黨各派的頭一流人物都相處得很不錯。這是一個不會沉沒的人物。況且,瑪蒂爾德的這種古怪脾氣還可能被人看成是非凡的才華。有高貴的出身和許多的財產,才華不會成為笑柄,而且到那時會多麼與眾不同啊!況且只要她願意,她就能兼有才智、個性和機智,使得她變得非常可愛……」因為同時做好兩件事很困難,所以侯爵帶着心不在焉的神情,像背書似的回答瑪蒂爾德:

「誰不認識這個可憐的阿爾塔米拉?」接着把他那樁荒謬可笑的陰謀的失敗經過講給她聽。

「很荒謬!」瑪蒂爾德自言自語似的說,「但是他採取了行動。我想要見見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把他領到我這兒來,」她對感到十分不快的侯爵說。

阿爾塔米拉伯爵是德·拉莫爾小姐的高傲的,幾乎可以說是不禮貌的態度的最公開的讚美者之一。照他看來,她是巴黎最美麗的人兒之一。

「她如果坐在帝王的寶座上會有多美啊!」他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他毫不困難地就給領走了。

在上流社會裡有不少人希望證明,世上再沒有什麼能像陰謀那樣下流的了,它有雅各賓黨人的氣味。還有什麼比沒有獲得成功的雅各賓黨人更醜惡的呢?

瑪蒂爾德的眼神在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一起嘲笑阿爾塔米拉的自由主義,但是她興沖沖地聽着他講。

「舞會裡出現一個陰謀家,這是一個有趣的對比,」她想。這一個蓄着黑唇髭的陰謀家,她覺得模樣像一頭在休息中的獅子;但是她很快地就發現他的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功利,對功利的崇拜。

除掉能夠給他的祖國帶來兩院制政府的事以外,年輕的伯爵認為再沒有什麼值得他的注意。他高高興興地離開瑪蒂爾德,舞會中最有誘惑力的女人,因為他看見一位秘魯將軍走了進來。

對歐洲感到了絕望,可憐的阿爾塔米拉迫不得已而有了這樣的想法:等到南美洲的那些國家強大以後,它們可以把米拉波給它們送去的自由還給歐洲。[8]

[8]這一頁排於1830年7月25日,8月4日付印。——出版者注(這個注很可能是司湯達加的。)

一群蓄唇髭的年輕人像一陣旋風似的涌到瑪蒂爾德跟前。她清楚地看到阿爾塔米拉沒有被她迷住,對他的離開很生氣。她看到他在跟秘魯將軍談話時,黑眼睛閃出了亮光。德·拉莫爾小姐望着這些年輕的法國人,她那種無比嚴肅的神情是任何一個她的競爭對手不能模仿的。「在他們之中,」她想,「有誰能做到讓自己給判處死刑呢?即便他有一切好機會也不會這麼幹的。」

她這種奇怪的目光使那些缺乏才智的人感到高興,但是使其餘的人感到不安。他們擔心她會突然說出什麼尖刻的話,讓他們難以回答。

「高貴的出身給人上百種優點,如果沒有這些優點會使我感到不快;於連這個例子就讓我看到這一點,」瑪蒂爾德想,「但是它也會消滅那些能使一個人被判處死刑的、心靈中的優點。」

這時候,在她旁邊有人說:「這位阿爾塔米拉伯爵是桑·納查羅-皮芒泰爾親王的次子;從前有過一個皮芒泰爾企圖搭救在一二六八年被斬首的康拉丹[9]。這是那不勒斯最高貴的家族之一。」

[9]康拉丹,即康拉德五世,德國施瓦本公爵,企圖奪回那不勒斯王國,戰敗,1268年被判死刑。

「瞧,」瑪蒂爾德對自己說,「這對我的名言真是個絕妙的證明:高貴的出身會使一個人喪失性格的力量,沒有這種性格的力量他就不可能讓自己被判處死刑!這麼說我今天晚上註定要胡思亂想。既然我只是一個像別人一樣的女人,好吧!那就應該跳舞。」她對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懇求讓步了,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一個小時以來一直在請求跳一次加洛普舞。為了忘掉在探討哲理時感到的不愉快,瑪蒂爾德決定要讓自己變得非常迷人,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欣喜若狂。

但是,跳舞也罷,迷住一個宮廷上最漂亮的人的願望也罷,任什麼都不能使她快活起來。不可能獲得更大的成功了。她是舞會的王后,她自己也認識到這一點,不過態度十分冷淡。

「我跟一個像克魯瓦澤努瓦這樣的人在一起,將要過的是怎樣平凡的生活啊!」一個小時以後他把她送回到原來的座位時,她對自己說……「如果我離開巴黎半年以後,來到全巴黎的婦女都渴望參加的一個舞會上都不能找到快樂,」她憂鬱地補充說,「對我來說,快樂又在哪裡呢?更何況我在這個舞會上還受到一群人的敬意的包圍;像這樣的一群人,就其組成成份來說,我想象不出還有可能比它更好的了。這兒也許只有幾個上議院議員和一兩個於連這樣的人是平民。然而,」她越來越憂鬱地補充說,「有哪些好處命運不曾給予我啊:聲譽、財產、青春,唉!一切,只除掉幸福。

「我得到的那些好處中,最值得懷疑的,還是他們每天晚上向我談到的那些。才智,我相信我有,因為我顯然地使他們所有的人都感到害怕。如果他們敢於觸及一個嚴肅的話題,交談五分鐘以後,他們一個個全都氣喘吁吁,而且像有了什麼偉大的發現似的,說出了我一個小時來一直在重複對他們說的那些話。我是美麗的,我有這個好處,為了它德·史達爾夫人[10]情願犧牲一切;可是我厭倦得要死,這是確鑿的事實。是不是有什麼理由可以認為,我把我的姓換成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姓以後,就會少厭倦一些呢?

[10]德·史達爾夫人(1766—1817),法國女作家,積極浪漫主義的前驅。主要作品有小說《黛菲妮》和《柯林娜》,還寫有《論德意志》一書。

「但是,我的天主!」她補充說,幾乎想哭出來,「他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嗎?他是本世紀的教育的傑作;您只要朝他看看,他總能找到一句殷勤的,甚至風趣的話對您說。他是勇敢的……但是這個索雷爾真古怪,」她對自己說,陰鬱的眼神變成了惱怒的眼神。「我曾經通知他,我有話要對他說,他居然不屑於再露面!」